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燹無論如何也壓不滅心裏那堆火,那個念頭剛出現就呼的一下燃著了。他得見喬怡一麵,非見不可!他的生命中充滿著“非……不可”。他匆匆趕完兩公裏路程,到招待所門口時脊背都汗濕了。


    招待所的門早關上了,接待室還亮著瓦數很低的日光燈。楊燹把自行車往牆角一靠,它既沒支架也沒有鎖了,但它從未遇過竊賊,象一匹忠實的老馬始終從屬於主人。楊燹有時看著它,又窮酸又無賴,頗似自己當年。


    他伸頭往接待室的小窗裏張望一眼。這臨街一麵的窗開得又小又高,簡直象大獄,他這麽高的個兒也很難看清裏麵的情況。隱約中,他見一個瘦老頭兒坐在靠背椅上打盹,老頭腿上躺著個黃毛丫頭,似乎睡得正香。大概,這爺倆也屬於那類頗有耐心的上訪者,他們常拖家帶口地住在機關接待室,直住到有關部門妥協。


    楊燹開始搖晃那柵欄門,搖得咣啷作響。過一會,走出—個值班員,老遠就打開手電朝楊燹臉上晃。


    “你幹什麽?”


    “半夜投宿唄,還能幹什麽!”楊燹氣粗粗地,“剛下火車,外地來出差的。”


    “從啥地方來?”


    “遠了!中越邊境。”他嚇唬他。


    “啥部隊?”


    “你開不開門?等你盤查完了,天就亮了。”那戰士開始掏鑰匙,一邊說:“沒床位,你先在接待室等著。”


    楊燹想,你隻要放我進去就好辦。但那戰士忽然感到蹊蹺,問:“你咋沒帶行李?”


    楊燹往腰裏一拍:“帶了,一支槍!”見那戰士的表情他差點笑出來。


    戰士引著他往接待室走,又回頭問:“那你是來……?”


    “執行一項保密任務。”


    戰士正要推門,楊燹阻攔他道:“裏頭一老一小正睡覺,我就在外麵呆著吧。不然要吵醒他們。”


    “隨你。”那戰士說,“可不能到處跑。咱這兒有製度。”


    “跑什麽?那不有崗嗎?”楊燹點燃一支煙,琢磨著怎樣潛越崗亭,盡快見到喬怡。要知道,他一早就要進考場,能否見到喬怡將直接影響考試的心境。


    忽然,接待室那老頭兒響亮地咳嗽起來,越咳越凶,並夾著噝噝作響的胸音,顯然是個嚴重的氣管炎患者。楊燹不由朝門玻璃裏看了一眼,那個由於劇烈咳嗽而震顫不已的身影使他感到幾分眼熟,甚至連這咳嗽聲似乎也很熟悉。於是他朝著接待室走去,把臉湊近門玻璃,不敢相信似的眨了眨眼。


    楊燹索性推開門,走進去。兩人都有些驚訝,一瞬間,都在對方身上搜尋到了那些變化了的和永遠不會變化的東西。


    “這是達婭嗎?”楊燹指指熟睡的女孩,“都長這麽大了!”


    徐教導員笑笑:“催她大,催我老唄!”


    楊燹想到那個裹在老羊皮裏的紅色肉體,當時差點兒被風雪掩埋了。徐教導員那天天不亮就在騎兵團房前屋後轉悠,硬說半夜聽見一個嬰兒的哭聲。黎隊長笑他想孩子想瘋了,風雪之夜,要有隻能是狼崽子。等他果真從雪窩裏抱起凍僵的小生命時,他幾乎對著所有人臭罵,罵黎隊長是“希特勒”、“法西斯”,反正他把年輕時知道的一切“壞蛋”都挨個安在每個阻攔過他的人頭上。好在孩子終於被救活了。


    楊燹想著達婭的來曆,一邊聽徐教導員期期艾艾地訴說著:“唉!從前這招待所從所長到廚子我哪個都熟,這會倒讓我在這裏坐冷板凳……人都換了,盡是生臉。”


    達婭動了動,皺起眉哼了一聲。徐教導員馬上把聲音放輕了。


    “親戚家倆兒子都結了婚,添了小的……要是能住下,我才不來討這沒趣哩!這小兵,唏!我當兵時不知有他爹沒有哩!”他指指窗外,顯然指剛才那位值班員。楊燹發現徐教導員竟然也變得婆婆媽媽了。


    “他讓我在這等著,說夜裏兩點能騰出個床位來,有個人要上火車。這裏在開啥會?塞這麽滿!”他忽然一掉臉問楊燹,“你這麽晚來幹什麽?”


    “……找一個人。”


    “找誰?”


    “喬怡。”


    徐教導員立刻抬腕子看表,這意味十分明顯。當年他在宣傳隊常常三令五申:一個集體最容易從兩方麵爛掉,一是資產階級思想,一是男女作風。如今,他當然無權再過問什麽。況且,楊燹這個人從來沒讓他猜透過,他弄不清他究竟是個優點很多的壞人,還是個一身毛病的好人。他曾與他幾次正麵交鋒,都隻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楊燹定定地看著徐教導員,知道他在想什麽。對著他疑惑的眼睛,楊燹一再把表情放得坦坦蕩蕩的。怎麽啦,半夜一點又怎樣?喬怡是個未婚女子又怎樣?他幾乎要挑釁地笑了。


    世上的情侶往往由各式各樣的催化劑促成。有的因眾人起哄,有的因朋友撮合,還有的竟因“嫌疑”促成。比如這位老教導員那犀利的、洞察一切的目光,滿含疑惑和不信任,一般人會被這目光嚇住了,但楊燹恰恰因這審視的目光而堅定了心裏尚未成熟的念頭,並大聲宣布,好讓那些繼續追究的欲望得不到滿足。


    兩個人都沉默著。也許同時想起多年前在川西北草原發生的那次“事件”……


    六月的草地,天氣變化無常。這個女子集體舞適才在溫和的陽光下開始,隨著音樂由舒緩到激烈,天也變了。不知哪裏飛來幾塊黑雲,壓下來,使白天驟然變成夜晚。這是臨時搭就的露天舞台,演出對象是長年在草地上牧養軍馬的戰士。這一帶沒有電,所以演出往往在白天。


    這是七十年代那類動作劇烈、熱情奔放的舞蹈。女演員們在台上辨不清眉目地做著規定動作,不過情緒有些不穩定了,因為眼見著一場大雨或冰雹就要砸下來。此地海拔近四千米,黑雲似乎就懸在人們頭頂。


    別指望高原的雨也象內地那樣客氣,先落幾滴讓你適應一番,再漸漸由疏轉密。這裏的雨象喊了“預備起”似的,潑啦一下就讓你一身澆個透,一下就砸得你不知東南西北。


    冰冷的雨鞭朝舞台上八個姑娘橫抽豎掃,她們薄如蟬翼的彩裙全粘住了身體,凍得瑟瑟發抖。台下的觀眾看不下去了,有的站起來,打算找個避雨處,有的脫下軍裝頂在頭上。一個指揮員模樣的人終於抹著臉上的雨水走到舞台一側,對徐教導員喊著:“算啦!別演啦!女同誌可受不了這雨……要淋病啦!”


    台上的姑娘頻頻朝徐教導員回首,希望他一聲命令,使她們得赦,而這老頭兒卻如泥胎一樣不動聲色。這時,那幹部把一件雨衣披在他身上。台上依然舞著,樂器因受了潮聲音悶悶的,伴唱演員被雨嗆得大咳起來。幾個戰士已經跑到遠處的房簷下去了。那個指揮員依然在替姑娘們說情,一方麵他自己也淋得受不了了。


    雨越來越大,砸在地上濺起很高的水花,什麽聲音也聽不見了,歌聲樂聲全被雨聲所代替,女演員受不住這折騰,已象風擺柳似的搖晃起來。


    這時,徐教導員突然啞著喉嚨對台上喊了一句:“好樣的!同誌們!一定要堅持到底!”他抖抖肩,把雨衣甩下來,用熱忱而充滿鼓動性的目光看著台上的八個姑娘。


    指揮員突然醒悟到什麽,奔回觀眾席,衝著那些四下逃去、或正準備逃的戰士大喊:“都回來!統統坐下!格老子,你們未必不如人家女同誌!……”


    戰士們慚愧了,重新坐成原來的方陣,一瞬間,台下靜若空穀。女演員們從台上看去,那整齊沉默的人群,象一座肅穆的城池。台下和台上相互鼓勵著,感染著……


    樂隊卻越發氣息奄奄。徐教導員抓起一對小釵,興高采烈地敲著,盡管這舞蹈與小釵毫不相幹。


    女演員們開始了舞蹈末端的激烈旋轉,樂隊隨著那釵聲瘋了似的越奏越快。台上積起東一窪西一窪的水,有幾個姑娘滑倒了,爬起來接著轉。桑采尤其起勁,一邊舞一邊小聲做鼓動工作:“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寧萍萍第三次摔倒,衣服和臉上沾滿了泥,她咬著嘴唇,怕自己哭出聲來……下麵緊接的動作是激烈轉圈後的雙膝跪地,然後仰麵下腰,舞台畫麵將結束在一朵突然綻開的“花瓣”上。寧萍萍苦著臉與大家商量,“今天就別跪下去了吧?……”


    “對,實在不行了……”


    “就一個動作省點事沒啥……”


    不少人同意萍萍的倡議,但桑采臉一板:“不行!這點考驗都經不住?反正我跪!……”


    越來越快的旋轉……


    越來越響的小釵……


    越來越靜默的戰士……


    越來越大的雨……


    女演員都哭了,說實話是被自己感動的。她們要跪下去,按原先的那樣仰麵下腰,接受更嚴峻的暴風雨的洗禮……


    而就在這時候,幕急匆勿地拉上了,把一個最莊嚴、最激動人心的場麵關住了,樂隊戛然而止,準備“獻身”的姑娘們驚異地麵麵相覷。徐教導員“咣啷”一聲扔開小釵,大聲問:“誰?!誰幹的?!”


    沒人回答。這種時候,誰也不會留神這個操縱幕繩的家夥,大家都被淋傻了。


    “我拉的……是我。”人們一齊扭頭瞅著麵色蒼白的喬怡,“寧萍萍不行了……她有特殊情況!”


    徐教導員盯著她,不相信這個素來沉默寡言的姑娘竟敢如此鬥膽。


    寧萍萍低號一聲,捂著小腹蹲下去,然後被幾個姑娘架走了。


    桑采不以為然:“不就來‘例假,嗎?誰沒有……”


    這時楊燹推開喬怡,又用半邊身體護著她:“別鬧笑話了!敢這麽幹的隻有一個人,我楊燹。”他轉過臉對喬怡笑笑,“你不用陪綁。”


    “到底是你,還是你?”徐教導員的目光迅速在這一對男女臉上來回掃射,他早感到這兩個人之間有某種默契。


    “確切地說吧,喬怡不過是同情寧萍萍,而我是對這種做法從根本上反感。”楊燹說。


    雨漸漸小了。一邊天象洗過一樣湛藍,另一邊卻發灰發黃,說不清是刊麽顏色。樂隊隊員在抱怨這場雨要毀了他們的家什——那小提琴一淋就脫膠,一曬準開裂。


    徐教導員:“好吧,既然你們倆都承認,演出結束後一塊寫檢査!”他轉身對著其他人,語調沉甸甸的:“記得淮海戰場上有個女文工團員,隻有十五歲,比桑采還小。她唱著唱著就倒下去了,倒下去還不住口地唱,不出聲地直動嘴,一直到血淌幹淌淨。那是彈雨,血雨!今天,這點水雨能比得了嗎?”說著,狠狠盯了楊燹一眼。


    他這故事講了許多遍,每講一次必能收到預期效果。“怎麽樣,同誌們?”他又迸出金屬撞擊般的嗓,“接下去能不能演好?”


    “……能。”


    “沒勁兒。能不能?”


    “能!”


    ……幕再次莊嚴地啟開,但台下已沒有一個人。戰士們心疼這些不顧死活的姑娘。


    徐教導員站在空蕩蕩的舞台中央,顯得很孤獨。他突然轉過身,走到楊燹麵前:“寫檢查!”又看看喬怡,“你倆幹得好哇!”說完,背著手走了。天上顯出六七道彩虹,不過都不完整……


    從那以後,楊燹發現,隻要他和喬怡在一起,徐教導員的目光總象探照燈一樣伸過來,有時鼻子還要打兩下哼哼,似乎說:等著瞧吧……


    楊燹快步登上樓梯,很得意自己的狡猾,他是乘哨兵換崗時一溜身進樓的。他的腳忽然放慢了,從樓梯窗口看見了那間接待室。老頭兒就在那挺冷的夜裏坐一夜,咳一夜嗎?對了,他轉業回山西已好幾年了,這次來幹什麽?他臉上似乎透著什麽苦楚?他遇到什麽難處?他的身體好象大不如從前,每一陣咳嗽都牽動他渾身的筋骨,震得要散架似的……對於他,你怎麽可以一個字不問,一點關切之情也沒有呢?你是個混帳,楊燹。


    他老了,畢竟老了。可你還不肯原諒他。不不,你別否認,你潛意識中沉積著對他的怨艾……


    現在他平息了一下自己,抬手叩響了這扇門。


    喬怡從被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驚醒後就一直未睡著,直到楊燹出現在門口。


    她背靠著門喘了幾大口氣,然後對門外的他抱歉道:“你稍等等。”


    她在屋裏盲目地打轉,一時慌亂得不知該幹什麽。抓起梳子刨了刨頭發,又扔下梳子去找衣裳。她聽見他在門外不安分地踏著腳。她找出一件玫瑰色的套頭衫,羊毛的,看上去很鮮嫩。她希望這不成眠的臉色,能少許沾點紅色的光。而當她往鏡前一站,立即又反悔了,不僅不該穿它,當初甚至不該買它。這鮮豔的色彩與她的性格相去甚遠。正當她決意把它脫下來時,楊燹在門外說道:“你還打算放我進來嗎?”說著他推開門,見到了一幅既狼狽又可笑的情景:她在脫毛衣時頭上的發夾搗亂,牽住了某根絲縷,弄得她頭被捂在裏麵,進退不得。


    楊燹幸災樂禍地抱著胳膊,在一邊看她“熱鬧”。在見她前,他就給自己定了基調,決不纏綿,決不淒側,決不讓她窺破真情。


    “麻煩你幫一下忙……”她終於求饒。


    “可以嗎?”他依然抱著手。


    她不再吭聲,有點賭氣。揚燹笨手笨腳地幫她解開發卡。兩人離得很近,都聞到了對方身上的氣息,這氣息他們是十分熟悉的。


    蕎子奔上前去,頭發上紮滿芒刺、草果。她望著奇跡般出現的讚比亞,遠遠煞住了腳。


    他還活著!那磨坊不是在一片火光中塌了嗎?再看看他身後的小耗子,她和他怎麽會在一塊兒呢?


    她說不出一句話,隻是刷刷地流著眼淚。怎麽,她注定要受這種得而複失、失而複得的折磨嗎?


    “說真的,你穿這件紅衣裳不合適。”他虛弱地打著哈哈。


    喬怡索性重新把毛衣拉下來,抻抻平,挑釁地:“是嗎?”她有意朝鏡子轉了轉身,在鏡子裏發現了他真實的目光……他帶著這兩束目光朝她走來。


    喬怡聽著自己的心在發瘋似的蹦達。糟了,要發生什麽事?!


    要發生的注定會發生……


    他走得那麽近,比她想象中的更高大,一下子使這屋子顯得低而窄了。意誌在束縛他,他的雙臂僵在那裏,臉顯得有些可怕。兩個人似乎都在等待致命的一擊。


    “你好,蕎子……”他笑了。是因戰勝自己而笑。他握了握她的手。


    兩人似乎都大大鬆了一口氣。


    “你這次來打算見我嗎?”


    “沒有。沒打算。”喬怡低下頭。


    “胡扯,你想見我。”


    他的專橫使她不再分辯了:“你坐吧……”


    他摘下軍帽,轉身掛到衣帽架上。從背影看,他的肩膀


    多漂亮,多健壯!幾年的伐木生活使他受益不淺。他解開軍裝的風紀扣,讓脖子自在一會。又身伸出五根骨節突出的手指攏了攏頭發,戰爭留下的彈痕隱藏在這濃密的頭發裏。等他再轉過身,神情正常了,那些不安分的浮動物終於沉澱到心底去了。


    “我不象你。想見你,我就來了。”


    喬怡忽然問:“現在幾點?”


    “我不管幾點。你怕了?”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怕什麽?我們又不在談戀愛。你將和另一個姑娘結婚了。玫瑰紅的毛衣,這不含蓄的顏色讓人害臊,仿佛在掙紮著表現某種熱情。


    楊燹說起剛才見到徐教導員。


    喬怡吒異:“怎麽,達婭和他都呆在接待室?我去找他上來!”


    楊燹攔莊她:“我們沒什麽可談的了?……”


    “沒什麽可背著人談的。”


    “明白了。我們一起去請他上來吧。當初是他促成了我們…”楊燹嘲弄地笑起來。


    “不過現在我們沒一點關係。”


    “這一點我立即向他聲明。”


    他倆並肩出門時,心照不宣地笑笑。喬怡的心差點碎了。楊燹沒說錯,當初是徐老頭兒促成了他們,不過是從反麵。


    ……在騎兵團的演出將結束了,那天下午,天好得令人驚訝。雲也很別致,濃一抹淡一抹地停在天邊,似乎在等待人們照相。這天氣不照相實在是糟踏了。


    草地,藍天。當然要照一組“騎馬奔走在邊疆的文藝戰士們”,然後登在軍區小報或軍部的宣傳欄裏。他們登過不少類似的相片,其中有男演員們幫戰士理發,女演員幫炊事員切菜。有一次,桑采冒著零下二十度的嚴寒,赤腳在冰河裏幫戰士們洗床單,戰士們感動得掉了淚。為把這動人場麵補拍下來,桑采再次蹚入冰河,相片拍下來了,戰士們的床單卻被衝走兩條。


    這樣的相片被他們視作極大的榮譽,由徐教導員親自保管。他很仔細地將它們貼在一個巨大的自製影集中,來了新兵的時候,他便如數家珍一般向他們介紹、誇耀。


    兩匹駿馬被騎兵戰士牽來了。女演員們化著妝,穿著演出服,幾乎被騎兵們扛上馬背,還煞有介事地挎著槍。馬稍—動,便冒出一聲尖叫,她們一麵顧及表情的昂然遠視,一麵小聲告救:“快拍!快點照呀!……喂,拉緊馬,千萬別讓它跑!……”


    喬怡在一邊看著,覺得很滑稽。就象一個人從側幕裏看舞台上的演出:景色失去了立體感,道具失去了質感,演員的表情又如此缺乏真實感。她總是悄悄地一次次躲開這類場合。她不愛照相,也不愛做假。


    而初夏的草原卻美得那樣真實和自由。這是一種純粹美。如康德所說,這種美具有兩個特性——非功利的,無概念的。喬怡獨自朝沒人的地方跑著,拐過一道小山梁,那邊是更為寬廣的世界。高山曠野的風帶著低吼在草地上掠來掠去,草伏下去時,可以看見那些緊貼泥土的小花,擠成片,鋪地蓋野。


    一條細細的小溪,不聲不響地橫在喬怡腳下。她脫下軍裝,襯衫緊束在軍褲裏,自我感覺良好。太陽燙人,她跑出了一身汗。這藍天下,這草地間,一切衣裳都顯得多餘。那水清澈見底,並因深淺不一而折射出陽光斑斕的色調,一閃一爍象在挑逗人,誘惑人。喬怡將軍褲高高挽起,又四處望望,不見人,便索性將襯衫也脫掉,讓陽光和水一起潑濺在她身上。


    “喂嘿!……這裏有個活人呐!”她一驚,趕緊將衣服護住前胸。循聲望去,見不遠處沒膝的草叢裏,四仰八叉躺著個人,甩軍帽蓋住臉。喬怡慌忙背過身將襯衫穿好,一麵惱意十足地質問:“你為什麽早不吭聲?!”


    “我沒料到你有那麽大膽子。”是楊燹。


    喬怡不悅地順著溪水慢慢往上遊走。


    “給你講個故事吧!森林女神狄阿娜在河裏沐浴,獵人阿克丹翁偷看後遭了厄運……”


    喬怡不理他。


    “還不高興?”他在草叢裏拍手拍腿地笑著,“小羊羔難得到河邊撒撒歡,可偏偏碰上了大灰狼!……”


    “對!你就象一隻大灰狼!”喬怡發泄地大聲說,繼續把脊背對著他。


    他不做聲了。一會兒,他用沙啞的喉嚨哼起一支歌。他能隨時隨地編個什麽調子供自己解悶,而且那即興而出的曲調都相當優美,不過很少有人發現他這方麵的天賦。那說話般簡單的旋律把喬怡打動了,緊繃的脊背漸漸鬆弛下來。歌聲卻戛然而止。


    “為什麽不唱了?……”


    “因為你在偷聽。”


    “難道歌不是唱給人聽的?”


    “我隻唱給自己聽。因為這歌也沒穿衣裳。”


    她轉過臉:“你真可恨!……”


    “不止你一個人這樣認為。”


    “你大概生來就為了與人作對!”


    他拔了一根草銜在嘴上:“那倒不盡然。”綠草幾乎將他完全淹沒,陽光曬得他眯著眼,那模樣真讓人嫉妒他的愜意。


    “你怎麽沒去照相?你不知道,那些相片說不定會登報的。”


    “那你為什麽不去?”


    “我?參加照這類相片的人是有條件的。比如你合適,我就不合適。”


    “合適不合適的標準是什麽?”


    “這你得問他們去。”


    “他們是誰?”


    “這可多了,一口氣說不下來。這是一股勢力,一種潮流……你懂得,最好別裝傻。”


    “那你幹嗎總呆在潮流外麵?”


    “你說錯了。我是在潮流前頭,早看清這潮流的走向和歸處。喂,我說,你還是去照相吧?不然會吃虧的。”


    喬怡專注地看著自己的一雙被冰冷的溪水浸得發紅的腳。


    “你怎麽不說話了?”他用胳膊把頭撐起來。


    “我天生懶得說話。”


    “算了吧,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心裏永遠是吵鬧的。你在肚子裏評判每一個人,不出聲地和每一個人爭辯,但你又總不相信自己是對的。你做著許多努力,巴望能早日和大家同化。你當著全班把那件象征資產階級的絲綢睡袍扯碎了,雖然從此你不再因為換睡袍在早操時遲到,伹不幸還是被人視為異類。知道團支部對你的鑒定嗎:一個思想意識不健康的人,一個家庭烙印很深的人。你以為你和別人一塊掃地,衝廁所,挑豬食,就能徹底脫胎換骨了?連你自己也察覺,這些‘改造’對你永遠必要,卻永遠不會產生多大功效。所以你的矛盾和痛苦往往比別人多許多倍——我說得對不對?”


    喬怡冷冷一笑:“你以為你說得很對?”同時又暗暗驚異他對她的觀察和分析。其實自從第一次在郵局門口結識他,三年中她與他不不超過十次交談,而每次交談都很短晳。他們似乎不需要交談就相互熟悉了。如果兩人恰巧在什麽地方相逢,隻需目光略一碰撞,即迸出火花來。隻憑這目光,足以勘測出對方的心裏存在著怎樣一座礦。也許正如某個啞劇大師的見解:語言是笨拙的,多餘的,甚至是人們信息溝通的障礙。


    “這條河真小。那邊有一條大河,那才是真正的河呐。”他指指遠處,“你敢和我一起去嗎?”


    “……敢”


    “那咱們走!”他跳起來,“我早就料到你會成我的對手。沒有一個言語上、思想上交談的對手真悶氣。我喜歡對手!”他攥攥拳頭。


    “我不是你的對手。你是狼。”喬怡笑道。


    半個小時後他們來到這條“真正的”河邊。這河足有一百多米寬,屬於高原那種湍急的融雪河。雲和陽光在水波裏起伏有致地流著。


    “他們多蠢呀,為什麽不到這裏來照相?”楊燹嚷嚷著。


    “相嘛,在哪裏照都一樣,何苦跑這麽遠!”喬怡也大聲答道,“反正都是假的。”


    環境能改變人的性格。在這條河邊,喬怡忽然有了某種勇氣,袒露自己實質的勇氣。


    “這麽說你也不讚成他們的做法嘍?”


    “他們是誰?什麽做法?”


    “他們是個別領導,做法是沾名釣譽,犧牲人們的天真去換一塊沒有價值的榮譽牌子。昨天那場雨淋病了幾個人?那叫演出嗎?那叫發神經,那個小積極!”


    喬怡裝著沒聽見他的話。記得有一次桑采來找喬怡談心,那是在她第三次參加“先代會”之前。“你那些糖紙哪兒去了?”喬怡劈頭就問。桑采吃了一驚,朝她眨巴著長睫毛。“我以為十幾歲的孩子總是真實的,不然這個世界就沒有真的東西了。”喬怡說,“你為什麽要把那些糖紙偷偷毀掉呢?人應當進步,但先要真實……”


    楊燹哈哈笑起來,“要從你嘴裏聽到一句對某個人的評價是妄想。你處處免戰。我可不行,能攻能打。”


    “你別這樣……惡狠狠的。”


    “把你嚇成了這樣?”他坐下來,“喂,蕎子,敢不敢坐到我身邊來?”


    她忽然一陣慌亂,六神無主地走過去……她癡癡地看著他,坐下來,充滿了孩子氣的信賴。


    他的手慢慢移過來,象采一朵弱小之極的花那樣小心。她感到那隻手的怯懦和猶豫,也感到那手上長久蓄積的力量。他用力將她的手攥緊了……對這一舉動,她毫不意外。


    太陽在沉落,它落得好快呀!


    “回去吧!晚上還要開會……”


    “開會!……”他似乎忿忿地重複道。他們並肩往回走,“我擔保你從不少開一次會。”他又露出那種可惡的表情。


    “你嘲笑的不止我一個人。”


    “可你不一樣。你有思想,你隻是不敢反抗。”


    喬怡不無痛苦地:“求求你!你把我什麽都攪亂了!”


    “哼,我可憐你。一個皈依宗教又不夠虔誠的女修士。你對那一套過火的做法反感,但又逼著自己相信那是對的,是必須的。你就是從來不相信自己。”


    喬怡逆著夕照看他那自信甚至自得的麵孔。這次是她主動攥住他的手。“楊燹,拜倫在自己馬車的徽記上刻著:‘信賴拜倫’。你也應該刻。”


    “我不用刻。”他望著她,微笑著。這微笑顯示了一切言語的貧乏。


    “我愛你,你知道麽?”喬怡鬼使神差似的對他說,“可不會有好結果的,因為我們倆就象地球的兩極。”


    “兩極多棒!”


    “你遠遠甩下人群,而我卻是人群的落伍者。我們不應該在一起,況且……”


    “況且我們的家庭又那麽不相同,對吧?”他蠻橫地將她攬進懷裏,以一種暴發力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那意思是:就這樣,決定了。


    她望著他,回味著那毒辣辣的一吻。


    遠處是落日後深紅色的霧靄,整個草原浸入暖色調的昏暗……


    本來一切無恙,可當他們返回營地時,忽聽身後傳來散亂的馬蹄聲,有人嘶喊,“前麵的人快閃開!”


    楊燹迅速把喬怡扯向一邊,還未等他醒過神,隻感到耳邊一陣熱風,夾帶著一股馬臊氣飛閃過去。那是一匹高大無比的黑馬,鞍上的騎兵緊伏在它脖子上,七八名騎兵追趕著,一邊喊:“小趙!——夾緊!別丟韁繩!”


    楊燹突然回身往小山梁上跑。等喬怡跟上來,見那匹黑馬已拐過一個九十度大彎,衝到山梁下麵。在拐彎時,那個被稱為小趙的馭手已從鞍上甩下大半個身子,象口袋似的斜掛在馬背一側。


    “媽個笨蛋!要套鐙啦!”楊燹朝山坡下大喊。他開始在坡上與黑馬平行狂奔,並漸漸把馬拉在身後。


    “鬆開腳鐙!鬆開……”後麵追上來的人徒勞地喊著。楊燹還在與馬賽跑。喬怡緊張地盯著他,不知他到底要幹什麽。年輕的馭手一隻腳仍留在腳鐙裏,被馬橫拖而去。喬怡突然明白了所謂“套鐙”的可怕。


    這時,楊燹忽然轉身,正與狂奔的黑馬迎頭,他借助坡度縱身一躍,躍上了馬背。黑馬被突然增添的負荷砸得渾身一震,楊燹趁機坐穩,拚命勒住韁繩。黑馬昂著頭,在原地轉起圈來。“快鬆開鐙!”等到追兵趕來,渾身泥水的小趙已脫險,正直著兩眼坐在地上,看著黑馬終於將那個解救他的人也重重摔下,跑向遠處繼續發它的脾氣去了。


    等喬怡失魂落魄地趕到現場,幾個騎兵正把這位高大的黑臉英雄架往醫務室。虧他在農場馴過半年馬,不然這一摔遠不止關節脫臼。治療完畢,天已黑透。他們剛走近宣傳隊員的住處,即被一束強有力的手電光堵截。光源後傳來徐教導員的嗓音。


    “你們倆幹啥去了?!”那口氣不是發向,而是早下了某種結論,“跟我來一下。”


    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兼寢室,裏麵端坐著幾位分隊幹部。他們顯然已等候多時。


    楊燹首先用目光製止喬怡作任何解釋。徐教導員痛心地:“楊燹,我沒想到,你會幹出這種事來。你是幹部、黨員,你旁邊這個姑娘才十九歲,你就這麽渾?!我早就料到……”


    楊燹舔舔嘴唇,鄭重宣布:“好吧,趁幹部們都在,免得你們以後費猜疑——我和她從今天正式建立戀愛關係。是正式的,不是胡鬧,就這樣。”


    這“謎底”亮得太早了,早得眾人都不甘心,不過癮。


    “明天開全體大會!連帶昨天擅自拉幕,破壞演出,你倆一塊做一次深刻檢討。楊燹,你還可以把剛才那些話向大家宣布……不臉紅!”


    “我除非撒謊才臉紅。”楊燹泰然說道。喬怡卻羞得無地自容。


    出了屋,喬怡委屈地伏在牆上哭起來,而楊燹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徑自朝自己寢室走去。


    第二天一早剛起床,幾個戰士敲著鑼鼓往徐教導員門上貼了張大紅紙,表彰楊燹“奮不顧身救戰友”。徐教導員看了半晌,又思付半晌,最後決定不召開那個“全體大會”了。大概他認為楊燹功過兩抵吧……


    兩人推開接待室的門,長椅上已空無一人,大概那張床位騰出來了。喬怡看了楊燹一眼,發現他臉上也有些不安。這一老一小,又是夜裏,畢竟讓人放心不下。


    “在這裏坐一會,對你我更合適。你說呢?”


    喬怡聳聳肩。


    “敢坐到我旁邊來嗎?”


    她又聳聳肩,表示沒什麽敢不敢,是不必要。“你最近在幹些什麽?”她問。


    “幾乎什麽都幹。你該問我沒幹什麽。”他嬉笑著。點煙時,火柴不等擦著就斷了。


    “我是來出差。為一本小說,描寫自衛還擊戰的一個挺真實的故事……”喬怡定定地看著他。


    “那小說值得你跑幾千裏?”他叵測地眯上眼。“現在發現不值得了。”


    “質量不高?”


    “我看不出來。因為在讀它的時候,我太感情用事。”


    楊燹認真地點點頭:“哦……”


    喬怡突然笑了。這家夥準備跟我裝到底嗎?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作者是誰,正犯愁怎麽跟他取得聯係。我任務很緊,一個星期就得趕回去。”


    “一個星期在這個城市裏找出個把人來是怪難的……”


    “不等找到,我就累死了。人海茫茫,所以我隻好等他自己浮上來。”


    喬怡暗想,這象兩個間諜的談話。


    “好吧,那你等吧。”楊燹打了個大哈欠。奇怪,他臉上始終不動聲色。真不象是在有意賣關子,作弄她。


    “我明天,不,今天一早就得奔考場。我得回家睡一會。見鬼,這夜夠短的!”他扔掉煙蒂。


    “你……考什麽?”她突然想起他那隨口編歌的本事,“是考作曲嗎?……”


    “不,那是什麽無聊玩藝。我報考的是生物學研究生。你忘了,我伐過兩年木。”


    “你的誌趣多得可怕。”


    他哈哈一笑,扣上軍帽。


    “你對我的一切都打聽了麽?”他問。


    “我不愛打聽,但自有人告訴。”


    “黃小嫚的事……?”


    喬怡笑笑:“所以我奇怪你幹嗎還來看我。”


    他眼神黯淡了:“不管怎麽說,你是個令人難忘的女孩子……再見。”


    柵欄門鎖著。他繞過那間接待室,兩三腳就登上牆,又無聲地落到牆外地上。隔著鏤花牆磚,他對喬怡說:“我考得好或者不好,都是因為你。你為什麽在這時候來呢?……”


    喬怡不能帶著這一腔七顛八倒的髒器回那間悶人的屋子。她需要大量的氧氣才不致窒息。她站在昏暗的院子裏,沒人告訴她現在該怎麽辦。


    楊燹,你索性改名叫“災禍”更好,總是攪得人不得安寧。還有那該死的小說,作者到底是不是他?……考研究生,那是需要全力以赴的,哪兒還騰得出空來寫小說?你瞧他忙的!


    她掏出小本,在楊燹名字後麵畫了個問號。


    除了他,這篇小說會是誰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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