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嫚聽見隔壁客廳裏撥電話的聲音,似乎是要什麽招待所。楊燹這麽晚還給誰打電話……電話“哢嗒”一聲又掛上了。她聽見他在房間裏踱步,一種焦躁的情緒被貫通的木質地板傳導過來。她的睡眠總是很淺,稍有動靜就會驚醒,醒來一摸腦門全是汗。她不知自己是怎麽活下來、長這麽大的。她喜歡夜,夜似乎能庇護她,比隔壁那個男子漢的庇護更為可靠。


    楊燹頭一次出現在宣傳隊院裏,黃小嫚就認出他是誰了。他完全忘記了她。(童年,有多少荒唐的事值得浪費記憶呢?)她當時對他的出現很驚訝,甚至驚喜:不管他曾給過她怎樣的待遇,他畢竟是除父母外第一個觸碰她的人。那種觸碰在童年是可怕的,疼痛的。而如今,疼痛淡忘後剩下的卻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是女孩子的原始意識對異性的強悍的羨慕。那時,她怕他,痛恨他,但同時又覺得,一個讓人害怕的人才了不起。她聽過有關魔王的神話,在她幼稚的想象中,魔王就是他那個樣子。魔王是可畏的,但他能輕易征服一顆心。


    這“黑皮魔王”領著一幫男孩坐在省委大院的台階上,見她走過來便齊聲喊:“你爸是個大右派!你媽是個小破鞋!……”她當時隻有三歲,既不懂“大右派”,也不懂“小破鞋”,隻知道父親在她生活中消失了,母親常常把一個絡腮胡子的男人領回家來。她上幼兒園不再有人接送,母親總是很忙,因為那個絡腮胡子隻有一條臂膀。她不明白為什麽少一條臂膀的人反而會多出那麽多事兒。從幼兒園回家是觸目驚心的,那個黑皮膚、高個頭的男孩說不準會從哪裏躥出來,給她幾拳或幾腳。她永遠忘不了他那雙野性的黑眼睛裏,閃著那種虐待小動物似的快意。黑皮是群男孩的頭目,好似山大王終日被一群小鬼東簇西擁。她記住了這冤家叫什麽“小顯(燹)”。


    母親不再放心她出門,把她反鎖在屋裏。她有一個洋娃娃,是兩歲生日那天爸爸送給她的。洋娃娃承受著她的孤獨、溺愛和突如其來的怨艾與怒氣,她會把她在外麵所經受的一切照樣對洋娃娃重演,就象母親對於她。她打它,罵它,把它摔得“哎哎”作響時,又象媽媽哄她那樣再抱起它。洋娃娃終於不堪忍受這無常的喜怒,從破碎的軀殼裏撒出許多鋸末,漸漸癟了。她不再有什麽夥伴,就搬了個高凳子站上去,雙手抓住窗柵欄,成天向外呆望。但就這點樂趣也很快被媽媽剝奪了。因為有一天她從凳子上摔下來,磕破了頜,媽媽把所有的窗玻璃都糊上一層厚紙,隻留最上麵一排玻璃向屋裏輸送亮光。她又爬上去試過,任她怎樣踮腳尖,也隻能稍稍露出個額頭。但她很快習慣了這種生活,雖無快活可言,畢竟終日太平無事。


    有一天,她聽見有兩個熟悉的嗓音在門口對話。


    “是這兒嗎?……”這是個成年人的聲音。


    “是這兒。她們去年搬到這兒來的。”


    她突然辨出,說話的男孩就是那個經常請她吃老拳的冤家。


    “你找她們幹嗎?”那黑皮冤家問。


    “我想看看我女兒……可惜家裏沒人。”


    女兒?是爸爸看她來了?是那個他常常想念又忘了模樣的爸爸?……她不敢出聲地把耳朵貼在門上。


    “她家有人……”黑皮說。


    “可門是鎖著的。”爸爸充滿遺憾。


    “她媽上班時總把她鎖在家裏。”男孩又說。


    “為什麽?”


    “……不知道。”


    虧他說不知道!


    “我幫你撬開門吧?”男孩挺在行地建議,“我去找個起子……”


    “不用了!這多不好。我下次來……再看吧。”光聽聲音,爸爸象個老太婆,“謝謝你,孩子。”


    “你走啦?……”


    屋子裏的女兒終於忍不住把嘴巴貼在門縫上喊:“爸爸!爸爸!我在這兒呀!”


    “……!”爸爸卻沒有一點聲音。


    “爸爸,你走了嗎?……”


    她趴下身子,肚皮貼著地,看見門下麵有一雙很大的腳——總算看到爸爸的一個局部啦。


    “爸爸,我看見你啦!你看得見我嗎?……”


    “看不見呀,孩子。沒關係,爸爸能聽見你講話。你長高了嗎?”


    她從地上爬起來:“爸爸,你別走,你等著……”她搬來大凳子,“爸爸,你別走哇!”大凳子夠不著,又摞上小凳子。她一級級攀上去,“爸爸!你看得見我嗎?……”


    她的額頂隻稍稍夠著最高層的玻璃,她隻看見高處的天空和白楊樹梢,但她希望爸爸能因此看見她。


    “好乖乖!”爸爸衝著那個額頂驚呼,“你要摔下來的,快下來!”


    “爸爸,我長高了嗎?”


    “長高了——你快下來!”


    “你看見我了嗎?”


    “爸爸看見了。聽話,快下來,要摔壞的!”


    “我也看見爸爸了……”


    她在扯謊。她的腳和脖子都因吃力而微微發顫了,而她的視野仍是那些與爸爸無關的天和樹。


    “你快下來呀!別惹爸爸著急……”


    “不,我唱個歌給你聽。爸爸,你沒走嗎?”


    “沒有,爸爸在這兒……”


    “我唱啦……小蜜蜂,嗡嗡嗡,飛到西,飛到東……”她拚命放大音量而走了調,聽上去象哇哇亂喊。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隻恨自己會唱的歌實在太少了。她唱得完全忘情了,不知唱了多長時間,等到嗓子開始發劈的時候才停下步。她向外麵問:“爸爸,好聽嗎?……”


    門外沒有聲音。她慌忙從凳子上下來,又是那樣肚皮貼地往外看:那雙大腳不見了。不——見——啦!


    她傷心地喊著:“爸爸——爸爸——”


    “別喊了,你爸早就走了。”這黑皮倒沒走。


    “那你也走吧!”


    “我走了,你爸給你的糖被別人拿跑怎麽辦?你爸給你—大包糖呢,就放在門口。”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以後不打你了。”


    她管不著他以後怎樣,她隻一心想看爸爸。從那以後他沒有再回來看她了。


    孩子看母親結婚的事是不常有的。而她卻遇上了這份榮幸。記得那年她滿五歲,媽媽和繼父要帶她走了。繼父用獨臂牽著她,她跟著這對成年人隻能緊跑慢跑。走了一會兒,她漸漸發現有個人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是一雙小皮鞋的哢噔哢噔的聲音。她從皮鞋的聲音聽出這個跟在後麵的人是誰。到了汽車站,汽車開過來了。她回過頭,那黑皮站住了。他眼睛裏有點遺憾,似乎有什麽要緊事沒來得及做。這時繼父用獨臂把她抱起來。五歲的她隻有三歲的身高和重量。他們要上車了,這時她突然產生一個奇怪的念頭,想掙脫繼父,逃到他那裏去,哪怕是去挨揍。車開動時,她從後窗裏看見那冤家狠狠轉過身,又狠狠踢著一塊石頭蛋兒往回走。他那一身蠻勁似乎總得找東西消耗掉。車開老遠了,她看見他還站在很寬的馬路中央,張大嘴在呼喊什麽,也說不定在咒罵什麽。她心裏有點不大對勁兒,雖然那時她還不懂人們給這種複雜情感下的定義叫“悵然若失”……


    小耗子不明白她此刻怎麽會躺在這片幹爽的土地上。他到底把她拖過來了。讚比亞那身軀似乎是一張摽得很結實的筏子,居然沒被推來搡去的激流衝散架。他真結實,真捧,他的生命從來不肯向死神輕易妥協。不過他現在象是一動也不能動了,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黑黑的臉在晨光裏顯得瓦灰瓦灰的。濕衣服裹在他身上,胳臂上的肌肉棱棱塊塊,似乎永遠是一種運動狀態,他脖子和肩膀沒有鮮明的過度,這是那種強力的象征。她抱著雙膝,坐在離他不到兩尺的地方。她目光落在他那條傷腿上,被水泡得發白的傷口,裸出模糊的皮下組織,她不由戰栗起來。


    不行,清晨是寒冷的。這樣渾身潮嘰嘰,涼冰冰,真夠受。趁他睡著,是否該把他的衣裳脫下來晾晾?順便也可以處理一下他的傷口,她還有一個未啟封的急救包。可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解除武裝”,會怎樣看她,會認為她不懂害臊嗎?……現在是打仗,沒什麽處女與童男,隻有中性的戰士。她咬了咬牙,按照應該做的那樣做了。


    她笨手笨腳地替他包紮著,動作稍重,他便輕輕抽搐一下,但並未驚醒。這傷口簡直不象樣了,再不包紮就會化膿、感染、得敗血症。她透過傷口剖麵的幾個層次,看見了那白生生的骨質。纏完最後一圈繃帶,她總算透出口氣來。戰爭一下能讓人看清另一個人的骨頭,這在和平時期簡直不可思議。


    他的皮膚是溫熱的,看上去可不象他的性格那樣粗糙。甚至稱得上細膩,微微發亮,象銅器。她這是第一次觸摸男性的身坯,何況又是如此精壯的身坯。她突然把臉貼到他胸口,想聽聽他的心跳是怎樣轟轟烈烈,但一陣臊熱,使她縮回脖子:他畢竟是個異性啊!這就是男性,她從來不敢企望他們青睞的熱血男兒。她退得更遠一些,驚訝那鼓滿力量的肌肉,歎羨他粗大的、硬得可怕的骨骼。他不美麽?連熟睡時都顯得那麽不好惹。


    隻有在這個男性麵前,她才頭一次感到自已是個女孩子。發育不良的外形並不說明她內心的一切都無所萌動,她的青春期雖然那樣含混,無人理會,但畢竟在作用著她的身心。他是不會喜歡她的,不會理睬她自童年就滋生的那股傾慕之情。他從來沒有正視過她,隻把她看作人群中一個晃來晃去的個影子。沒錯,她知道自己在他心裏的形象……


    昨天他為了掩護集體,自己留在那座磨坊裏。他們遠遠地站在山坡上,看見那磨坊塌了。她瞞過集體,獨自跑回來,或許能救他,或許就和他死在—塊。和這樣強壯的靈魂一同長眠,死就沒有什麽淒冷寂寞可言,就可以一笑置之。沒想到她救了他,此刻又與這個活生生的男兒呆在一塊,象是(她甚至巴望)永遠也不會有人打攪他們。一隻虎,隻有在它熟睡時人們才能守著它,在近處欣賞它斑斕的花紋。


    更冷了。她打開包在武器外麵的膠皮雨布,給他蓋好,不然僅穿著短褲背心的這個男子漢也難免在清晨的冷霧裏著涼。他動了一下,她驚得躲到一邊去了。


    讚比亞在睜開眼的同時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這一覺睡得象死了又複活似的。他正疑惑自己怎麽會這身裝束,小耗子哪裏去了,忽聽見不遠處的灌木叢裏傳來一聲細弱的驚呼:“你別往這兒看……”


    他聽出是小耗子的嗓音。他扭過臉去,背朝著那灌木叢。剛才的一瞥,他的目光隻從一對尖削蒼白的肩膀上掠過。他的和她的軍裝同時被攤開在旁邊晾著。他用手摸了摸,還有一點潮意。但他很快穿戴整齊了,相信體溫很快會將它烘幹。他站起來時頭有些暈,不知是頭上的傷還是饑餓的緣故。他將那塊雨布往灌木後麵一擲:“喂,你披上吧,要著涼的。”他不知道她已凍了兩個鍾頭了,因為她總不能和他同鑽在一塊雨布下麵呀。


    “好了,……你可以轉過臉來了。”


    他開始擦槍,仍把背對著她。一陣窸窣之聲後,他身旁出現了一頂“微型帳篷”——那雨布披在這個矮小身體上顯得寬敞無比。


    “你的傷怎麽樣……”她問。


    “謝謝你替我包好了。”


    “我是問……還疼嗎?”


    “好多了。這該死的子彈全受了潮。”


    “昨晚上真險……”小耗子有些膽怯地笑笑,“要不是你,我恐怕已經淹死了。”


    “要不是你呢?我現在還在那破磚爛瓦裏等死。得啦,咱們別在這兒互相吹捧了。”他哈哈一笑。


    這時他轉過臉,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怔了一下,思索一會,接著又去端詳她……


    “你過去見過我嗎?”他問,盯著她不放。


    “怎麽會沒見過。你不是常到我們寢室來找蕎子麽……”


    “我不是指這個。小時候的事你都能記得清嗎?”


    “那要看什麽事了。”


    “比如你挨了別人的打……”


    “對打過我的人我都不會忘。”她打斷他,並陰暗地笑笑。


    讚比亞恍然大悟。那個對著越走越遠的爸爸嘰嘰哇哇唱歌的小女孩啊……他使勁擦著槍,小耗子從他身邊走開了。


    “你為什麽不早說?”


    “說什麽?”她裝儍。


    “說你就是……說我揍過你!”讚比亞不知在對誰惱火。


    “有什麽可說呢?我們那時候又不是朋友。”


    “那現在作朋友!”


    “……誰知道我們還能活多久?”


    “你活夠啦?”


    “打仗嘛。”她咬住沒有血色的嘴唇。


    讚比亞又開始擺弄槍。他從小就愛槍,象與這殘酷的家夥有不解之緣似的。


    “你放心,有我你死不了。”他朝遠處校正準星。


    “我不怕死。你以為我怕?”她說,“在戰場上死的人都是英雄。”


    “你少想些怪念頭。”


    “當英雄有什麽不好?怎麽是怪念頭……我活看別人總討厭我,叫我小耗子……”


    讚比亞手一顫。這小耗子怎麽了?今天怎麽忽然有了如此強烈的傾吐欲?就象把他當作一個久違的知己,雖然他曾經隻用拳頭與她交談過。可見這個小可憐平素是沒有知己的。他的目光柔和了許多,看著她。在他的眼裏,她甚至沒比當年長高多少……


    黃小嫚想起她頭一次坐火車。那是開往上海的火車。媽媽摟著她說:“以後就好啦,咱們走得遠遠的……”


    遠遠的,確實。這一走就是幾千裏,從長江上遊直到它盡頭的入海處。她不喜歡這繁華的大都市。這裏有更多刻薄尖酸的言詞來給人下定義。比如裏弄裏的人就叫她“拖油瓶”。當第二年母親生下了妹妹之後,她開始體會“拖油瓶”不僅是聽上去難受了。繼父對她不好不壞,或者叫不理不睬。但母親卻變了。


    母親是個懦弱而柔順的女人。美貌是她第一大不幸。她給人的印象仿佛一遇風浪就會毀滅,而她的身世卻又是從不息的風浪中跌跌撞撞地爬出來的。為了尋求保護,她在第一個丈夫進勞改農場不久即投入第二個丈夫的懷抱,帶著深深的自卑和自責組建了另一個家庭。在新的丈夫麵前,她自卑。這自卑一半來自打入“冷宮”的前夫,一半來自由她拖來的女兒;而在女兒麵前,她自責,因為她使女兒失去了完整的生活。她被雙重感情折磨著。她帶著女兒踏進這個新家時,頭一句話就伏在女兒耳邊說:“這是人家的家,你以後要識相,別惹人討厭。”從此,這個剛滿五歲的女孩把“識相”和“不惹人討厭”當作人生第一宗旨。她學會了察顏觀色,象妹妹那樣撒嬌任性在她隻能討苦頭吃,所以她乖覺地把一切動作和表情都收斂到最輕最小最不引人注目。


    繼而,她又多了個弟弟。三姐弟在一塊,她成了最矮小的,妹妹動輒就說她是“僵蘿卜頭”,她也覺得自己不會長大隻會長老。她與弟弟或妹妹發生衝突(她一忍再忍也免不了的衝突),母親總是罵她,繼父若在場,她便罵得更凶,甚至會伸手去擰她。事後,她又會疚痛萬分地塞給她一小包吃的,或餅幹或糖果,象做賊似的四處望望,再對她說:“小冤家,你以後別叫我作難啦!要是你再識相些,我舍得打你嗎?……”這時母親眼圈照例要紅一紅,再叮囑一句:“東西你悄悄吃,千萬別讓弟弟妹妹看見!這是媽媽特意買給你的。”


    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了媽媽。她習慣了躲在被窩裏吃東西。


    有一次,她放學回來正忙著做飯,弟弟把書包一撂便衝進廚房,轉了兩圈從碗櫃裏抓了根剩油條吃,吃完嘻嘻哈哈地將油漬漬的兩手往她頭上抹。她左右躲閃,而這個小家夥正鬧到興頭上,一邊抹一邊嚷!“誰叫你長那麽多頭發!最好你倒過來,當拖把拖地板!”她頭發被揪疼了,斥了他—句:“你就不能讓我好受一會兒嗎?”弟弟仍嘻嘻直笑,“誰讓你長這麽多頭發?辮子粗得象牛尾巴!”她一麵用握著菜刀的手護著頭,一麵向弟弟告饒:“讓我做飯吧,吃了飯大人還要上班呢……”不料弟弟卻尖叫一聲跑出去,控訴道:“媽你看呐!她拿菜刀……嚇煞人!”未等母親答腔,繼父上前用他的獨臂把弟弟護在懷裏,真象她要殺人似的。


    母親叫喚起來:“小嫚,你過來!”母親從不肯背地懲罰她,每當打她或罵她必定當著繼父的麵。她明白母親很怕繼父,雖然他隻有一隻胳膊。母親常為討好他演一出“苦肉計”。這時母親不問青紅皂白給了她一巴掌:“你這討債的!我過去怎麽告訴你的!……還記住不?還記住不?”她且罵且打且觀察繼父臉上的氣象,而這一天繼父不知為什麽“連續陰雨”,母親的“苦肉計”也不能奏效,直到她實在忍無可忍,一扭頭衝出家門。


    她希望這一跑能驚動他們,希望母親會追她回去。可她直跑了兩條馬路才發覺自己根本無須再跑。跑,也是自作多情,壓根就沒人會追她,她停下腳步,肚子餓極了。而此刻一家人或許正吃著她做的飯菜,象以往一樣胃口不減,隻是妹妹碗裏的肥肉沒地方扔了。


    她一直在馬路上溜達到晚上。她決心在外灘的長椅上過夜,這樣非嚇他們一跳不可,因為她畢竟是個十三歲的姑娘。她躺在長椅上,設想著全家怎樣互相埋怨,妹妹肯定會嚇哭的,母親一定後悔極了,繼父說不定也會樓前樓後轉轉,呼喚她幾聲。全家人會在這時不約而同想起她種種好處來,不約而同地仟悔和內疚。想到這些,她對自己這次出走滿意極了,簡直可說是欣喜若狂。突然,黃浦江向她襲來一陣冷氣,幾個銅板大的雨點掉在臉上。她還未來得及考慮往哪兒投奔,全身已被澆透了。她漫無目的地在大雨裏跑著,這時她感到跑也是可笑而徒勞的:沒有目的,又何苦跑呢!她停下腳步,趿著兩隻因浸透雨水而重極了的布鞋。忽然她發現前麵有個日夜服務的郵局,是供人在夜裏打長途電話或發電報的。她走進去,把正在打盹的值班老頭兒嚇了一跳。


    天亮時她發起高燒來,鬧到最後受懲罰的卻是自己。在那老頭兒的一再催問下,她把母親的工作單位告訴了他,此後便昏迷過去了。等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正伏在母親的脊背上。母親瘦弱的頸子朝前傴著,她清楚地看見一個個凸突的頸椎頂起蒼白的皮膚。忽然,她感到兩滴淚珠滴在她的手背上,接著又是兩滴,又是兩滴……因為生病——一場連續高燒了一周的大病使全家改善了對她的態度。妹妹居然在她床邊怯生生地坐了那麽一會兒,繼父也輕手輕腳走進來,問她幾句閑話。倘若不是這場病,她這次出走很可能是另一種結局:全家共討,指控她驚擾得他們一夜不曾睡好,等等。生病真好,她咽下藥片時想。


    她無意中得到一件法寶。這法寶起碼對母親是有力的。那次病的最終診斷是大葉性肺炎,病愈後她的右胸仍時常隱隱作痛,那是留下了病灶的緣故。每當母親又象過去那樣打她罵她時,她便捂住右胸,腳步踉蹌地躲到自己屋裏,大聲咳嗽,咳得象要背過氣去。如此幾次三番,效果漸漸不靈了,就象“狼來了”喊過三遍便無人理會一樣。大家見她不過咳咳而已,妹妹便對不安的母親說:“她裝的,哼,一點毛病也沒有,隻想嚇唬我們!”母親終於在她又一次大咳不止時質問:“你到底想做什麽?你老實說,是不是裝病嚇我?……我這就帶你去醫院,給你檢查!”她的咳嗽止住了。


    那天晚上,她悄悄地從被子裏鑽出來,站在黑暗的過道裏,希望自已再一次著涼,希望赤著腳和光著的身子把夜間的冷氣吸進去,變成高燒,比上次更可怕的高燒,來驗證她並非裝病,讓媽媽為她的質問羞愧,讓她再次掉眼淚。奇怪的是事與願違,這樣連續凍了幾夜,她疲倦透了,上課被老師叫醒好幾回,可就是偏偏不發燒。她用這法寶也隻是懲罰了自已,同時認識到活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學乖,忍讓,別無他徑使自己得到安寧。


    十五歲那年,母親托人情送她跟幾個孩子一道學舞蹈。那時私人教授琴技歌舞的很多,因為有的是不願修地球的孩子。母親答應給一筆優厚的學費,那老師才將她收納下來。兩年後,憑這點資本,母親領著她四處投考部隊文工團,目標從大軍區文工團降到軍一級宣傳隊。她知道她一旦離開這個家,母親的生活將輕鬆許多。為使母親卸下她這個包袱,她使出全身解數,顧不得害臊忸怩,每每拚出一身汗。而就連這軍一級宣傳隊,也對她側目而視,連讓她複試都勉勉強強。母親對主考人黎隊長傾訴著,喋喋不休地央求著,她一再說:“你們千萬收下這個孩子,這孩子最肯吃苦,最聽話……”主考官終於被打動了,或者說被感化了(誰受得了母親那副飽經憂患的臉上聚起的笑容呢),於是她夾在一群無憂無慮的孩子中間,走進了部隊。她帶著她特殊的人生經驗來到這個陌生的、嶄新的群體中,但她很快失望了……


    客廳的門打開了,隨即熄了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顯然是楊燹在急匆匆地穿衣服。這麽晚,他要去哪兒?他的腳步在黃小嫚房門口停了一會,然後猶猶豫豫地下樓梯:一步,兩步,漸漸地,那腳步堅定了,象是不打算再回頭了。黃小嫚從床上爬起來,撩開窗簾。她看見楊燹一偏腿邁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朝門口騎去。剛才的電話,現在又出門……這一切是否與喬怡有關?


    黃小嫚不知在窗口佇立了多久。他還愛著喬怡,鬼才相信那樣的愛說斷就斷,鬼才相信他會把同等量的愛轉移到了另一個女孩子身上。他在抱住她小得可憐的身體時並沒有說過什麽“愛”,隻把她越摟越緊,兩隻大手在她刀削似的肩膀上撫摸,似乎為這太弱小的生命感到心酸。然後他很快地說了一句:“我要和你結婚。”他說得那樣快似乎是生怕自己後悔,然後他就為她辦好了出院手續,辦得也快極了,生怕出現什麽不測似的。她跟著他逃出了那座可怕的醫院……


    她哆嗦著手,拉開床頭櫃抽屜,找出一瓶鎮靜劑,灌了—口,躺回床上。那個病,可別再來纏我。一個人有過那樣一段病曆,將被人永遠另眼看待,將永遠使她帶著窘迫的心情出現在人前。


    楊燹不會愛我的。他自以為了解我,其實兩個人之間有著相呼不應的距離啊!……


    “隻有我多餘。”小耗子過了一會又說,“我生到這個世界上就感到自己多餘!有時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你不信嗎?”


    讚比亞的眼睛依然對準準星環,但他的心卻因小耗子的自白而發緊。戰爭,能使人在一瞬間相互了解,快得象子彈出膛到命中一樣。他不知怎樣回答這個有幾分怪誕的姑娘,對這個舊識新知他心裏滯留著一大堆過時的懺悔和安慰——一大堆廢話。


    “你最好趕緊把衣服穿上,天要亮了,我們要去找他們六個人。”讚比亞說。


    突然,準星環中的那叢茅草晃動起來。“別動,有人!……”


    小耗子臥在他身邊,過了一會,她低呼道:“是——蕎子……”


    “哦,是你?”喬怡用發澀的眼睛望著門口的楊燹,“你稍等等……”她又把門關上了。天呐,已經是淩晨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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