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得到張儉的消息是十一月底。來了個通知要小環把棉衣準備好,送到廠裏。還要一雙護膝。小環和多鶴討論:“護膝幹啥用?他沒有老寒腿呀。”


    其實小環沒有特別絕望,哭過之後,她馬上勸哭不出來隻渾身打顫的多鶴:這年頭誰家沒有個被關起來的人?這樓上就有兩個人被關了,又放出來了。她發現被關進去的人比關別人的人善良,她也發現關進去又放出來的人都有所長進,人品、做派都改進不少。


    小環把一床棉絮重新彈了彈,給張儉做了一件暄乎乎的大襖,就像他在東北老家穿的。麵子是深藍的,領子上繡著張儉的名字,裏子裏繡了“春美”“張鋼”“小環”“多鶴”的小字。她把棉襖和十個鹹鴨蛋打成一個包袱,用張儉的自行車推到廠保衛科。


    她擱下東西,找到了正在刻鋼板的大孩張鐵。


    “你來幹啥?”張鐵問。


    小環二話不說,揪起他一條胳膊便從椅子上拖起來。張鐵“唉唉唉”地叫,小環拳頭和腳都上來了。每次她來給張儉送東西,叫大孩帶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絕。這次她例外,打一陣說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來。上來拉的人感覺這女人長了不止一雙手一雙腳,左邊右邊的人拉住她,她兒子肩上、屁股上照樣不斷地挨拳腳。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來了。


    “怎麽在革委會辦公樓裏打人呢?”彭主任說。


    “我打我兒子!等我喘口氣,我還得打我孫子!”小環微腫的眼泡飽滿一束光芒,向小彭橫射過來。


    “有話好說嘛。”小彭幹巴巴地說。


    小環攏攏頭發,掏出一個鐵質煙盒,打開,裏麵的煙絲一頭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從煙蒂裏剝出來的。她又恢複抽煙袋鍋了,她一麵往煙鍋裏摁煙絲,一麵大聲宣講起來。


    “都聽著,冤枉好人張儉的下流坯子們: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裏,小石本來上的是小夜班,他臨時跟人調換成了大夜班。張儉是咋預謀的?那天夜裏,廠裏自己發電,電力不足,關了兩盞大燈,從吊車上,咋看得清下頭走的是貓是狗?你們別當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調查調查,咱也會找證人!”


    小彭毫無表情地看著小環。小環一會兒一個媚笑,一會兒一個獰笑,一會兒一個冷笑,金牙的尖梢一明一暗。每個句子把所有人都含納進去。句號總是小彭的鼻尖、額頭、嘴唇、大大的喉結。人們頓時明白,讓眼睛很大的人瞪著不叫瞪,讓她這雙小眼睛瞪了,那才叫一瞪瞪到穴位。


    “這兒喊不了冤,我喊到市裏,喊到省裏!讓毛主席聽俺們喊冤去!”小環一邊說,一邊把煙灰磕在原來就很肮髒的走廊上。


    “揭老底是個時髦事兒。咱也能成立個揭老底司令部!”小環說,眼睛在眾多麵孔上拉出一整條句子,句點仍是重重落在小彭臉上。“不是也有人也想搞漢奸戀愛,玩命追求日本婆兒嗎?就是沒追上,急紅了眼,急得鬧革命來了,當司令來啦!”


    小彭眼光一散,馬上被小環看見。眾多麵孔已經你看我我看你了,他們聽出小環影射的是小彭,但直直地去看小彭總是難為情的。


    “別想賴。你賴得掉,見不得人的地方長的記號呢,那可賴不掉!”小環是純粹詐他。她看見小彭的臉色更差。真詐著了


    人們開始哧哧地笑。小環覺得她的唱念做打收到叫好聲了,角兒的精氣神更加提了上來。


    “我們是隱瞞了咱家小姨的身份,怎麽著吧?不隱瞞她早就遭了你們這些人的老罪了。日本女人就該受你們禍害?解放軍還優待俘虜、送日本人大烙餅吃呢!我把你們瞞住了,你們看看咋治我的罪,啊?我在家等著你們……”她走了幾步,回過頭,“彭主任,咱家又做了紅豆糯米團子,你來啊,吃吃看,是不是比你以往吃的那些更甜!”


    小環向樓梯口走,感覺她脊梁上一團冰冷,那是張鐵厭惡的絕情的目光。她不在乎自己在兒子眼裏做女小醜。她要讓人知道,張家人不是一砣子肉,隨他們宰割。小彭下刀的時候,心裏也該打打鼓。


    她走到廠部大樓的院子,看見一根鐵絲上搭著一溜毛巾,一端印著“招待所”幾個紅字。紅字剪下去還是挺好的毛巾。家裏掙錢的人進了監獄,好幾個月都吃寡飯,沒有油鹽醬醋,更吃不起葷。能順手撈到什麽就趕緊撈,缺毛巾的一天也不會遠了。


    她從鐵絲下麵鑽過,懷裏就抱著六塊毛巾了。她一麵飛快地走,一麵飛快地折疊毛巾,又飛快地把它們壓在她攏在袖口、架在胸前的胳膊下。竅門是千萬別回頭東張西望,假如有人看見你動作可疑,你東張西望也補救不了什麽。她得無中生有、一分錢不花地吃、喝、穿、戴,這不容易,但費點事也辦得到。夏天的時候,她出廠子大門可就不走正路了,沿著鐵道走出去,兩頭都通田地,先拔一堆菱角秧子,再把偷捋的莧菜、鋼管菜之類藏進去。田地旁邊常常有水塘,裏麵都有野菱角,不走到跟前看不出她實際上是在采蔬菜,而好像是在散閑心采菱角。采夠了蔬菜,她就用頭巾把它們兜起來。四個角上露出菱角秧子。


    多鶴的工作和張儉是同時丟的。家裏有資格工作的,就剩了小環。她去過許多地方申請工作:冰棒廠、熟食廠、屠宰廠、醬油釀造廠,都讓她等通知,卻都不了了之。她之所以去這些工廠申請工作,因為這些地方都肥,稍稍一涮也涮得出油水。冰棒廠的油水是古巴糖,屠宰廠總有豬下水,熟食廠更不用說了。小環腰細,偷幾節香腸,一扇豬肺,塞進腰裏跟正常的腰身差不多粗。


    小環推著自行車從鋼廠往家走,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挎著一筐雞蛋走來。她迎上去,仔細挑選雞蛋,一邊跟農家婆滿嘴熱乎話,叫她大妹子,說她好福相。農家婆婆嘎嘎直笑,說她都四十九了。小環心裏一驚,心想她看上去至少已有六十三。挑了六個雞蛋,小環一摸口袋,說她早上上班走得急,沒帶錢包,可惜了她花的這點挑雞蛋的工夫!農家婆說生意不成交情在嘛,說不定以後還有緣見麵。她正要挎著筐子離開,小環從衣服下拿出六條毛巾,上麵印著紅牡丹、臭蟲血、“招待所。


    “這都是好棉紗。你摸摸,厚吧?”


    農家婆不明白小環的意思,手被她拿過去,摸了摸毛巾,趕緊答應:“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緣,送你兩條!”


    農家婆更不懂她了,臉要笑不笑。


    “比你們鄉下供銷社買的好多了,蓋在枕頭上,又進一回洞房似的!”小環把毛巾塞進她手裏。


    農家婆說怎麽能無功受祿!小環說她工作的地方老是處理毛巾,稍微洗兩水就處理了,不值什麽,就是覺得攀個老姐妹不容易。小環說了就起身告別,走了兩步,農家婆叫住她。既然攀老姐妹,也別一頭熱乎,她也得送小環點什麽。雞蛋是自家養的雞下的,也不值什麽,她說就把小環剛才挑的那六個雞蛋做順手禮吧。


    “哎喲,那我不成了跟你換東西了嗎?”


    農家婆說換東西不正是禮尚往來嗎?她把那六個大而光鮮的雞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環拿走。小環埋怨似的斜著眼、撅起嘴,一邊慢吞吞蹲下。農家婆請她告訴她,毛巾上三個紅字是說的什麽。說的是“鬧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時興字


    小環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來就看出這是個一字不識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農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鋪到床上,別人告訴她那三個紅字是“招待所”,她一定會想,原來那個老妹子也一個大字不識。


    她用頭巾兜著雞蛋,係在車把上,步子邁得秀氣之極。馬路上盡是麻子坑,柏油早給車輪滾走、給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著革命。自行車不斷蹦上蹦下,她覺得自己的心比蛋殼還脆還薄,得提著它走。她已經不記得家裏多久沒吃過雞蛋了。張儉的工資停發後,她第一次下決心好好學會過日子。但存折上本來就不多的錢還是很快花完了。她覺得自己一拿到錢就是個蠢蛋,沒錢的日子她反而過得特別聰明。她用張儉攢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線手套跟農民換米換麵。工廠裏多年以來發的勞保肥皂省了兩紙箱,都幹得開了裂。這年頭肥皂緊缺,一箱子肥皂換的玉米麵夠吃兩個月。


    在所有東西賣完、換完之前,張儉的冤案就該昭雪了,要是沒昭雪她也該找到工作了。路總不該走絕吧?連多鶴那個村子的人逃難逃得東南西北全是絕路了,還不是活出個多鶴來嗎?她身邊一輛輛自行車擦過,下班工人們出來了。遠不像過去那樣鐵流破閘的大氣魄,現在上班的人不到過去三分之二,一些人被看起來了,一些人在看別人。車子也都老了,在老了的路上“咣當當、咣當當”地走,一個坑蹦三蹦,聲音破破爛爛。


    她得不斷地吆喝,讓別人躲開她。六個雞蛋能做六鍋麵鹵子。田裏有野黃花菜,正是吃的時節,跟雞蛋花做鹵子就過小年了。二孩可以悶聲不響地吃三大碗。眼下隻有他一個孩子,兩個女人都半餓著盡他吃。張儉被押進去之前,大孩回家來拿他的被褥和衣服,活像一個走錯了門的陌生人。他進了家就往屋裏闖,兩腳爛泥留了一溜黃顏色腳印。他後麵還有兩個陪他來的小青年。小環那時還不知道他鐵了心要跟家裏斷絕關係,一見他的樣兒就嚷嚷:小祖宗你怎麽不脫鞋呀?他就像從來不知道這個家多年的規矩似的,大屋踐踏完又去踐踏小屋。多鶴低頭看看過道的一串黃泥腳印,什麽也不說,就去找襪子。她從櫃子裏翻出一雙雪白的、疊得平展無比的襪子,走到過道,張鐵已經把自己的衣服翻出來了,翻了一地一床。


    “你給我出來,把鞋脫了!”小環揪著他,把他拖到門口。兩個陪大孩來的人見勢不妙,退到了門外。


    他坐在那張凳子上——張家人換鞋坐的那張矮腿長板凳。


    “脫!”小環說。


    “我不!”他身後的兩個小青年站在打開的門口,向裏張望。


    “敢!”


    “我不是沒脫嗎?我怎麽不敢?”張鐵把一隻泥糊糊的鞋蹺上來,蹺成二郎腿,晃悠給小環看。


    “那你就在那坐著。你往屋裏走一步,試試!”小環順手抄起笤帚。


    “把我的被子褥子遞給我!我稀罕進去?!”


    “你要去哪兒?”


    “外麵!”


    “你不跟我講清楚,一根針也別想從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


    張鐵剛從凳子上站起,小環的笤帚把子就舉起來了。


    “脫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腳。


    “偏不!”


    這時多鶴上來解圍了。她走到大孩麵前,膝蓋一屈,跪得團團圓圓。她翹起其他的手指,隻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滿了泥的鞋帶。小環正想說別伺候他,讓他自己脫,張鐵已經出腳了。那腳往回稍微一縮,“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鶴的胸口。


    小環記得那天多鶴在衣服外麵罩了條白圍裙,頭上戴了條白頭巾。張鐵的四十三碼的回力球鞋底,馬上印在白圍裙上。張鐵的紅衛兵籃球隊每半年發給他一雙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別說下雨在泥水裏穿了。多鶴的白圍裙剛剛做好,從縫紉機上收了針腳,正戴著打算去廚房,張儉回來了。好像一切都為張鐵的一腳準備好了。


    她還記得多鶴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實那個四十三碼的鞋印挺淺挺淡的,但多鶴用手撣了幾下。她已經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了,手還在撣那個鞋印子。


    小環不記得的是她自己的反應。她的雞毛撣子是不是打著張鐵了,張鐵護著自己的臉沒有。她一點也記不清張鐵怎麽出的門。半小時後她才發現他什麽也沒拿。第二天早上她發現多鶴總是含著胸。她一麵勸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見識,一麵給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也就是那個上午,張儉被人從廠裏帶走了。


    從張鐵和張儉從家裏消失之後,多鶴更安靜了。小環發現她隻要是獨自一人時,就那樣微微含著胸。好像接下去還有一腳不知什麽時候踢過來,她已經在躲閃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腳留下的傷一直不愈,她必須小心地繞開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樣,隻要多鶴以為沒人看她、她可以放鬆無形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姿勢。它讓她一下上了好些歲數。


    小環總想開導她:張儉純屬冤案,不會在裏麵蹲長的。但多鶴什麽都不說。她還是隻跟二孩說話,能說的也就是:吃多些,該換衣了,黑子洗過澡了,襪子補好了,胡琴拉得蠻好。


    二孩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學會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張儉,許多事等別人去發現。問二胡問緊了,他不耐煩地說:“少年宮學的唄!”


    原來他在少年宮就開始學,一直在拉,隻是沒當著家長們拉罷了。二孩似乎也參加什麽組織,叫宣傳隊。這是小環從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發現的。小環懷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麵子,不然說不定也會像丫頭和大孩那樣,心裏對這個家暗懷怨恨。


    小環拿著雞蛋回到家已經六點了。’樓上樓下都是菜下油鍋的熱鬧。她們家的廚房今晚也能熱鬧熱鬧。小環進了門,多鶴又在擦地。


    “別擦了。”小環說。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來。


    “你不怕費力,我怕費水。水又不是不要錢!”


    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時候聲音不一樣了,火辣辣的。意思小環明白,水也接到桶裏了,難道把它白白潑出去不叫浪費錢?小環和多鶴眼下就是沒好氣地過日子,沒好氣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讓給對方,沒好氣地勸對方多穿點衣服,別凍死。小環做好了打鹵麵,把桌子擺好,自己開始吃麵條,對仍在擦地的多鶴說:“做好了還要喂你嗎?冷了還得費煤火再熱!”


    多鶴把擦地板用過的水拎進了廁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飯桌邊,端起上麵蓋著雞蛋花和黃花鹵子的麵條,走進了廚房。小環跟著站起來。多鶴在廚房裏就含著胸,上了一大把歲數。她想找個空碗把麵條撥出來,小環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就踏踏實實吃吧!那點豬大油,兩個碗一搗騰,還不夠往瓷上沾的!”


    臥在廚房一角的黑子都聽出小環的沒好氣來,白了她一眼。


    門一響,二孩張鋼進來了。他人沉默動作很響,脫鞋不坐凳子,一隻腳蹬著空氣,屁股靠著門,門被他靠得哐哐響。他的木拖板和別人一樣厚薄、一樣重量,走路卻又急又響,滿屋子跑“蓮花落”。一般他回到家隻講兩句話:“媽1小姨!”然後就要靠別人問他了,並且得反著問,問得他不得不反駁,問答進行得才不那麽吃力。


    “今兒我怎麽聽說你又在學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環問。


    “沒去學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兒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麵放在他麵前。


    “排練呢!都在禮堂裏待著的。”


    假如小環下一句問:“都排練什麽呀?”他肯定懶得回答。所以小環說:“有啥好排的,就那幾個老調調!”


    “新歌!一個軍代表寫的。”


    假如問他:“那什麽時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沒話了。小環於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氣,說:“老排什麽呀,又沒人看你們演出!”


    “誰說的?我們下禮拜在市委大禮堂演,駐軍首長都來看呢!”


    小環用腿頂了一下多鶴的膝蓋,多鶴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環臉上閃閃,又在張鋼臉上閃閃。她們也有很快樂的時刻,就像此刻。小環的意思已經傳遞給多鶴了:“你看,探聽到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倆到市委禮堂看他的好戲去!”


    吃完飯,張鋼從口袋裏掏出五塊錢。


    “你交飯錢呀?”小環笑嘻嘻地看著折得整整齊齊的鈔票。


    他沒說什麽,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錢多偷點兒,讓人抓住也值!”小環說。


    “宣傳隊的米飯能白吃,菜錢補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發衝冠,衝黑子一招手,一豎一橫兩個黑影子從燈光昏暗的走道離去了。


    多鶴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著小環。小環嘴張了一下,又作罷。還是不跟她翻譯吧,何必弄得兩個女人都於心不忍。頓頓吃白飯、省下菜錢養家活口的小男子漢張鋼讓小環一人愧痛就行了,別再拉上多鶴。可多鶴遲到的理解力趕上來了。她兩眼失神,臉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剛才不該吃那麽一整碗麵條,還竟然澆了一大勺鹵子。


    小環第二天一早挎著菜籃子來到自由市場。早上七點鍾之前這裏人最多。人越多對小環越有利。工人家屬們上班前都是這時候買菜。小環的竹籃不大,卻深,是一個木桶的形狀。


    有一年夏天,多鶴自己買了竹子,劈成篾,編了這個形狀古怪的籃子。她手法又密又細,籃子裝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籃子底下擱了什麽,外頭也看不見。她扣了一個搪瓷大碗在籃子裏。幾乎每個買菜的人都這麽做,萬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餡什麽的,臨時找東西盛是來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廠處理雞蛋黃(也不知他們拿滋味大大次於蛋黃的蛋白派什麽用場),一勺一勺舀著賣,沒有碗可就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什麽也碰不上,買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蠶豆,也能邊逛邊剝,剝出的豆直接盛進碗裏。小環晃晃悠悠地逛到一個賣雞蛋的三輪車旁邊。這是禽蛋公司的銷售點,所有的蛋都不保證質量,常常有顧客在車子邊上罵街,說昨天買回去的蛋在碗邊上一磕,磕出一隻垂死的小雞或者小鴨來。碰上個好心情的營業員,他會教給你,把小雞的肚皮撕開,裏麵還能倒出半勺即將轉化成雞下水的蛋黃。營業員常常氣急敗壞,說你早幹什麽去了?不把蛋對著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銷售點四周都是人,都拿著蛋,對著從蘆席棚漏洞透進來的一束束光線,橫過來豎過去地照。蛋多光線少,小環兩個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開,直接走到蘆席棚的破洞跟前,舉著一個雞蛋,讓窟窿聚起的光一點不漏地落在蛋上。這時會有人叫喚:哎,那女的,怎麽把老子的光給擋住了?!她會說,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後就免不了一場舌戰。小環一邊舌戰一邊把雞蛋一個個退回銷售點的大筐裏,其實她在搪瓷碗下麵已經扣住了四五個雞蛋。營業員往她籃子裏瞥一眼,見那裏麵一覽無餘,除了一個印著“光榮勞模”幾個字的白搪瓷碗,什麽也沒有。人們看夠了好戲,在小環挎著古怪的籃子謝幕而去之後,繼續檢驗雞蛋。


    有時她會到熟食攤子邊打獵。國營熟食攤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樣子,招牌後麵幾塊油膩膩的案板,一排長方形盛鹵豬頭肉、鹵心、鹵肝、鹵肺、鹵豆製品的搪瓷盤,一個對誰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盤肉食上蓋一塊原先是白色但現在是醬色的紗布。有人來買東西,胖大嫂在聽到召喚第三遍時會說:“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邊慢慢走過來,一邊說:“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這裏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鍋,愛吃不吃,吃壞肚子不負責。她有個毛病,一做事就東張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麵八方地看。這讓人想起過去她或許是個勞模,對工作熟練得閉上眼睜開眼毫無區別。小環在胖大嫂身邊打獵,說是需要技術不如說是需要魔術。因為胖大嫂東張西望的毛病,小環隻能在她把臉轉向反方向時,手朝紗布下的某塊肉俯衝下來,揪住它,飛快扔進籃子。在她提溜起籃子的同時,得把肉扣進搪瓷碗。籃子裏的搪瓷碗漸漸更換尺寸,越來越大,因為需要它扣在下麵的東西越來越多。有次小環碰見賣雛雞的,想買幾隻回來養,養大下蛋,於是就把搪瓷碗換成了一個鋁盆。鋁盆的用處太大了,有時一揭開,能從裏麵揭出若幹樣東西:幾頭蒜、一塊薑、四個雞蛋、一隻豬耳朵……


    張鋼演出的這天,小環切了一盤打獵而歸的豬耳朵,包了一包,準備送到後台,給他補補。


    她和多鶴來到市委禮堂門口,看見人群烏煙瘴氣地圍在大門口。演出是軍民聯歡,不要票,跟著單位進場就行。小環跟多鶴不久就混進了場。裏麵亂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飛隔著整整齊齊坐成四縱隊的解放軍打情罵俏,扔糖果、水蘿卜、炒米糕。解放軍們荒腔走調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麵指揮的一個軍人雙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開弓地炒大鍋菜。


    小環見門廳裏有小販賣瓜子,買了兩包,塞一包在多鶴衣兜裏。多鶴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說:“咱兒子孝敬咱們五塊錢,瓜子能吃窮了?”但她心裏一陣羞愧:她又當了一回敗家子——自己到處打獵是容易的嗎?況且兒子連午飯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這點錢,就急不可耐地拿來敗了。


    演出結束後,阿飛流氓們全退場了,戰士們繼續唱著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個矮胖軍人對台上的學生們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麵。小環和多鶴的眼睛一個個盯著找,也沒找到張鋼。


    首長大聲說:“剛才拉二胡領奏的那個是哪個?”讓首長的南方普通話一說,大家聽成了“辣國死喇國?”


    “拉二胡的有幾個?”首長問,“舉手!”


    一下舉起四隻手。一個教師模樣的年輕男子從側幕裏又揪出一隻手來,高高舉起。小環用胳膊肘戳戳多鶴,最後出來的這個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這個!”首長說,“我到後台去看了他!”


    小環轉過臉,對多鶴挑挑眉。


    “唉,我問你,你拉二胡,為什麽要把屁股對著舞台?”首長走到二孩麵前。


    二孩居然跟首長也不答不理。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這麽轉過身,把個屁股朝著他們,像不像話?”首長又問。


    二孩就像老二孩張儉一樣,根本聽不見。


    “我在台下聽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台去了,一看,這個小子就這樣拉,拿後腦勺看台上演員跳舞!我問你,你為什麽不看著舞台?”


    首長滿臉興趣,從張鋼左邊轉到右邊,如同在石頭縫裏找蛐蛐。


    “你不會說話呀?”


    小環不由自主地說:“會!他就是不愛說話!”


    台上的學生演員們樂了,都幫張鋼說起話來。這個說張鋼特別封建,台上是女同學跳舞,他就把脊梁朝著她們。那個說:哪個女同學跟他開句玩笑,他就罷奏。一男一女兩個老師出來說張鋼的二胡等於是樂隊指揮,都跟他的節奏走,他罷奏就沒法演出了。所以就由著他用脊梁對舞台。


    首長更加充滿興趣,背著手,仔細研究張鋼。


    小環心裏害怕起來:這首長怎麽像在打二孩什麽主意呀


    “你還會什麽?”首長問。


    二孩看看首長,點點頭,表示他會的東西很多。首長卻問周圍的學生:“他還會什麽?”


    “手風琴、京胡……”男教師說。


    “遊泳、乒乓球。”一個男學生替教師補充。


    “摔跤。”張鋼突然開口,包括首長在內的人都先愣一下,又笑了。


    小環坐在下麵,急得跟多鶴說:“不打自招啊!”


    “摔什麽跤?”首長問。


    張鋼臉憋得紫紅,“軍隊有偵察連吧?就像那樣摔跤。”


    首長說:“摔跤好。我們有特務連。哪天找個特務連的擒拿手跟你比一比?”


    張鋼又不說話了。


    首長走到台下還回頭看張鋼,一麵自己跟自己笑。小環看著首長和一群軍人們順著過道走出門,跟多鶴說:“臭小子!首長要是記性好,真找個人來跟他比試,他還不給摔碎了!”


    張鋼那天晚上跟母親、小姨一塊兒回家,一路都鬧脾氣。怪她們不請自來,偷看他演出。這回輪到小環不吱聲了。她得逞了,用不著吱聲。她在納悶:人們遇到災禍時都覺得過不下去了,可過了一陣發現,也就那麽回事,還得往下過。張儉剛被關起來的時候,她也以為這輩子不會再像今天這樣樂了。


    那位首長是軍管會主任,人們叫他郝師長,記憶好得出奇。一個多月後,還真從特務連找了兩個擒拿好手,又派人到紅衛兵宣傳隊找到了張鋼。摔跤比賽在新年前一個傍晚舉行。師長讓人把他家樓下的空地墊了一層暄土,他趴在二樓欄杆上觀陣。


    第一個擒拿手剛跟張鋼過了幾個招式就宣布退出比賽。他說張鋼根本不懂基本步法,就是亂打架。


    首長擺擺手,讓第二個擒拿手上。這人臉長個兒大,軍帽簷本來就歪了,一上場他把帽簷拉到腦勺上。張鋼叉著腿,一動不動看著他,上半身弓得很低。大個頭擒拿手也不攻,一點點向張鋼左邊移,張鋼跟著移,十五歲的男孩,額頭上堆起一摞皺褶。大個頭開始向右邊移,張鋼也跟著移。隻是比他動作小、穩。


    師長的夫人從屋裏走到陽台上,看一眼樓下大聲說:“喲這幹什麽呀?”


    大個頭擒拿手馬上往樓上瞟一眼。張鋼一動不動,就像沒聽見。


    大個頭不耐煩了,撲了上來。他腿力特好,張鋼攻下三路沒掀倒他。張鋼很快又跟大個頭陷入了亂打架。結果是大個頭勝兩局,張鋼勝一局。


    “我看今天是小鬼贏了,”師長說,“他亂打架打跑一個,剩下的體力還贏了一局。再說你們說他基本步法不會,他基本步法不會還把你們打成這樣,會了還有你們活的?”師長給張鋼鼓起掌來。


    張鋼不動,也沒表情。他覺得大個頭是險勝,他如果不跟他耗那麽多體力,說不定能贏。


    “知道小鬼為什麽能贏你們嗎?”首長問樓下比武的和觀戰的,“他專注,你們有沒有看見他有多專注?眼睛能把石頭都看出個洞來!”


    首長夫人樂嗬嗬地搭腔:“我看這小鬼長得挺俊的,要是我沒兒子,我就認他做幹兒子!”


    下麵看熱鬧的人起哄:“有兒子就不能認他做幹兒子了?”


    “那得問人家爸媽答應不。小鬼,留下吃晚飯。啊?”


    張鋼搖搖頭。


    首長還沒評說完這場格鬥,他指著張鋼說:“並且,小鬼打得見風格。剛才我這口子大聲咋唬,他的對手走了神,那是他進攻的時機,他放過了,因為他不願意在對手沒準備好的情況下,投機取巧勝他。”


    首長夫人沒留住張鋼,似乎更加慈愛起來,又是留電話又是留地址,叫張鋼有任何困難一定要找她。她是來這個城市探望支左的丈夫,平常和婆婆住在師部原址,離這個城市幾百公裏,幾個孩子都當了兵。她把張鋼送到馬路上,才跟他告別。


    張鋼後來聽說首長夫人去了紅衛兵宣傳隊,但張鋼已經被紅衛兵宣傳隊開除了。人們知道了張鋼的父親被判了死緩,整天嘀咕他,他整天把那些嘀咕他的人撂倒、放平。


    公審大會在市體育場開,小環瞞著多鶴,自己去了。被判死刑、死緩的人有三大排,小環坐得靠後,隻能看見張儉的影子。春節和其他重大節日之前,總要湊出一大批人來殺。第一排人被拖下去,塞進了卡車,全市遊街之後就上刑場。張儉成了第三排正中的一個。小環兩手掐緊自己的大腿,想把自己從這個噩夢裏掐醒。小時她做過類似的噩夢,日本人綁著父親或大哥去殺了,她就這樣哭不出聲喊不出聲地看著。


    念到張儉的判決時,她聽不見了,隻聽見什麽東西呼嗵呼嗵地從喉口往下落,然後她發現那重重地從喉管落下去的是她含血的唾沫,她不知咬破了舌頭還是嘴唇。


    從張儉被關進去到現在,差一點就半年了,她一次都沒見過他,他的頭發從黑毛栗子變成了白毛栗子——監獄剃的光頭剛剛長了寸把長。大概是人手不夠,也沒在公審大會前再給他們推光頭。幾十年前,頂著黑毛栗子腦殼的張儉是個多讓女人疼的後生!媒人離去後,朱小環大膽皮厚,寫了張小條讓人偷偷捎給張儉,讓他跟她見個麵,她要量量他的腳,給他做雙鞋。那時還是張二孩的張儉卻和鎮上兩個小夥子一塊兒來了。正像小環自己也帶了姐姐一塊赴約一樣,人一多大家都能發人來瘋,正經不正經的話都好說。張二孩一句話沒有,等大家吃完要付賬的時候,發現他早早已經把賬付了。揭掉小環的紅蓋頭那一瞬,小環想到自己跟這個嘴含金子一樣怕開口的男子張二孩一定會白頭偕老。


    小環覺得張儉緩刑的兩年,她會很忙,她會踏破鐵鞋去找那個伸冤的地方。張二孩揭開了她的紅蓋頭,她心裏默默許了他一個白頭偕老的願。她不能許他不算數的願。


    小環擠到體育場舞台的下麵,那裏正從台上下貨似的搬下雙膝癱軟、麵無人色的犯人。張儉的臉色比別人暗,但膝蓋和腿也像是死的,什麽好漢在這場合說自己不怕都是假的。小環沒有大聲哭喊,她怕張儉還要分心來安慰他。她叫了一聲:“二孩!”她有許多年沒叫他這乳名了。張儉抬起頭,她的節製讓他立刻哭了起來。她又成了那個常常擼他頭發的老姐,說:“哭啥?忍著點,啊?老邱都放出來了!”


    老邱是對麵樓上的鄰居。判進去的罪名是******軍統特務,手上沾滿地下******員的鮮血。本來判的也是死緩,但不知怎麽一來就出獄了。小環跟著押解的人和被押解的人往外移動,隔著三層全副武裝的警察跟張儉說話,說家裏個個都好:多鶴好,張鐵、張鋼、黑子都好!都叫她代他們問候。張儉平靜了許多,不斷點頭。因為犯人們的手銬腳鐐很沉重,也礙手礙腳。上卡車就真成了一堆貨物,由警察們搬,這就給小環留下更長的喊話時間。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進勞改隊就能探監!”


    “他爸,丫頭來信說她找了個對象,列車員。她上月給家寄了錢,你放心,啊……”


    “他爸,家裏都好著呢,春節我再給你捎條新棉褲……”


    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話還能穿過一大團黃色塵煙,進入已經看不見的卡車上的張儉的耳朵,她才收住聲音。她大聲撒了一大串謊,這時哭起來。日子若像謊言一樣就美死了。沒人通知她什麽時候探監。丫頭信上說有人給她介紹一個死了老婆的列車員,但她從來沒寄過什麽錢。隻有新棉褲或許能兌現,她無論偷、搶都得弄到幾尺新布。現在她明白護膝有多大用處:整天跪著把膝蓋都跪碎了。棉褲的膝蓋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從市體育場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車的路程。車票要一毛錢。小環去的時候沒有買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員櫃台前,像那種口袋裏揣月票已揣了半輩子的女工。回去的時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車,等她意識到,一半路程已經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長些,晚些把另一套謊言講給多鶴和二孩聽。


    二孩從整天野在外麵到整天不出門。學校複課很久了,他去上了幾天課就被學校送回來了:他在學校挨著個兒打同學。老師說父親判死緩是事實,同學們喊兩聲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學團結起來才終於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兩個月前,他拿著戶口本出去,回來得了個“自願上山下鄉”的大紅獎狀。春節一過,張鋼就要不吃戶口本上的糧,去淮北當農民。看上去隻有十二歲的小農民。


    小環從體育場回到家,二孩還沒起床。她自語:也不知這睡的是哪一覺,是昨晚上那覺還是中午這覺。他一動不動,頭上捂著枕巾。收音機倒是開著,沙沙沙地播放著本市的節目:毛主席某條最新指示在某某廠如何掀起貫徹的熱潮。小環突然意識到什麽,走過去揭開那條枕巾,下麵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張臉。他顯然聽到審判大會對父親的審判。


    小環趕緊起身,看看陽台,又到大屋和廚房看看。到處都沒有多鶴。多鶴也聽到收音機裏的消息了


    “你小姨去哪兒了?”她隔著枕巾問道。


    二孩在枕巾下麵一動不動,一氣不吭。


    “她也聽到廣播了?你死啦?!”


    枕巾下麵的確像是一個兒童烈士。


    小環又推開廁所門,那個擦地板盛水的鐵皮桶裏盛的是半渾的水——洗過一家人的臉、又洗過一家人的腳、再洗過一家人當天的棉襪子的水。看不出多鶴的任何非常行跡。那是什麽讓小環心裏惴惴的


    這時黑子在門外嗚嗚地尖聲叫門,小環把它放進來。自從二孩不出家門,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鶴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時間越長。小環曾經有許多朋友,到哪裏都有親的熱的,現在她雖然還是過去那副神氣活現的模樣在樓道上、樓梯上出現。卻連一個真正的鄰居都沒了。偶然碰上一個人跟她說幾句話,小環知道那人轉臉就會告訴其他人:唉唉,朱小環的話讓我套出來了——家裏還吃雞蛋打鹵麵(或者韭菜玉米麵盒子),看來那判刑的過去掙的錢都讓她攢著呢!沒了朋友的小環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蹤溫飽、喜怒哀樂了。偶爾多鶴不出去,讓黑子自己遛自己。看來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渾身冒著熱氣。


    小環看見多鶴常常背出門的花布包掛在牆上。她打開一看,裏麵有一摞零錢,最大鈔是兩角。她注意到陽台上有時會晾曬著一雙帆布手套,那是張儉在廠裏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頭被割破了。她問過多鶴,是不是去撿玻璃賣給廢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個妝,免得走出走進讓鄰居們看見丟張家的人。多鶴也沒好氣地回敬她一句。小環琢磨半天,明白多鶴的意思是:她本來在樓上也不算個人,有什麽人好丟。看著這些零票子,她確定了多鶴遛狗越遛越長的原因。


    下午四點鍾,多鶴還沒回來。她從那堆零鈔裏取了兩張一毛錢,去菜場撈筐底的菜渣子。走到樓下,她才發現黑子也跟了出來,並且哼哼哼滿嘴狗的語言,不知在告訴她什麽。她說:“你出來幹啥?不是剛瘋跑一天了嗎?”


    黑子哼哼哼地轉頭向坡下左邊一條路走。


    “去你的,我不遛你!”


    黑子還是哼哼哼地往那條路走。她順著大路直走,黑子又跟上來。小環想,這一家,除了不說話的就是不說人話的,再就是說了人也聽不太懂的。


    她進了菜場看見賣魚的攤子上擺著個大魚頭,跟小豬頭似的,她上去就指著它說:“稱稱!”


    稱下來要六角錢。她隻有兩角。她好話說盡,人家答應她第二天把錢補齊。她拎著魚頭走出門,鼻子一酸,假如張二孩今天從公審會直接給拖去斃了,她不會去買魚頭。煮個好魚頭湯是為了讓全家慶祝張儉沒有被斃。這是多淒慘的慶祝。她破費花這筆錢,也是用魚頭湯哄大家高興,哄大家相信死緩的兩年有七百三十天,天天都有二十四小時,時時都有改判的轉機。她得哄她的兒子張鋼她的妹子多鶴,想開些,怎麽樣都得把日子往下過,往下過該吃魚頭湯還得吃魚頭湯。哪怕張儉今天真從公審會去了法場,他知道這家人沒了他還吃得上魚頭湯,難道不是給他最大的安慰嗎?晚上大家一塊兒喝魚頭湯的時候,她會把謊言告訴多鶴和張鋼:她找到門路替張儉改案子了。過了春節她就會行走起來,盡早把死緩改成無期,一旦成了無期,其實就是有期……


    她回到家黑狗還是哼哼哼地講它的狗話。小環看看天色,心煩意亂。多鶴撿玻璃撿到這時分,還能看見什麽?手指頭給玻璃劃掉又是一筆醫藥錢


    等到晚上六點半,魚頭湯燉好了,小環突然覺得她有點懂黑子的狗話了。她把張鋼叫出來,讓黑子在前麵走,她娘兒倆跟在後麵,打了一支手電。出了樓梯口,黑子快步走下馬路的那個大坡,在坡底等娘兒倆趕上來,又快步向左轉去。


    他們跟著黑子來到一個半截埋在地下的鐵門。張鋼告訴母親,這是他們中學和另一個中學一塊兒挖的防空洞。另一個門在學校裏麵。


    黑子在鐵門外坐了下來,一副恭候的樣子。小環想,一定是多鶴讓黑子在門口等她,她進去了,沒有出來。小環渾身汗毛乍起,從洞口抓起一塊大鵝卵石。二孩這時不沉默了,他說:“媽,有我和黑子呢!”


    三個人從一裏多長的防空洞走出去,洞裏除了糞便就是避孕套,其他什麽也沒有。


    “你小姨大概在這裏麵上了廁所,太黑,轉向了。就從那個門出去了。”說完她覺得不對,多鶴是常常轉向,但按她推測的那樣轉了向,就成白癡了。


    “我小姨是不想讓黑子跟她。”


    那她幹什麽去了?約會?這樣重大的一天,可以吃魚頭湯,但是約會……


    她和張鋼跟著黑子往前走,黑子似乎心裏很有數。半小時之後,他們來到鋼鐵公司的研究所。院牆有多處塌方,他們從碎磚上走過。黑子停下來,看著兩個人,就差給他們講解情況了。這裏是一座火焚的廢墟,幾個月前三層樓上一個研究室著火了,燒了一整座樓。地麵上不時露出一星一點閃亮,是碎了的實驗瓶子被埋在了磚土下麵。


    小環和張鋼明白黑子為什麽帶他們來此地、要向他們講解而無法講解的是什麽。它給他們指出來,這裏就是多鶴天天刨挖碎玻璃的地方。多鶴的手指頭無端端地包著紗布、橡皮膏,黑子讓他們終於明白了原委。


    他們接著讓黑子當向導。黑子這次把他們帶到半山坡。幾年前山上就開始挖一個容納幾十萬人的防空洞,炸出來的石頭堆積成另一座山,凹處積了雨水,成了一口池塘。誰都沒料到此地會有如此清澈的一池水。張鋼往池塘裏扔了塊石頭,兩人都聽出它的深度。


    黑子成了主人,帶他們從這塊石頭跨到那塊石頭,最後來到一塊十分平整的石頭上,它從石堆裏伸出來,懸在池水上方。


    黑子在石頭上坐下來,回過頭看著小環和張鋼。兩人走過來。從黑子的位置正好看見池塘的中心。現在那裏映著一顆星星。


    黑子常常陪多鶴來這裏,要麽驢唇不對馬嘴地交談,要麽是無言對無言。那麽多鶴是不是用防空洞擺脫了黑子的跟隨,獨自到這裏來了?水麵非常靜,似乎清澈得一點生命也沒有。手電光亮中,看得見水裏大塊的淺色石頭犬牙交錯,一頭紮下去,腦瓜肯定開瓢。她和張鋼圍著石頭池塘走著,手電筒不時往水裏探照。張儉判死緩的消息讓她想絕了,做了代浪村的新鬼?她問張鋼,小姨聽了廣播後有什麽反應。張鋼什麽也不知道,公審的廣播在大馬路上獅吼虎嘯,宣傳車開過又是遊街的刑車,方圓幾裏電喇叭傳出的全都是公審大會的口號聲……他的頭捂在被子裏,也是一被窩的口號聲。他不知道小姨怎樣了。他連自己怎樣了都不知道。


    真跳了池塘也得到明天才能打撈。小環隻好領著兒子和黑子先回了家。在樓下看,張家的燈是暗的,多鶴沒有回家。母子二人和黑子走到了二樓,黑子卻飛似的躥上黑洞洞的樓梯。張鋼明白了,緊跟它一步三階地跑上樓。


    等小環到了家,拉亮燈,灰灰的燈光裏,他們發現多鶴坐在換鞋的板凳上,一隻木拖板,一隻布鞋,不知是要出門還是要進門。


    “找你回家吃晚飯把我腳都走大了!”小環半怨半笑地說。


    她直接係上圍裙進廚房忙去了。魚頭湯很快在鍋裏咕嘟起來。她切了一把從花盆裏捋的香菜,撒在湯麵上,把大鍋抬到了桌上,“別閑著!快給我把那個稻草圈拿來!要不把桌麵燙壞了!”


    多鶴還是一隻腳穿一種鞋,呆坐在那裏。


    二孩跑進廚房,取來墊鐵鍋的稻草圈。


    小環給每人盛了一大碗魚肉和湯,自顧自先吃喝起來。多鶴脫下那隻布鞋,踏進木拖板,也慢慢在桌邊上落了座。過道的燈隻有十瓦,又讓湯的熱氣罩住,三個人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小環不必去看清多鶴,她知道她已經把那個可怕的念頭暫時留在了門外。


    她開始告訴兩個在蒸汽中模糊的麵影,她打算如何為張儉伸冤。她的謊話把兩個聽眾全說服了,從他倆喝湯的聲音也能聽出漸漸恢複的味覺和漸漸高漲的胃口。二孩正要盛第四碗湯的時候,小環幹涉了,要他別撐壞了,留下的湯明天可以煮一鍋雜麵“貓耳朵”。


    第二天桌上果然出現了一大鍋雜麵“貓耳朵”。小環連自己都沒發現,她不懶的時候是個不錯的當家人,她根本就不會去償還欠魚攤子的四角錢。


    她去派出所鬧來一張營業執照,在居委會樓下擺了個縫紉攤子,替人縫補衣服,也替人裁縫簡單的新衣。她把多鶴帶在身邊,讓她幫著縫縫扣眼、釘釘紐扣。她其實是不放心多鶴獨處,胡思亂想,又想去冥界跟她那個村的日本鄉親們趕冥界的廟會。


    張鋼在春節後就去淮北插隊了。


    張鐵卻在春節後回到家來。廠革委會正規化了,讓他這樣不夠年齡的誌願者光榮回家。紅衛兵籃球隊也正規化了,一部分給駐軍籃球隊收編,另一部分組成了市少年籃球隊。張鐵做少年籃球隊員已經超齡,軍隊籃球隊又測出他有一雙罕見的大平足,缺乏長遠的培養價值,隻能勸他回學校打打業餘籃球。


    張鐵回家那天,張鋼正要離家。張鐵親熱地叫了他一聲:“二孩!”


    張鋼見他大咧咧穿著破爛無比、看上去就奇臭的回力鞋走上來,馬上說:“咋不脫鞋呀?”


    張鐵沒聽見似的。


    “脫鞋!”張鋼犯了擰,擋住他哥。


    “脫你個鳥!”張鐵突然翻臉。


    張鋼也翻臉。從此之後張鋼的信裏一字不提張鐵。張鐵在學校和家裏都是一副懷才不遇的清高模樣,持續消瘦,形象持續俊美,後來終於病倒了,一查,他已經肺結核二期。


    從此他常常跟小環說,他這一輩子遺憾太多,最大遺憾是不知從誰那裏遺傳到一雙罕見的大平足。或許他的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樣的大平足在代浪村種稻、揚場、趕集、小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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