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燹再一次回頭時,汽車已毫不容情地載著她遠去。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太使他意外了。他發現身邊的黃小嫚在心神不寧地窺視他,他才察覺剛才那一係列表現太過分了,他起碼不應該撇下她去追車子。


    “一個熟人。”他輕描淡寫地對她解釋。事實也是這樣,他和喬怡目前充其量也隻是熟人關係了。


    黃小嫚依然用那雙色素很淺的眼睛盯著他。她信還是不信?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天很好。傍晚了,陽光經過一天的熔煉,這時顯得很濃,簡直象金紅色的霧。天邊愈來愈深的晚照仿佛是陽光的沉澱物。在這個盆地城市,有晚霞的天是不多的。


    “看見了嗎?……晚霞?”他強打精神,但毫無效果。黃小嫚顯得心事重重,每抬一下眼皮都顯得很疲乏。


    她又怎麽了?


    他隻得無言地陪著她繼續散步。自從她出了醫院,他每天下午都陪她到熱鬧的地方,或環境較美的地方散步。她對一切都興致很高,適才還指著一個模樣滑稽的胖老頭發笑,怎麽突然間又變得這樣憂鬱?她的憂鬱是真實的,不是那種妙齡少女故作媚態而佯裝的。她那憂鬱的神情任誰看了都會打寒噤,那眼神近乎一個心如槁灰的老人。楊燹心疼她。


    “你去吧,我一個人……”她忽然說。


    “你讓我去哪兒?”


    她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你去吧。”


    楊燹嚇了一跳,他看見她背轉身去抹掉兩顆亮晶晶的東西。難道她的病情又有反複?出院一個星期來她的狀況很穩定啊……


    “真搗亂,”楊燹真切地笑笑,又用手在她頭上捋了一把(她的身高隻及楊燹腋窩),“怎麽了?是我惹你了嗎?”他替她擦了擦眼淚,“你呀你呀,真搗亂。”


    她忽然雙手捏住他的手,有些歇斯底裏地:“你不要走!”


    “當然。”他衝她擠擠眼。他知道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表情不能太認真。果然,過了一會,她平靜了些。


    從自衛還擊前線回來,黃小嫚和戰友們一道披著彩帶,佩上紅花,被鑼鼓接去送來,到處接受別人的采訪,還參加了“功臣報告團”。她的臉整日興奮得紅裏透亮,兩眼空前地爍爍發光,說話聲音也響了,那股神情簡直象得了甲狀腺機能亢進。有一天,她正在省委禮堂與兩百多名參戰功臣一起觀看專場電影,被劇場的大喇叭喊了出去。門口,一個老頭兒迎上來,象要抱住她。她驚呆了,閃向一旁。那老頭流著淚,伸著兩隻撲了空的胳膊顫聲說:“小嫚,我是爸爸呀!你不記得我了?……”


    她打量著這個瘦小的、戴金絲眼鏡、穿著高檔毛料中山裝的老頭兒,驚訝得幾乎要尖聲叫喊起來。她隨時想撒腿逃走。


    老父親對她講起剛剛發生的巨變:他調到北京了,徹底平反了,他的著作在書店再次出現了……老頭兒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麵說一麵不時用手去撫摸女兒的頭,而每當他出現一個親昵舉動時,女兒就象怕挨打似的眨眨眼。


    當晚,他領著她住到全省最高級的賓館裏。賓館的房間裏有兩張床,爸爸說他們可以躺在床上好好聊聊。是啊,要聊的太多了,從女兒三歲時起父親就失去了父親的權利,一別就是二十餘年。


    小嫚坐在沙發上,聽父親語無倫次地絮叨。下半夜,老頭兒終於在絮叨中睡去,她脫了鞋悄悄走進衛生間,別上門,她怎麽能與陌生的老頭同住在一間屋子裏呢?爸爸,你出現得太突然了。啊,爸爸多體麵,爸爸多慈祥,爸爸似乎勝過一切爸爸……但爸爸畢竟太陌生了。她用兩隻手背輪番抹著不斷落下來的淚,她已經好久不哭了。她從此和別人一樣,有了個親爸爸。衛生間中央鑲著一麵大鏡子。她對著鏡子練習“爸爸”的發音,她決心在爸爸一早醒來時,就撲上去喊他。但她覺得怎麽也練不好,怎麽都覺得別扭,因為這個“爸爸”是她所有詞匯中最生琉的。她可從來不管繼父叫爸爸。


    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被送進了醫院。因為她忽然誰也不認識了,隻是一陣接一陣地笑,一聲接一聲地喊著“爸爸”……


    楊燹和其他戰友聞訊趕到軍區總醫院精神病科,醫生不讓進去。老父親呆呆地坐在病室外。喃喃道:“別去看她,。別去看,那種治療太殘酷了。”


    戰友們走了,楊燹留下來陪伴老頭兒。


    “你明白嗎?這都怪我呀……”老頭兒的精神似乎也出現了危機,“我要不這麽急著來找她就好了。你明白嗎?她小時候吃的苦太多了。心靈受到那麽大的摧殘。一下子,突然有個人跑來對她說:我是你親爸爸。她哪裏受得住這樣的刺激……她小時候是為了我吃苦頭,現在又是因為我得了這個病……”


    楊燹向醫生要來黃小嫚的病曆,上麵寫著:興奮型精神分裂症。


    “你明白嗎?都是因為我呀!”老頭捶胸頓足。


    楊燹怕老頭兒也出什麽差錯,趕緊把他勸走了。他替他買了飛機票,幾天後送他回北京了。自那以後,他決心承擔起照料黃小嫚的義務。恰好部隊通知他留在省城,參加為期兩年的幹部進修。他每個星期日總要蹬三十裏路的自行車去看望她。兩年來,她時好時壞,不過大趨勢是漸漸康複。目前總算出院。


    他越來越相信,唯有自己能使這個姑娘幸福。和她結婚也許在別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可他何曾在乎過別人怎樣想?……


    進修結束了,有一個月的休假,他準備在這期間把婚事辦了。將來她跟他一道去山青水綠的滇藏地區,在那裏她會獲得一個新的心靈。那裏的人沒有成見,也不懂得歧視。


    這時黃小嫚忽然問:“剛才,喊你的是喬怡,對吧?”


    原來她聽出來了。她剛才的情緒出現了那麽大的波動,症結原來在此。


    不去想她——那個喬怡。不是和她早已結束了嗎?……


    這一切是怎樣結束的?喬怡在想。她失魂落魄地下了車,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站。她打算去哪兒?是想去追他、去跟蹤他,象個密探那樣弄清他身邊的姑娘是誰嗎?


    誰給你這權利?她問自己。


    初戀,這個甜蜜的字眼如今變味了。當時大家半真半假地把他的離去叫作“發配”。人們指責這“發配”的禍源在她。


    ……一輛銀灰色小轎車停在宣傳隊的小院門口,那車拉著窗簾,顯出莊重和神秘的樣子。


    ……兩個不苟言笑的人夾著黑色公文包進了隊部辦公室,徐教導員和其他領導首先被傳喚進去。


    ……辦公室所有的門窗都關上了。一會兒,門開了條縫,某人被單獨叫進去,出來時臉上顯出“事態嚴重”的神色。


    ……幾乎所有人都進去了,又出來了。最後輪到了喬怡。


    他們顯然在傳她之前已看了檔案,一見她便先發製人地說起她的家庭背景,再由此推理,引出她一貫“意識複雜”的表現。她站著,他們坐著。“聽說你和楊燹……”她立即申明他們的關係,免得他們繼續意味深長地晃著頭。然後他們問起什麽重大謠言,這謠言牽連著用阿拉伯數字做代號的政治案件。


    “不,我不知道哇……”她從來沒受過那樣的驚嚇,包括外婆死在大街上。


    “楊燹現在哪裏?”


    “在北京,隊裏讓他去買樂譜架。”她的回答得到徐教導員的證實。


    “他從北京給你發來一封信,不是麽?”


    “是……”


    “長達二十四頁紙?”


    “我沒數過……”


    “你看,我們什麽都已經清楚了,找你不過做個形式上的核實,再就是看看你的態度……”


    接著他們問起信的內容。她緘默著……隻聽“啪”,一隻手拍在桌上:“你說不說對我們無所謂,隻是請想想你自己!和一個思想極其反動的人……”


    楊燹?反動?她感到天花板在轉,空氣中的氧離子突然全沒了。她要站不住了。記得是徐教導員把他那張椅子端給了她,還在她肩上捺了捺。


    她怎麽會昏了頭,怎麽會身不由己?她去把那封信拿了來,連同她對組織的真誠一起交給了他們。她由衷地認為,從此他們不會來找楊燹麻煩了,因為他們那樣誠懇地許諾,說是頂多批評教育一下……


    第二天,樂隊指揮廖崎急扯白臉地找到喬怡,說有兩個人闖到楊燹宿舍,撬開抽屜翻得一塌糊塗,最後把他所有的筆記本都拿走了。廖崎當時指控他們那樣做是不尊重人格,他們冷笑道,“哼哼,他是什麽人,你知道嗎?他搞得不好就是‘現行’!……”


    喬怡捂住臉:“你別說了!你別來嚇唬我了!……這下你可解了恨,誰不知你恨他,你和他有仇,巴不得他倒楣……”


    完全失去理智的喬怡全不理會廖崎的賭咒發誓。他看她慟哭,隻得訥訥走開,一


    果然,不幾天,楊燹的日記被公開了:用鉛印的仿宋體,赫然公諸於質地優良的文件專用紙上。他的苦悶、他的煩惱、他的疑問、他的怨恨,被劃上了粗粗的黑杠,以引起人們足夠的認識和警惕。喬怡問天:人格呢?諾言呢?良心呢?……


    騙局象一根打了活扣的繩子,它伸進喬怡心裏,套住了某一處,然後開始拉呀拽呀。他們索走了他們需要的!而她的心,從此缺了一塊。


    仍是那輛銀灰色的小轎車停在門口。楊燹夾在兩個毫無表情的人中間,下了車。他的領章和帽徽已經不見了。據說有那一種小屋,專為犯了重大政治錯誤的人所設置。幾十天的禁閉使他兩眼深陷,似乎對一切人都帶著蔑視。當晚,喬怡在鍋爐房打開水。鍋爐房總是沒有燈的,熱騰騰的蒸氣中,她看見他的身影站在門口,或許他早就站在那裏觀察她了。她抬起頭,他們不知在黑暗裏對峙了多久。她滿心的疚痛與悔恨化為冰涼的淚水淹了一臉……她撲向他,希望他給予哪怕一絲一毫的諒解,而他讓開了。黑暗中,“啪”的—聲,一記耳光打在她臉上,她懵了——不,她清醒了,一切都完蛋了。他就這樣告別了她,以他的方式,告別了他們五年的愛。她在那天晚上想到了死……


    第二天楊燹走了。他要求到很遠的大山裏,去伐木,去“改造”。


    黑暗裏,他離她很近。他的眼睛象野貓一樣適應黑暗:“我早看見你了,你老想往別人後麵縮。”他說。沒準臉上仍帶著嘲笑。


    她咽了口冰冷的唾沫,全身的血也在一瞬間變得冰冷。什麽都遠了:戰爭、槍聲、危險、攢動的人影,以及她自己正忙亂著的軀體、四肢。隻剩下一個抽象的世界,無聲息的寂寥空間,她和他相遇——超乎一切感應的內質相遇。


    “怎麽會這樣巧?”她的血肉之軀終於發出點聲音。


    “怎麽會這樣不巧。”他反駁。他倆同時去抬第二副擔架。她跟不上他的動作和腳步,大聲喘著氣。汗隨著一綹鬢淌下來,淌進嘴裏,似乎也是冷的。他並不憐憫她,對她說:“你實在不能和我搭檔。再用點勁不行嗎?”


    在抬第三副擔架的時侯,她幾乎一頭栽下去。他不耐煩地用鼻子噴著氣,她輕聲問,“你還恨我嗎……?”


    “什麽?”


    “你……是不是還在恨我了”


    他機器一樣忙碌著,“這無關緊要了。”


    “可對我很要緊!”


    “那我教換句話,是沒必要了。”


    一股熱烘烘的汗味混在硝煙味裏。戰爭中,一切都顯得遙遠而滑稽,哪怕曾被每個人很看重的事,就象他說的:沒必要。“沒必要”包含著多大的忍耐和寬容,又包含著時間嚴酷的不可逆性。她祈求得到一個向他傾訴愧疚的機會,而他卻說——沒必要。既如此,命運又何必讓他們在這黑夜的、狼坑不平的異國公路上相遇呢?


    楊燹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這裏,這個大銀杏樹下的小郵局。她當時雙手捏著一隻雪白的信封,放在胸口,象易卜生筆下的索爾薇格——假如那封信換成一本《聖經》的話……


    怎麽又去想她?楊燹把自己的思緒強行扭送到現實中來。他身邊走著的永遠不再會是她,而是黃小嫚。


    黃小嫚,別人叫她“小耗子”。這是個可憐的姑娘。她生得十分矮小,臉色黃巴巴的,並顯出一種奇怪的老相。她打量任何東西都怯生生的,即便對將與她終生為伴的楊燹也絕不敢正視。她常常趁他不備時從斜下方發來窺探的目光,而當他打算與之交流,她卻又眨眨眼把目光掉開了。她尤其害怕楊燹向她注目,每當這時她就近乎可憐巴巴地笑笑,那意思象在說;別瞅我,我可沒什麽值得你瞅的。


    他要和這個被人稱作“小耗子”的姑娘結婚。這是他的選擇。兩年前,他收到喬怡從北京寄來的信,信不長,語氣也很淡漠。這個聰明的姑娘雖然繞開一切情感暗礁,目的地卻十分明確——企望恢複關係。她在信中不動聲色地為自己說情。他沒有回信。他何嚐不想回信?但那時他已在黃小嫚和她之間作了選擇。他無法讓自己信服這選擇沒有痛苦。他甚至恨恨地想:將來哪個家夥得到喬怡,他可是走運透了。這選擇本來還算平靜,可她偏偏在這時候出現了!他警告自己:當心,你要亂套了。


    “冷嗎?”他稍稍弓下腰,替黃小嫚緊緊領扣。


    她眼神躲躲閃閃,笑起來也遲遲疑疑。她意識到自己的病態,因此釋放每一種情緒時都十分警惕。尤其是笑,她總是竭力抑製著,生怕一發不可收拾。她從小至今何曾真正笑過?老天真會作弄她,居然讓她在病中沒完沒了地笑。那笑聲楊燹從來不敢去回想。


    走著,楊燹又忍不住回頭望了望那棵大銀杏樹……從第一次見到喬怡,從他和她相互對視的第一眼,楊燹就預感到和這個姑娘之間將發生什麽。


    她——這女兵站在大銀杏樹下,等著郵局開門。什麽信,這麽急?她的臉太白了,雙頰沒有他理想中那種少女的紅暈。她可不是他素來欣賞的那類少女形象。說實話,她倒象個頭一次瞞著嬤嬤跑出來的小修女。軍裝在她身上顯得發飄,軍帽下居然沒有一根“劉海兒”。他鬼使神差地在不遠處停下腳,定定地打量起她來。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臉,對他這種不太禮貌的打量感到吃驚,甚至有點惱火。


    “請問,你大概是xx軍宣傳隊的吧?”這時非說句什麽,兩個人就都有台階可下了。


    她卻依然看著他,不做聲,眼睛很聰明地閃了閃,仿佛說:別來這套了吧——與姑娘搭訕一般都這麽開始。


    “對不起,請問燈籠巷5號往哪裏走?”


    “往前,再往右。”她眼光落在他那方方正正的背包和一把中提琴上。


    “謝謝……”


    “不用。可你說的是本地話呀。”


    “本地話怎麽了?”


    “本地人難道不知本地有個燈籠巷?”


    “我哪能大小巷子全知道?”


    “燈籠巷好象不算太小……”


    他啞然一笑。這姑娘及時識破了他的詭計。


    “你看上去象個舞蹈演員……”他換個話題,但立刻又後悔了。這句話聽上去象愚蠢的討好。


    她又不做聲了。嘴唇抿得很緊,那是不太善於給人快樂的嘴唇。


    “我們以後在一起了……我是從九〇七農場調來的。”他奇怪自己哪來如此強烈的表現欲,“哎,你叫什麽名字?”


    她微笑一下,這一笑也似乎半天才拿定主意:“沒必要哇……”


    “沒必要?”


    “我們……”她看一眼他的中提琴,“好象不同行?”


    她語調很輕,象是在征求你的意見。她不漂亮,倒比漂亮姑娘更傲慢。當她從郵局走出來的時候,看見他還沒走,她臉上顯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楊燹越發覺得自己象個蠢小子了。他笑道:“我想讓你帶路。”


    “行。”


    “你這麽早就來發信?”


    “是給媽媽的信呀!”


    媽媽的信得趕第一次郵班?她媽媽一定很慈愛或很嚴厲。不料她否定地搖搖頭,說她媽媽兩者都說不上。“但除了看我的信,她沒有更好的事可做。”她說這話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楊燹頓時想;這點倒和我頗象。


    “我來幫你拿點什麽吧?”她說。


    “不用,我沒什麽體麵東西讓你拿。這把琴也太破了。”


    “你是來拉中提琴的?”


    “會一點兒。”


    “有意思——‘一點兒’。”她那南方姑娘的舌頭生硬地卷著。


    “你說什麽?”


    “沒什麽。”她顯得漫不經心。楊燹覺得他並沒有引起她重視,不免有點喪氣。


    過了一會,是她先開口了。


    你在九〇七農場幹什麽呢,那兒需要中提琴?”


    “當然不需要。不過我也會一點兒別的,譬如發酵飼料,或者高山蘋果改良嫁接。”


    “那也是‘一點兒’?多大一點兒?”


    “無可無不可。”


    他穿著兩個兜的軍裝,這與他濃黑的胡茬挺不相稱。六九年冬天,他拿著尚未複職的父親的親筆信跑斷了腿,但任何一個“老關係”都相當客氣地拒他於門外。碰巧他“修地球”的大隊鄰近有個解放軍農場,就是他剛才說的“九〇七”,正四處招募業餘文藝骨幹。他混在一幫半大孩子裏,又拉又唱,又是翻跟頭,又是打把式,關鍵是那段“郭建光奔襲”,把全農場鎮得目瞪口呆,他被破格錄取了。穿上軍裝半年,業餘宣傳隊解散,他被分到飼養班。後來他為果園提了兩條建議,很受重視,由此成了“九〇七”大喇叭裏常常提名的人物。第二年回家探親,當參議的父親再婚,結果那位未過門的後母一個電話就把他調到省城來了。他無所謂欣喜,暈乎乎踏上這塊久違的土地。他和這座城市有一段辛酸、甚至是恥辱的曆史……


    但願這個聖潔的姑娘永遠不要知道那段可怕的曆史。他回過頭,發現她正在觀察他,一麵觀察一麵想著心事。她把他看成怎樣一種人呢?一種奇特的,不尋常的,還是粗野的,愚昧的?她會怎樣給他打分?他完全沒有底。他第一次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


    到了那個小院門口,她對他說,“在別人眼裏,你是由我領來的。”她意味深長地笑了。


    “沒說的,你走你的。我十分鍾後再進去。”


    望著她苗條的背影,他決不承認她漂亮,他隻覺得她容貌和神情裏有某種讓人不能一眼看懂的東西。他喜歡她那獨特的敏感,這敏感使她與他產生一種微妙的抗衡。不得了!這就是那倒楣的愛情吧?我會這麽快愛上一個女孩子?他娘的。楊燹獨自做了個鬼臉。


    當天下午,他在二樓陽台上拉琴時,一個胖子打著快板走過來,幾乎把全隊所有人的名字加綽號都向他介紹了。他首先指著自己:姓丁名萬,字胖子,號數來寶。接著數下去,樂隊指揮廖崎叫“了不起”!拉大提琴的季曉舟叫“三毛”!使喚板胡的田巧巧叫“大田”又名“黑田大佐”,那個舞蹈隊的小積極叫桑采,因年齡最小人稱“采娃”。然後他得意地宣稱自己很具有起綽號的天才。


    楊燹笑道:“那你也給我來一個吧?”


    丁萬遠遠近近看了他一會:“你黑,就叫你讚比亞吧。”他打著快板正要走,被“讚比亞”一把揪住,指著樓下,“那個細挑個的……”


    沒等他說完,丁萬就回答道:“她叫喬怡。我可沒敢給她起綽號,說她什麽都不象。”


    但楊燹馬上來了“靈感”:她應該叫“蕎子”。蕎子,苦甜摻半。好。絕。


    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事,使他和“蕎子”的關係陡然飛躍了一步。那天下午,一群姑娘在院裏幫舞美組製作布景,地上鋪了很大一張網,姑娘們把剪好的布質樹葉粘上去。那是個慢工細活,常借助姑娘們的耐心。他下樓去打開水,還沒走近,幾個姑娘就同時咋唬起來:“靠邊走!靠邊走!別踩著了!”


    過後聽見姑娘們在問:“這黑皮哪兒來的?”


    “他叫什麽名字?”


    “叫‘讚比亞’。嘻嘻……”


    他並無怨意地回過頭,幾個姑娘一齊埋下臉吐舌竊笑。唯有“蕎子”抱歉地看著他。關於他,她沒有表示比她們知道得更多。


    等他從鍋爐房回來,走過冬青樹長長的甬道時,一輛自行車擦著他身體馳過去,若不是他閃了一下,定會被撞倒。他倒也欽佩那騎車小夥子的敏捷,並把這敏捷隨時向人賣弄,從那輛車的車速,以及車輪與地麵磨擦的“噝噝”聲,他很內行地斷定這是一輛極好的車。騎車的小夥子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皮鞋與車身一樣鋥亮,不染一塵。襯衫在他騎車時被風鼓了起來,下擺束在淺色毛料的西裝褲裏。這年頭冒出這麽個“高檔貨”,實在令人耳目一新。“騎士”不順著現成的路走,有意從那幾棵尚未成年的枇杷樹下穿行,悠悠哉吹著口哨。老遠就聽見那嫩葉被驚動,撲簌簌顫落下來。這個輕狂的家夥,優越得要死,闊得難受,不放過每一個機會滿足自己的炫示欲。他驀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曾經不也這樣洋洋得意過?他在這個自命不凡的背影上看見了自己脫胎換骨前的形象。他才不會對這個公子哥有半點羨慕、妒忌,甚至義憤呢。他隻是可憐他,幾乎想趕上去,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教教他如何做人!告誡他:象菟絲那樣靠大樹盤桓上升是不成的,大樹也有遭電擊雷劈或枯朽老死的一天。


    那英俊騎士此刻已驅著他的“坐騎”進了院子。幾個姑娘毫不例外地提醒:“喂!請繞道,走邊上。”這口氣較之剛才對付他大有改善。騎士壓根兒不搭理,他這身份也需走邊上嗎?他毫不遲疑地從姑娘們連續多時的勞動成果上碾壓過去,並撞翻了顏料瓶和膠水罐。巨大的憤怒使一群姑娘霍然立起,其中兩個大膽的竟上去拉他的車貨架。他險些人仰馬翻。


    “你為什麽故意破壞?!”


    “讓你繞道,你耳朵聾啦?”


    “真無恥!真不要臉!”


    公子哥看著周圍一張張滿漂亮的臉蛋氣得變了形,似乎倒頗感快意。他傲然笑道:“這要怪你們自己,哪有在大路上弄這些玩藝兒的?”


    “你睜眼看著!這是路嗎?這是我們自己的院子!”姑娘們嚷嚷。


    此刻的楊燹不發一語地將暖壺擱到安全地帶,沉住氣看事態如何發展。那公子哥一腳跨在車上,一腳蹬地打算瀟灑到底。


    另外幾個脆弱的姑娘看看被破壞的軟景已一塌糊塗,想想一整天勞而無功,竟氣得落下眼淚來。隻有蕎子默默站在—邊。雙手插在軍裝兜裏,倒挺悠閑。


    “你是哪兒的?”姑娘們氣勢洶洶地盤問。


    “你管著嗎?”公子哥回答。


    “不行!領他到隊部去找領導!”


    “我正好要找你們領導,你們徐教導員跟我老熟人。”他涎臉笑道。打算溜了。


    “喂,你別走!你把這裏糟蹋成這樣就算完事啦?!”楊燹亮相了,擋在他前麵。


    公子哥根本不把這個黑不溜湫的粗莽大兵放在眼裏,臉上帶著嘲笑。


    見有人壯膽,姑娘們又躍躍欲試。


    “對!不能放他走!讓他賠!”


    “對!對!賠!賠!”


    公子哥嗬嗬直樂。“就這破爛兒也值得賠?”他用腳點點地上的軟景。


    “破爛?你才是破爛兒!”


    “對!你自己才是破爛兒!”


    “得了吧,”公子哥用胳膊整個院子一比劃,“瞧瞧你們這破地方,跟垃圾箱似的!甭看你們一個二個美滋滋在台上扭,哼,業餘的!一張不要錢的票就看了,不愛看一掀椅子就走,有什麽值錢?!”


    被這話侮辱的姑娘們因為憤怒過度,一時喪失了反應能力。蕎子看了楊燹一眼,嘴唇也變得象臉一樣缺血。


    他突然上前一把揪住那公子哥的衣襟,不假思索地在最得心應手的部位給了他幾拳。那輛紅色的“坐騎”倒下了。姑娘們尖叫著,跳躍著,眼裏閃著狂喜和亢奮的光。公子哥雖知不能與其匹敵,但在一群姑娘眼下逃跑是他虛榮心不允許的,況且他剛才已為自己的驕傲做了那麽多鋪墊。他隻得用他白晳的拳頭迎戰。幾個膽大姑娘衝上來,占便宜似的將他東推西搡,讓他在顏料上滾得五彩斑斕。另幾個不敢主攻,便把一腔憤恨發泄在那輛車上,她們用腳去踢去跺,一邊發出快意的尖叫。這場戰鬥至多不超過三分鍾,但參戰者覺得它賽過我軍曆史上任何一次輝煌戰役。公子哥從地上爬起來,惡狠狠地盯著麵前這張冷峻的黑臉。


    “你別後悔!”


    “我?你說我嗎?”


    “對。就是你!我可是記住你了!”


    “記住就好。”


    “我告訴你,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誰吧?”


    “一個很差勁的混蛋!”


    “哼,我父親是軍區張副司令!”


    “不出所料。”


    聽到副司令幾個字,姑娘們都往後退了退,接著便嘰嘰噥噥地議論開了。起初是很小聲,象怕別人偷聽的悄悄話!但很快聲音高起來,變得尖銳了!她們開始埋怨別人動手過重,說自己是見了某某怎樣才怎樣。


    公子哥五內俱焚地看著方才還光彩照人的車:“哼,你們要負責!”


    楊燹雙手抱肩:“我賠你,你把修車發票拿到本人這裏來報銷。”


    這時姑娘們一齊盯著楊燹。其中一個輕聲道:“噢!他!全是他幹的好事!”


    姑娘們的目光全冷下來,同時顯出上了當似的無辜與清白。公子哥此刻已扶起車,正想走,忽然又站住了。“他是誰?”他指著楊燹問。


    “我們不認識……”


    “是他先動手的!要不不會鬧成這樣!”


    楊燹拎起暖壺,打算離開這群忘恩負義的女孩子。他的牙齒在流血。他冷冷啐了一口。


    “你別想跑!”公子哥叫道,“你們誰也別想跑!我這輛車是新的!二百多塊……”


    女孩們麵麵相覷。她們懊悔透了。


    “是他先動手的……”一個姑娘囁嚅道。


    “就是——誰都看見了,是他挑頭……”


    “他惹了禍,就想拉倒,走,把他拉到隊部去!”


    姑娘們漸漸包圍了他。


    公子哥在一邊稱心如意地看著。他那件白襯衫煞是精彩,象副“野獸派”畫。


    突然,傳來一聲不大的喝斥:“你們臉不紅嗎?這樣對待一個保護過你們的人!”


    楊燹看見了人圈外的喬怡。她神經質地扭絞著雙手,臉上升起兩片令人不安的潮紅。


    姑娘們不做聲了。


    “可這個人我們根本不認識……”有個姑娘辯道。


    “這跟認不認識沒關係。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站出來保護我們,更難得。要沒有他,我們就聽任那個人侮辱,他那些話還能入耳嗎?”


    她聲音不高,但圓潤悅耳。她那表情是對人類屈從權貴的本能所發的悲憤。難道真如休謨所說,“財富、家庭、犬馬、服飾……可以成為驕傲的原因;反之就是謙卑的理由”?


    “你們敢說這裏麵有誰沒動手嗎?想把責任全推到一個人頭上嗎?我真沒想到你們會這樣——不公正!”


    楊燹站在那裏。連公子哥也驚訝地打量著這個女孩子。


    “是他先動手的嘛……”


    公子哥忙接道:“我可以跟你們領導說去,這事和你們無關,主要是他……”


    “蕎子”幾乎全身發抖。


    “不!他是為我們才動手的,這是明擺著的!”


    有幾個姑娘小聲讚同:“對,他是為了我們。”


    “我們一塊去隊部,一塊受處罰好了!我們和他,應該站在一塊才對……”


    這時,幾位領導聞訊趕到肇事現場。姑娘們終於挺住了,沒有一個人背叛這場集體行動,似乎是被喬怡啟發出一種道德力量,使她們獲得了正直和堅強。


    事情平息後,她領楊燹到衛生所上藥。他對她說:“謝謝你了。”


    “但願你的性格變得幸運些。”


    他不解其意地瞪著她。


    “你看,今天這一場,還不夠麻煩嗎?”


    ……


    一個冰涼的東西觸到他。噢,是黃小嫚的手。與他並肩而行的是黃小嫚而永遠不可能是“蕎子”了。他把深深的遺憾強壓下去,緊緊攥住身邊這個姑娘的手。不要再去想她,不要再去想。楊燹,我命令你立足現實。


    完滿是美,缺憾也是美。有著一顆堅硬心靈的人理應選擇後者,因為隻有那樣的心才受得住缺憾。他替小嫚係起領扣,又關切地看了她半晌:“怎麽樣,今天一切順心?”


    他每次散歩後都這樣問她。但願她從今後—切都好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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