工廠又停工了。


    漸漸熱起來的天空偶爾會有幾聲槍響,把鴿哨和知了的聲音壓住。那種時候一切就會萬籟俱寂,聽槍聲和回音迭起,又退去。現在的鴿子都曉得利害,隻敢在各自主人的樓頂盤旋。


    鄰居們聽說革委會的彭主任被對立的一派抓住了,權力歸了對立派。又過幾個月,彭主任那一派又救出了彭主任,大權又歸回到彭主任手裏。


    軍隊派了一個師進駐到城市,軍管了所有工廠,工廠再次複工。


    刻字車間的新席棚終於搭建起來。多鶴依依不舍地告別了那頂湛藍的帳篷。複工後她一直盼望再次邂逅小彭的灰色伏爾加,但總不走運。


    半年前樓頂上的兩個夜晚一個白晝果真像小彭想象的那樣,變成了兩個人一生中的奇特經曆,這種經曆當然值得多鶴常常回想。隻要她一個人麵對工作台,她看見的就是小彭在夜色裏的輪廓:他把她帶到樓頂邊沿,讓他手下的人都轉過臉,閉緊眼睛。小彭半蹲著,縮脖縮肩,替她撐開那件工作服,實際上跟她差不多狼狽。多鶴開始不敢回憶這樣狼狽、窘迫的場麵,但後來她開始享受對這場麵的回憶。她好像記得,在朦朧的光亮中,小彭催促地對她虎了虎臉,又飛快地笑一笑。就像兩個早已沒了任何隱秘的男女,這一點不浪漫的生理必需隻能由他或她一人來為其服務。她覺得那時什麽聲音也沒有了,連對方一直不斷的喊話聲都安靜下來。隻有她的排泄疾雨一樣打在水泥上的聲響。那聲響離小彭最近,小彭甚至聽到她由於釋放而不由自主發出的長長歎息。他就那樣替她撐開遮羞的工作服——誰的工作服?是他自己的嗎?沒法追究了。他閉緊了眼睛。閉緊了嗎?要是沒有呢?那他能看見什麽?那麽黑的夜,什麽也看不見。不過真能看見多鶴也不在乎。她和小彭的關係一夜之間就已完全改變了。


    每次小彭為她撐開工作服,半蹲在樓頂邊沿上的時候,他的生命其實在受威脅。他的身體不在掩體後了,暴露給了偶然發射的冷槍。因此工事裏背著臉、閉著眼的人們就會啞聲催促他:“彭主任!危險!快回來!”


    她現在覺得縮著身體和工作服為她搭建臨時茅廁的小彭一點也不狼狽,非常浪漫。


    小彭的伏爾加終於出現了。多鶴的工作台早已挪進了新席棚,正對一扇窗子,窗外一片荒草,草那邊是通往大門的路,小彭的灰色伏爾加駛過來,減速,幾乎就要停在跟多鶴的窗子平齊的地方。多鶴朝車子揮揮手。路基比這一排蘆席棚高很多,車輪正抵到窗子頂框的位置,因此車裏坐的人看不見她。


    灰色伏爾加停了停,又開走了。不一會兒,車間主任對多鶴說:“剛才廠革委會的彭主任打電話來,叫你去一趟。”


    多鶴仔細洗掉了手上的鋼末,摘下帽子,想想,又把帽子戴回去。帽子戴了一天,裏麵的發式一定不怎麽樣,還是安安生生戴著帽子好。


    彭主任一見到多鶴,馬上對她說:“去後門外麵的開水灶等我。我馬上到。”


    去開水灶約會


    多鶴已經看過彭主任呼風喚雨,安排一場小小的約會肯定更加頭頭是道。多鶴打消了一刹那的猶豫,趕快往廠子的後門走。剛剛走到那家賣開水的店前,灰色伏爾加在她身邊刹住。開車的是小彭自己。


    他問她想去什麽地方逛逛。


    太受寵若驚了,她笑著搖搖頭。


    小彭開著車往田野的方向走。馬路上的瀝青漸漸薄了。半小時過去,瀝青馬路成了石子鋪成的鄉間大道。他告訴她公園都關閉了,隻有把田野當公園。然後他又問,她是不是常去公園?她搖搖頭,笑笑。去過幾次?兩次。和誰去的?和張儉。


    他不再說話。這時車子進入一片林子,似乎是苗圃。由於樹苗沒被及時移走,死的比活的多。有一些長得很高大,快成年了。


    “這兩年沒人買樹苗栽。看看,都毀了。”他停了車,打開車門,先下去,多鶴跟著他也下了車。


    他從後備箱裏拿出一個軍用水壺,背上,順著樹苗中間的路往前走。多鶴跟上他,想和他走成一並排,路很窄,她不時給擠到路基下的苗圃裏。


    “你說這些樹苗,它有的就死了,有的活下來,還長成了樹,為啥呢?大概就是適者生存,生存下來的都是強的,能把泥裏那點養分給搶過來的。”小彭說。


    多鶴用嘴唇默誦她吃不準的一些詞。小彭越來越深奧,從進化論又講到唯物論,又講到自己如何是個唯物主義分子。多鶴聽得更吃力,理解力越發落在後麵。他突然發現她暗暗使勁的嘴唇。她一直有這習慣,第一次發現它的時候,他二十歲,他被它迷住了。他突然在這苗圃深處明白,他從來都沒有喜愛過她,而是為她著迷。著迷更可怕。


    這天廠裏的籃球場有一場比賽,是鋼廠隊對紅衛兵隊,他偶爾從那裏經過,停下來,想看一會兒,剛剛和幾個警衛員走上看台,下半場開始了,兩方隊員上場,紅衛兵隊的中鋒大孩一看見他,腳不知怎麽踏空一步,摔了一跤。把小腿、大腿的外側都擦掉一層皮,一下子半條腿都紅了。小彭球也不看了,走進球員休息室,見一個隊員正在給大孩包紮,包紮得粗枝大葉。小彭走上去,換下那個隊員,拆開繃帶,重新包紮。


    “小彭叔,我知道你為啥不來俺家了。是因為我小姨吧?”


    現在已經叫做張鐵的大孩把小彭驚著了,他沒料到他會這樣單刀直入地突襲他。


    “你小姨?”他故作丈二和尚摸不清頭腦。


    “因為你知道她的老底。”


    “啥老底?”


    “你知道還問。”


    “我咋會知道?”他對這少年心虛地笑笑。


    少年張鐵沉默下來。小彭覺得他沉默得陰暗無比。他隻好挑起話頭說:“她到底有啥底細?”


    張鐵不直接回答,說了一句預言似的話:“這場文化大革命的偉大之處,就是要搞清每個人的老底。誰也別想暗藏在陰暗角落裏。”


    鋼廠革委會主任處理過多少複雜殘酷的事情,這一會兒卻沒了主張。


    “小彭叔,我願意跟你幹。”


    “你是個學生。”


    “革命不分老少。”


    “你打算咋跟我幹?”


    “你那兒需要刻鋼板的嗎?我會刻鋼板。”


    “你願意上報社來,歡迎啊。”


    “我能有張鋪嗎?”


    “你不打算回家了?”


    “那個家烏七八糟的。居委會的人都寫了調查信到我們東北老家去了,用不了多久,誰也甭想暗藏。”


    小彭幫他包紮的手慢了下來。幾天後,張鐵的話一直讓他慚愧。連十多歲的孩子都明白革命的崇高,在於不容各種私情,而他卻著迷於一個敵人的女兒,著迷那種畸形的“美味”。他當然一直伺機品嚐這道美味。他的機會來了,她終於全副身心地把自己奉到他的供台上,請吧,為這道美味你等了好多年,其實我也等了很多年,隻是不願邁過擋道的張儉。現在她顯然邁過來了,或者,就是張儉不再擋道。再美的美味也有倒胃口的一天,美味在張儉那兒大概變成了秋天的茄子,懷了一肚子籽。皮如橡膠那樣耐嚼。


    小彭和多鶴在苗圃深處的土包上坐下來。小彭從行軍壺裏倒出一壺蓋櫻桃酒,遞給多鶴,又舉起行軍壺在她手裏的壺蓋上碰了一下。畫眉在叫,快落山的太陽把細溜溜的樹苗拉出細線般的影子,不管活苗死苗,在開著野花的草地上打出美麗的格子。沒有張鐵那一番話,彭主任跟多鶴真的會享受這道美味。


    彭主任的工作服口袋裏裝著一個油紙包,包著一包糖醋蒜頭,工作服另一個口袋裏裝著一包花生米。櫻桃酒的深紅是假的,像水彩顏料,多鶴兩片不斷默誦的嘴唇不久就殷紅如櫻桃。小彭喝一口酒,趕緊用手背擦拭一下嘴唇,他要是也來個紅櫻桃小嘴,會讓多鶴走神。他再次詢問起代浪村和其他幾個日本村莊的情景。


    “你小的時候,父親在家幹農活嗎?”


    她說父親在她出生不久就應征入伍了。中途回來過幾次,因此她有了弟弟、妹妹。


    “父親當了個什麽官?”


    她回答好像是個軍曹。


    小彭心裏一沉。假如多鶴的父親是個中校或者少校,他親手殺人的機會或許少一些。軍曹卻是在時時殺人,電影裏最血腥的場麵都有軍曹,是不是


    “村子裏的男人都被迫去當兵了?”


    她說不是被迫的,假如誰家有個不願當兵的男人,這家女人都沒臉見她的女鄰居。村裏的男人個個都很英勇,從來沒出過貪生怕死的敗類。


    多鶴的話間斷很多,講得也慢,但她比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強多了,話一遍講下來,就能讓人聽懂百分之八十,也許百分之七十——對那些從來沒接觸過她的人而言。


    酒像一根軟綢帶一樣在小彭肚子裏飄忽。呈螺旋形漫卷、上升,在頭腦裏慢慢卷出柔軟的旋渦。感覺太妙了。他看看多鶴,也看出櫻桃紅的旋渦在她眼睛裏,在眼睛後麵的腦子裏。


    一個敵人的女兒。電影裏的日本軍曹是怎樣屠殺中國老百姓的?那成千上萬的老百姓也有可能就是他小彭的父母、祖父母,隻不過他們比被殺害的老百姓們走運。


    多鶴兩片櫻桃紅的嘴唇隻應該品嚐親吻。它們多嬌嫩多甜蜜,它們就是親吻本身,親吻的全部含義。


    他低下頭,吻在那兩片嘴唇上,釀成了酒的嘴唇。那根絲綢帶子在小彭頭腦裏漫卷出越來越快的旋渦。


    一隻手伸進了小彭的衣服,涼涼的手掌搭在他肩與脖子相連的地方。小彭覺得它要是一把刀就好了,殺了他,他就沒有了選擇。殺不了他,他反手奪過了刀,她也沒有了選擇。


    多鶴那軟刀子一樣的手在小彭赤裸的脖子上摸來撫去。這是個暗示嗎?暗示她要他解開衣服?小彭滿心都是熱望,他想,去他姥姥的吧!他把她翻到自己身下。


    大孩張鐵投奔到小彭的司令部,從此跟家裏一刀兩斷。不久居委會的幹部們就會收到東北方麵的回信,證實多鶴的女日本鬼子背景。這個女鬼子在張家隱藏了二十多年,究竟幹了些什麽?張儉和朱小環才不會那麽傻,說多鶴二十多年幹的事就是生養孩子。為了孩子們的前途他們也不會那樣說。他們會說張家當年買她,是看她可憐,把她當一個勞力,用來脫煤坯、挑水、掃車站……就這些?那為什麽把她帶到南方,跟所有人都隱瞞了她的鬼子身份?那麽,把她裹帶了幾千裏路,為的就是把她永遠隱瞞下來,隱瞞一個日本人在這個國防鋼鐵企業的城市,目的就是讓她洗洗衣服、熨熨衣服、擦擦地板,到廠裏來掙些小錢?這個鋼廠生產的大部分鋼都是派作大用場的。用場大得誰也不敢問。那麽這女鬼子在鋼廠裏竄了幾年,情報弄到多少?給國家造成了多大的損失


    多鶴在小彭最情急的時刻逃開了。她頭上沾著碎草,瞪著大眼。他親吻她的時候,似乎不是這感覺。感覺是在行動的進行中給置換的,偷偷地給換掉了。


    “怎麽了?”小彭問。


    多鶴瞪著他,似乎這正是她想問的:你怎麽了


    他向她靠近一步,胳膊肘支著上半身。天快黑盡,蚊子發出共鳴很好的嗡嗡聲。一切花花草草都要被黑暗蓋住,頭腦裏的旋渦一圈圈慢下來,無精打采,它們一停,他不會再有勇氣享用這個敵人的女兒。


    多鶴向後退了一步。又是樓頂上的光線了,恰恰隻看見他的輪廓。這輪廓還是樓頂上的輪廓,但她似乎感覺得出來,所剩的也就是這個輪廓了。她又向後退了一步。


    小彭遺憾地想,如果他不去看張鐵賽球,不去休息室替他包紮,聽他講了那一番話,該多好。張鐵早晚會把那些話講給他聽,但晚過今宵再講就好了。小彭做不到一麵與她敵對,一麵享用她。那就太畜牲、太欺負人了。


    他們路上都沒說話。他開車把她送到張家樓下的路口,看她在路燈的光亮裏孤單單地走去。她的步子總是那麽稚拙可笑,有一點像得過小兒麻痹症的人。她連路也走不利索,還能幹什麽了不起的壞事


    小彭回到革委會辦公室,心已經完全康複。他把還在小報報社刻鋼板的張鐵找來,要他談談他從小到大家裏的情況,他父親和母親與他小姨的關係。張鐵說他聽母親和父親爭執的時候提到一件事,小姨曾經被父親扔了出去,扔在江邊,小姨周折了一個多月才回到家。那時他和弟弟二孩還在吃奶。


    這個黑夜成了一大團無法解決的矛盾。彭主任不知道是要消滅敵人的女兒多鶴,還是要消滅張儉為她伸張不平。不單為多鶴,也為小石。


    他坐在秋天深夜的一九六八年裏,兩手捧著被櫻桃酒膨脹起來,又被夜晚涼意冷縮的頭顱。小石啊小石。那個跟他一塊進工廠,帶給他許多歡笑的猴子,那個為了給他歡笑,寧可不顧自己廉恥的小石。小石的姐姐送他到火車站時,對張儉和小環如同托孤那樣淚眼漣漣地拜托。結果呢,張儉把石家的獨苗齊根斬斷。張儉開了那麽多年的吊車,從來沒讓吊的東西脫過鉤,偏偏脫鉤就發生在小石走過的那一刻


    小彭但願自己在場,能推小石一把。


    就像小石把他從火車軌道上拉下來一樣。


    小彭在腦子裏一遍一遍看著小石怎樣跳上鐵軌,把蒙頭轉向朝錯誤方向跑的自己拉回來。小石這一拉,拉回來了一個鋼廠新領導彭主任。


    小彭想著小石的大度,明明知道小彭在和他爭奪多鶴,還是拉了他那一把。他自己呢,為了多鶴多少次明裏暗裏詛咒過他。


    結果讓他遭了張儉的暗算。難道還不是明擺著的暗算嗎?偏偏發生在他回老家去的時候。


    這是一件命案。張儉這個凶手,居然還耽在法網之外,上班領工錢,下班賞鴿子,出門是工人階級,進門是倆女人的男人。


    小彭在三點多鍾睡著了。早晨有人進來送開水,看見彭主任睡在沙發上,睡得十分香甜,都不敢叫他。他是被九點鍾的第一批文件弄醒的。他盯著中央、省裏、市裏、廠裏的一大摞文件,心裏說:“小石,你兄弟對不住你。”


    他把軍代表請到自己辦公室,關嚴了門,跟他談起一個叫石惠財的工人的死亡,以及一個叫張儉的吊車工的曆史。


    張儉在吊車上看見車間的軍代表走在前,幾個警察走在後,走到了車間主任身邊。是車間主任下意識的那個轉身讓張儉警覺的。他們剛和車間主任說了幾句什麽話,車間主任彈簧一樣向後上方看去。也就是說,是往吊車的位置看去。


    車間主任走到吊車下,向張儉招招手,突然主任想到了什麽,慌忙地向一邊退。


    已經夠了。夠他判斷什麽臨頭了。他停了吊車,喘了口氣,廠房的頂就在他的頭頂,下麵的人和物都很小。他從來沒看到前方的鐵軌是怎樣繞在一起,又怎樣繞出各自的頭,分頭延伸,這一刹那都看清了。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在這個位置看那些鐵軌,看廠房頂部,看吊車下的人。車間主任怕他再玩一次陰謀,把他也砸成第二個小石。


    張儉下來之後,意外地發現自己非常懼怕。他走在幾個公安人員前麵,看著一向和藹的軍代表的背影,心裏對自己說:我是清白無辜的,我能把事情講清楚,一旦講清了,事情就都過去了。他馬上發現,正因為他對“講得清楚”抱有很大希望,他才懼怕。


    他們把他帶進更衣室,讓他把所有東西從自己的儲衣櫃裏取出來,取幹淨,然後交出鎖和鑰匙。有兩個躲在更衣室打盹的工人一見這情形,把帽簷拉低,從他們旁邊溜過去。他把櫃子裏的一雙木拖板、一個肥皂盒、一把梳子、一套換洗衣服拿出來。假如他們不讓他回家,直接拘留,這些東西很有用。他再次跟自己說:關不了多久,我會把事情從頭到尾講出來,講清楚——從多鶴被買進家門那天開始。我們是一個平常百姓的家庭,父親是老工人,隻想救救一條快要餓死的性命。難道日本普通百姓就不該救,讓她去餓死嗎?我們附近屯子裏的好心老百姓可不止張家一家,很多人把這些快餓死的日本小姑娘救回家了呀!你們可以去我們安平鎮調查……


    張儉把鑰匙和鎖交給車間主任時,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他抱的希望越大就越懼怕。等他清理完櫃子,他的手似乎對他們沒用了,一個鐵銬上來,把它們銬在了一塊兒。


    拘留所是公安局的幹訓宿舍。因為真正的拘留所不夠用。幹訓隊在城市的另一頭,張儉記得和多鶴熱戀的時候曾經來過這一帶。宿舍是簡易房,磚牆的縫隙長著小小的蘑菇。地上也鋪著磚。一走上去,地麵跟著腳板動。窗子是十足的鐵窗,釘著鋼板廠裁下的廢鋼條,一條胳膊也別想伸出去。


    第一天張儉坐在自己鋪席上熟悉著環境,心裏對每一個可能的提問都振振有詞。他寡言大半輩子,是懶得爭辯而已。


    第二天一早,提審開始。他被押解著穿過院子,走向第一排平房。隔著窗能看到每個屋都是六七個人合囚。突然他一轉念,想到為什麽人家有六七個獄友,自己卻單獨囚著,說明自己的罪行不是太重就是太輕。那麽就是太重,他們把他當死囚囚著。小石的那條命是非得要他償了。所有希望刹那間破滅。沒了希望,他成了一條大膽的好漢。


    幾隻黃鸝落在樹上,你叫一聲它叫一聲。那些幽會多鶴躺在他懷裏,兩人聽過各種鳥叫。這輩子再也沒有跟她一塊兒聽鳥叫的時候了。


    審訊室也是臨時的,一頭的牆麵,靠著一個側翻起來的乒乓球桌。審訊者三十來歲,張儉進來的時候他在讀案卷,頭也不抬地說:“坐那裏。”


    指的是他桌子對過的長板凳。


    “問你的問題,你要老老實實回答。”審訊者說,“因為我們對你的情況已經了如指掌。”他還在讀那一摞案卷。


    張儉一聲不吭。他的一生雖然過了一大半,但做的就是那幾樁事,還至於這麽用功去讀


    審訊者終於抬起臉。這張臉竟有點像小石,比小石大兩號而已。你覺得他坐在這樣的桌子後麵是他自己在找樂子。他沒有鐵麵無私、執法如山的樣子,反而讓張儉剛抓住的自我感覺又失去了。這不會是個業餘審訊吧?這年頭業餘的人物很多:業餘廠長、業餘車間主任、業餘戰士、業餘演出隊,都是些外行們做起了他們夢寐以求的事。張儉覺得業餘是比較可怕的東西,它的自我彌補是把一切做得更過火,因此更業餘。


    “你出生在哪裏?”


    “黑龍江省,虎頭鎮。”


    “……就完了?”


    張儉的沉默是期待他開導,“就完了’”是什麽意思


    “虎頭鎮就算交代清楚了?”


    他還是沉默地等待對方啟蒙。難道不清楚?請問你想要我們家的門牌號?街坊姓名


    “虎頭鎮是日本鬼子比中國人還多的鎮子。這一點你為什麽不主動交代?”


    他覺得他更張不開口了。首先他沒數過虎頭鎮的日本人口和中國人口,其次他剛剛兩歲父親就被調到了安平鎮。假如審訊者用功讀了卷宗,應該知道他離開虎頭鎮時的歲數。


    “你父親是偽滿職工?”


    “我父親……”


    “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張儉決定不理睬他。


    “所以你所標榜的工人階級出身是冒牌的!”


    “舊滿洲的鐵路工人有幾千,你都說他們是冒牌工人階級?”張儉發現自己原來十分伶牙俐齒,一下子把該說的說了,免得說慢了叫他住嘴。


    “可以這麽說吧。”他倒不急眼,挺高興有個吵嘴扯皮的對象。“那李玉和呢?”


    “誰?”


    “《紅燈記》裏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啊。”


    “他是地下******員。地下******員不一樣,******高官裏還有地下******員呢。”


    張儉又沉默了,看來他要從張站長那一代的開始否定他張儉。這很有可能,他也許會追認張站長為日本走狗。


    “你們搬到了安平鎮之後,和日本人有沒有密切來往?”


    “沒有。”


    “我可以馬上指出你在撒謊。”


    張儉想,果然是業餘的。


    “你父親在抗戰以後窩藏在家裏的女人竹內多鶴是不是日本人?她在你家一藏二十多年,和你們的關係算不算密切?”


    “她當時隻有十六歲……”


    “隻需要回答‘是’或‘否’!我再問你一次,你們家窩藏的這個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是不是?!”


    “是。”


    “她在這二十多年裏,到底幹了些什麽對中國人有害的事情?”


    “她沒有幹過任何有害的事情。”


    “那你為什麽隱瞞她的身份?我們在東北調查過,確實有一些農民救了日本女人,跟日本女人結婚生孩子。不過他們沒有隱瞞真相。當年東北解放的時候,就有肅清、懲處漢奸和日本間諜的組織,他們都在那裏備了案。隻有極個別的人沒有備案。不備案,隻能說明居心不良。你為什麽把這個竹內多鶴帶到鞍山,又帶到這裏,一直隱瞞她的身份?”


    張儉想,這一瞞,的確是令人生疑的。當初父母隻想平息小環,隻想瞞住張家一夫兩妻的事實,而開始了一場彌天大謊。多鶴為張家生了三個孩子,名副其實的一夫二妻關係就更得靠謊言隱瞞下去。新社會的新工人張儉怎麽能背負重婚的罪責?何況三個成年人三個孩子早就過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斷骨頭連著筋了。不隱瞞,最慘的肯定是多鶴,無論怎樣把她從張家擇開,她都是最慘的,因為她要和她親生的三個孩子分開。而和三孩子分開,她和世上的一切都分開了。


    “竹內多鶴去鋼廠刻字,是你介紹的嗎?”審訊者問道。


    “是。”


    “假冒中國人朱多鶴,混進中國的國防重地,就是這個日本女人含辛茹苦、隱姓埋名隱藏二十多年的目的吧?”


    也許是不該隱姓埋名、瞞天過海。從一開始就不該瞞。讓人家生了孩子,又想把這孩子變成自己的,完全不沾日本血緣,就向安平鎮所有人隱瞞,撒謊。難道他們到鞍山不是想進一步隱瞞嗎?難道他們拖著多鶴一塊兒走,不是想讓她繼續生養,續上張家的香火嗎?他們想一勞永逸地隱瞞,才從東北搬到江南。他們拖著多鶴一道南遷,也出於良心的不安,因為他們不想讓這個苦命的日本女子由於他們而更苦命。感謝這場審訊,它讓他好好地把自己審明白了。他對於多鶴,是有罪的。


    “其實懷疑竹內多鶴的人並不少。那個石惠財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不是跟竹內多鶴當麵對質過?”


    “沒有。”


    “我有鐵的證據。”


    張儉知道,證據來自誰。無非是兩個人,一個是小彭,一個是大孩張鐵。小石過去肯定跟小彭談過什麽,張鐵或許從家長們的爭吵裏判斷出事情的大概。


    “你抗拒也沒用,我有證據。石惠財跟竹內多鶴私下對質過。現在我問你,是給你機會,不要自取滅亡。”“他倆對質的時候,我在場嗎?”


    審訊者一愣。一會兒,他恍悟過來,說:“據說你不在場。”


    “我不在場,我怎麽知道他倆對質過?”


    審訊者又來了個停頓,然後他說:“你比我們想得狡猾多了。竹內多鶴事後告訴了你。她是你的姘頭,什麽不能睡在枕頭上告訴你?”


    張儉想他的一貫沉默正是讓這類人逼的。這類人的話講著講著就不要體麵,不成體統。


    “因此,你就決心殺人滅口。”


    張儉不做聲。爭辯不爭辯一個毬樣。


    “你決定跟石惠財上同一個夜班的時候行凶殺了他,對不對?”張儉不反應,扯皮扯不起來不刺激,審訊者很不甘心。這就像吃了瀉藥的肚子,一路毫無阻力地瀉下來,缺乏大小腸子廝殺一團、最後一陣陣痙攣帶來的戰栗的快感。“你掐準了時間,等待大多數人都吃夜餐的時候下手,是不是?”


    張儉這一瞬間明白那些跳高爐的、上後山坡吊頸的都是怎樣想通的。他們是經曆了一連串皮肉麻煩和精神麻煩才想通的,張儉卻這麽快就想通了這個道理。給他們省事,也給自己省事。最重要的是給自己省事。看看那張乒乓球台子,一個人打過去,抽得再狠,沒人抽回來,台子就得靠邊豎起來,遊戲就得收攤。


    “你必須回答問題!”他狠拍一下桌子。狠抽了一個空球。


    張儉半睜的駱駝眼看著他心目中的遠方。


    “那你默認你的罪行嘍?”


    “什麽罪行?”


    “你殺害石惠財以達到滅口目的的罪行。”


    “我沒有殺過任何人。”


    “石惠財不是你殺害的?”


    “當然不是。”


    “你假造事故,對不對?”


    他又鑽進了沉默的甲殼。


    “你算好時間,正好跟石惠財上同一個夜班,對不對?”


    他的眼簾又合上一點。虛掉這個世界吧,暗去所有的現實吧。原來自己從小愛耷拉眼皮就是要把世界虛化。這樣好,這樣就看不清那四條桌腿後的人腿,一條抖完抖另一條。這樣一個由不安分的腿組成的世界還是虛化成一片灰色比較好。多鶴在多年前的一個八月天,和他去公墓附近的塘邊過日本的“0bon”,點起紙燈籠,接她在另一個世界的父、母、兄、弟、妹回家過節。可她不能接他們回張家,就在塘邊上搭起一個和張儉共有的家:插了荷花擺著酒和飯團的草棚。棚子是從農民那裏買的蘆席紮的。也許明年,她接回家的親人裏有張儉。他已經成功地錯過了審訊者一連串提問。這場業餘審訊的遊戲該收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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