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空落落的。路燈一派溫暖的橙黃,在這美麗的光暈裏,人卻並不因此變得好看,相反,麵孔上的陰影被誇張了,膚色也顯得晦暗。這八十年代的燈,使這群軍人都顯得不那麽年輕了。


    大學生們在前麵的十字路口道別。一個小夥子從另一個小夥子的自行車後座上回首,頻頻向姑娘們拋去飛吻。四個女大學生你推我搡,笑得發癡,癡得又是那麽可愛。


    廖崎搭最後一班公共汽車走了。因為萍萍有孕在身,楊燹把他那輛破自行車出讓,叫曉舟馱她回去。剩下的隻有楊燹和喬怡。這組合令人尷尬。


    “……咱們這是往哪兒去?”喬怡不覺隨楊燹走了一截才問道。


    他用下巴努了努興高采烈走在前麵的四個女大學生:“繞點路,送她們一段。前麵的環城路背得很……”


    “我也陪著?……”


    “隨你便。”他朝她看一眼,“你不想和我走走?……”


    當然,當然想。以後天各一方,想走也走不成,哪怕僅僅這樣沉默地走走……


    這對喬怡來說是最後一個機會。隻消三言兩語就使“冤案”大白。她沒有別的企望(破鏡重圓?重歸於好?……),隻想還原一個清清白白的自己。


    喬怡盤算著從何處啟口,第一句話該說什麽。四個女大學生在談論什麽?談得那樣樂不可支,根本無暇顧及身後兩位沉默的保護者。她們在談愛情,象喝歌一樣談著。喬怡偷窺一眼楊燹,他低著頭,嘴角微微牽動,象位長者似的,在為女孩子們的傻話發笑。說傻話的年齡人人都有。


    女兵提幹後第一件事,就是談情說愛合法化。這對她們似乎比穿花的確良襯衫的權利還重要。田巧巧麾下的姑娘逐個兒有了對象,而二十有六的田班長卻仍然單槍匹馬。分到小寢室後,她與喬怡、寧萍萍同屋。一九七六年春節,全體放假,各對情侶皆大歡喜。


    寧萍萍與季曉舟的假日安排是:上午看電影,下午看電影,晚上還是看電影。而且電影是同一部《豔陽天》。萍萍是影迷。


    喬怡和楊燹打算利用假日遠遊一次,到楊燹插隊的地方,吃兩餐農家年飯。不巧喬怡從年三十開始生病,楊燹隻得守在她床前。


    夜裏十一點,萍萍盡畢“影興”,由季曉舟陪伴歸來。她轟走楊燹,對喬怡道:“你倆整天粘在屋裏,讓田巧巧咋辦?……”


    正說著,田班長進來了,鼻子和雙頰凍得通紅,打著哈哈道:“怎麽,郎中走啦?”


    “什麽‘郎中’?”喬怡不解地問。


    “楊燹唄。”她笑著,“你那病隻有他能治!”


    萍萍問她:“你這麽晚上哪兒去了?”


    “……看電影!”


    “什麽名兒?”


    “……你瞧我這記性,剛看完就忘了!”


    “你一個人去看的?”喬怡問。


    萍萍朝她瞪一眼,喬怡也後悔了,這不是廢話嗎?她當然一個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田巧巧卻說:“一個人,我才不去看電影呢!”她意味深長地笑笑。


    “你和誰一塊去的?”萍萍追問。


    “幹嗎?你是保長,還是甲長?今晚上對我盤査這麽仔細……我明兒晚上還去看!”


    萍萍欲語又止,用那種近乎悲哀的表情看著她。


    田巧巧一邊脫大衣,摘棉帽(電影院大可不必穿那麽嚴實),一邊說道:“明天他還邀請我……”


    “他是哪個?”


    “你說哪個?”她刮一下萍萍的鼻子。從她含混的口氣,喬怡猜到她又要重複那些老話了:某某對她“有意”,某某正向她“進攻”,某某在她拉琴的時候看了她足足半個鍾頭。“朝我撒網呢!”田巧巧不會撒謊,但姑娘們私下斷定她發生了錯覺,或說得刻薄些:她在自作多情。也有人說:“但願是真的。”


    喬怡問她:“他是不是去年那個?”


    “去年?”田巧巧半張著嘴。


    “去年你不是說定了嗎?”萍萍熱烈地接道,“那時還住樓上大寢室,你還請了我們客!”


    她的嘴依然半張著……


    去年夏天,田班長抱著一隻不大不小的西瓜進了屋,並隨手關上門,閂上門插,既興奮又詭秘地對女伴們笑著,說她已經“定了”。


    “定了誰?”大家七嘴八舌地問。


    她幸福地笑而不答。這種羞答答的含蓄的微笑在田巧巧臉上是鮮見的。過去每當說起“某某”,她總做出不屑一顧的神情,表示他們離她理想的差得遠哩!今天情況可就不同了,“咱們是一個班的,在一塊兒住這麽久,什麽事我都不瞞你們。這事兒……基本定了。不過我還是擔心你們中間誰嘴快給張揚出去。”


    好奇心促使眾女兵一再發替賭咒決不嘴快。田班長幾番欲言又止,說道:“反正,你們過一陣就明白啦。今兒我就告訴你們這句話,定了。”


    說著她切開西瓜,這破費對於一向儉省的田班長可謂豪舉了。這一帶多雨,西瓜特別貴。“你們吃吧,吃吧,我請客……”


    大家驚喜地看看瓜,又看看她。


    “你們覺得……我還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待人接物有沒有招人討嫌的地方?……”田班長頭一次這麽謙恭。


    “班長挺好的……對吧?”桑采吃著瓜說。


    接著大夥一致公認田班長各方麵無可挑剔,隻是……襯衫別老穿部隊發的(提幹了嘛);適當時,也可以買雙皮鞋,老穿部隊發的鬆緊鞋多不精神!還有,胸罩最好用上海出的那種,那樣線條好些;至於頭發,眾說不一,有說盤上去,有說拖下來,有人說幹脆來個運動式,總之目前這兩條“帚把子”是不行的……田巧巧對大夥的建設性意見十分認真地聽著記著。但多日後,她那喜悅的神色突然不見了。沒人敢問她,也無從安慰,大家都為吃了西瓜又愛莫能助而愧怍……


    “去年,”田巧巧半張的嘴終於咧了咧,算作笑,“去年那個吹啦!”


    萍萍與喬怡交換了一個眼色。不裏問,一問準說是她瞧不上那家夥!


    第二天一早,趁田巧巧出去洗臉,萍萍鑽進喬怡的被窩,“田班長真慘……”


    “怎麽了?”喬怡問。


    “還怎麽了!”萍萍忿然說!“你和楊燹把人家擠得沒處呆!晚上那麽冷……”


    “她……不是去看電影了嗎?”


    “看個鬼!你這麽聰明怎麽還不明白?她是為了你倆在一塊親熱,才躲出去的!我和曉舟昨晚回來,見她一個人在路邊閑溜……”


    喬怡為田巧巧的善良所感動,眼圈竟熱了。田巧巧洗了臉回來,打著哈哈:“一清早就紮在一堆兒說傻話!”


    她把姑娘們由熱戀導致的“傾吐欲”叫“說傻話”……


    女大學生們說著“傻話”,拐了個彎。一片參差的樹影中,是她們的幸運之門——好一座堂皇威嚴的學府!楊燹和喬怡站在遠處目送她們走過去。為懲罰這類不夠規矩的學生,校門已關上了。她們用動聽的、嬌滴滴的嗓音向門房大爺哀求,同時又是竊笑和低聲的詛咒。那老門房看來有非一日修練的涵養,不應聲,也不出來開門。


    “走吧,她們會有辦法進去的。”楊燹拉拉喬怡。


    他們走遠時,四個姑娘已登上門柵欄。一邊攀,一邊還在笑,還在低聲罵人。笑和罵出自她們的嘴,讓人聽著同樣舒服。


    柏油路麵上僅剩下兩個人的腳步聲。喬怡看看楊燹:他打算走多久?打算丈量這座城市嗎?


    “怎麽不說話?”他擠她一下,臉上是不自然的輕鬆。說什麽呢?要說的幾年來一直鯁在喉頭。就把田巧巧留下的那封信告訴他嗎?那是一篇有力的辯護詞。它宣布喬怡無罪,宣布楊燹對她的懲罰是不公道的。


    ……喬怡,我對不起你,你看了這封信會恨死我的,我沒有權力請你原諒。伹那時我以為那麽做是正確的。我可不是故意下套子坑你們啊!天地良心。你記得嗎?為追查“政治謠言”,上麵派了工作組。我是黨員,有了想不明白的亊當然得找組織,而且工作組是上級組織的代表,我以為他們更正確。


    喬怡,那也怪你,你幹嗎把那封信放在枕旁,而不鎖起來呢?你的東西從來不鎖,因為你用信任對待周圍的人,可你沒想到我會辜負你的信任。我當時隻是對戀愛的事好奇才偷偷看了那封信,可看完才知道那是一封跟戀愛無關的信,全寫著楊燹在北京聽說的大事。那些事可把我嚇壞了!我當時想:這些話算不算“反動”呢?我文化水平低,政治水平也不咋樣,心裏七顛八倒的,才去找了工作組。我問他們,那信上說的事是真的?這一問壞了!他們死活逼我說出“消息渠道”,說他們追查的正是這些謠言。他們跟我談了好幾個鍾頭,裏外裏、反正反全是理。我越聽越糊塗,糊塗中就說出了那封信。我那叫不叫告發呢?我搞不清楚。但我明白自已沒安壞心跟,真的,我從來不想坑誰害誰!


    後來我看見事鬧大了,鬧成了個“案子”,我才覺著沒準我幹的是件壞亊,坑了人。如今,這亊過去了兩三年,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把你倆坑苦了。你倆是活活被我拆散的。


    喬怡,你不會原諒我的。你那麽喜歡楊燹,可他和你分手了。


    ……


    要上前線了。誰保得準自己碰不上一顆槍子兒?假如我碰上了,知道你們倆能和好,我就死得安心了……


    喬怡不再猶豫了。


    “楊燹,你知道田巧巧……”她不知為什麽頓住了。或許楊燹的目光提醒了她:田巧巧不在了。


    田巧巧,她畢竟不在了……


    山洞外,一片漆黑。從來沒見到世界有這樣深的夜——沒有風,也沒有星星,隻有不時響起的一兩聲蛙鳴,相呼相應。


    “……蕎子!”從昏迷中蘇醒的大田叫道。采娃和小耗子已反複告訴她:蕎子去找部隊了。可她一醒來總是叫“蕎子”。


    “有什麽亊,你對我說吧。”數來寶拖著傷腿從洞口摸索過來。


    “蕎子,我得跟她說一句話……隻跟她一個人說……”持續高燒,大田的嗓音啞了。


    “跟我們說吧,”小耗子攥著她滾燙的手,“我們會轉告她……”


    “你們……樂意聽嗎?”她聲音更輕了。采娃擔憂地悄悄抹著淚,這些天,她學會一種無聲的飲泣。


    “你講吧,我們樂意聽……”數來寶說。


    “我……打哪兒說起呢?從頭說……”她夢囈似的敘述著,“有一個人,我喜歡他,真喜歡……從來沒這麽喜歡過……”


    “大田!你還是休息吧……”小耗子打斷她。此刻,三個人一致認為她在說胡話。這類話,她曾經不止一次說過,但都是反過來的:某某喜歡我。


    “別打岔。這回是真的……真有那麽回事。那個人我一閉眼就想出他的模樣:是個機靈鬼,鬼精靈,一笑起來,五官擠在一塊,鼻子上的小雀斑都在樂似的……”


    三個人哀傷地沉默著。他們不忍心製止她的幻覺,沒準這是最後的了……人在生命接近終點時,往往會用主觀臆想來彌補一生的缺憾,在想象王國中得到自己始終索求不得的東西,包括愛情。沒有人愛過她,這個質樸憨實的農民的女兒從未得到過男性的溫存。她此時的臆想,就象童話中的那個小女孩,在一根火柴的幻象中欣慰地接受死亡……


    大田不會有太多的“火柴”了。剛才那一跟又熄滅了。她再次昏迷。但願蕎子找到部隊,趕在她生命最後沉落之前……


    “下半夜了。”數來寶說,“你們打個盹,我守在洞口。”


    這個唯一的男子漢責無旁貸地擔起警衛的職責。他靠著洞口,傷腿的疼痛他已經習慣,但體力卻出現越來越大的赤字。他的身體漸漸往下滑,一刹那間,他覺得已睡著了。他摸出一塊生地瓜,“哢哧哢哧”地啃起來,有意嚼得特別賣力:總得讓某個部位保持興奮,以帶動全身。腿呀,它該使勁疼才好,那樣就把這惱人的困倦驅走了……地瓜終於從他嘴裏落下來。


    ……或許是采娃在夢中悸動了一下,大田從沉迷的底層倏然浮上來——一下子浮上來,象擺脫了全部傷痛,再生似的清醒了。她暢然吸了幾口清晨冰冷的空氣。怎麽,活過來了嗎?否則怎麽會如此耳聰目明?


    采娃的頭不安地扭動幾下,終於落在大田肩上,迷蒙中得到牢靠的依傍,安詳地睡著了。大田把小耗子也攬入自己懷中,聽著她們均勻的呼吸,真是一種享受。那個唯一的男子漢也打起鼾來。好在還有一個人清醒著。真是難得的清醒。好吧,你們都放心睡吧,讓我來替你們站一班崗。


    她用手試了試額頭,熱度並未減退一分,那是什麽促使她清醒的?她納悶。小耗子蜷成一團,看樣子是冷。她把她摟得更緊些:我現在什麽也不能給予你們,隻剩下體溫,這高得可怕的體溫,血管裏流的仿佛是鐵水,鋼水。


    口幹舌燥,可哪裏有水呢?隻能不時伸出舌頭舔一口涼絲絲的空氣。


    世界上最可口的是桂花甜藕粉,它流進喉嚨的滋味簡直妙不可言。當然,這主要因為是他給她端來的,那個剛滿二十四歲的小司務長喲!


    ……那次也是高燒,高燒卻給她帶來不可複得的幸福。


    他是怎樣闖進來的?象隻小馬駒,掩飾著十足的憨態和頑劣,竭力拿出成年人的步態走到她床前。


    “我是剛調來的司務長,聽說你病了,來走訪一下,看看對炊事班的病號飯有什麽意見。”他笑起來五官全往鼻子上擠,圓圓的臉皺成一個肉包子。“怎麽,你一點也沒吃嗎?不喜歡吃這蛋花麵?想吃什麽?我也是說,幹嗎一生病就給人弄上半臉盆麵條子,看看也飽了,你說呢?”


    “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麽?”她笑道。因這一笑病減輕了不少。


    “嘿,聽你說話,咱倆沒準是老鄉!”


    “你哪兒人?”


    “北京呀——離北京就百十公裏!”


    她心裏暗笑。在這點上,他和她一樣,都有那麽點虛榮心,從來都以“北京人”自詡,把所有帶京味口音的都稱作“老鄉”,常讓那些真正的北京人感到屈就。她已從他蠻溜的北京話裏聽出了破綻——那字頭話尾的鄉音,完全和她犯著同樣的語病,這才是她真正的老鄉——隸屬河北的農家子弟。幹得不壞呀,小夥子,你已經徹底都市化了。她看著他腳上那雙鋥亮的“三接頭”想。


    “你等著,我給你弄點新花樣兒……”他端起桌上的半盆麵條,風也似的出門而去。回來時,手裏捧著一個精致的金邊細瓷碗,裏麵裝著和碗一樣精美的桂花藕粉。他自誇道:“對待病人,要著重心理作用。我就專門研究過!你看這碗,甭管它盛上什麽,你就先有了三分喜歡,然後你就動了心把它接過去,再嚐一口……一嚐,果然順腸順肚,因為它首先順眼。”


    “你呀,太貧!”她又忍不住笑起來。


    “你說是不是吧,咱部隊就不講究做事用心。其實凡事用心必定省力:這碗藕粉隻要三分鍾就得,他們煮那半臉盆麵條倒下了不小工夫,本錢也大得多。隻不過這個漂亮碗值價,反正你又不會把它吃下去,我一點本也不蝕,對不對?”


    真是個討人喜歡的饒舌家夥!聽他在一邊嘻天哈地,她不知不覺已把大半碗甜潤的膠狀液體喝完,身上暖融融的,似乎病也全好了。


    “好,現在請你對我們炊事班的工作發表意見,”他端了把椅子,繃起一本正經的娃娃臉。


    “意見?你把我嘴都糊上了,我還說得出意見?我中計啦!”


    “哈哈!……”他笑著跑了。這司務長不錯帳目才怪,她笑著想。


    她過慮了。半個月後,食堂門口貼出了大張表格,每筆帳都用相當漂亮的隸書抄寫一清,看著也讓人舒服。大夥圍著那張表七嘴八舌:“同誌們,咱們有救啦,這司務長不是山西人,也不是甘肅人(前兩任司務長受籍貫局限,以節省為主要宗旨)!”她站在人群裏,心裏一陣陣發臊,臉在潮熱起來,好象人們誇的是她。


    緊接著是冬季拉練。她被派到炊事班幫忙。一次夜行軍,她感到背包直往下墜,一股熱烘烘的氣流直逼她頸窩。她回過頭,小司務長的圓臉擱在她背包上睡得正酣呢!他一邊扯鼾一邊走路,象個醉漢。“喂!醒醒嘍!”她喚醒他。


    但剛走不遠,他又擱上來了。真是孩子!這回她不忍叫他,還把步子放輕放穩,生怕顛醒了他。他睡了個大覺,可把她累壞了,比扛百來斤的定音鼓還累。他不好意思地揉著眼說:“亊不過三,不然我可說不清楚了!”


    她抿嘴一笑。溫柔地一笑。


    她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和一個異性的關係。因為甭管年歲大小的男同胞從不把她當異性相處:和她掰腕子,比賽幾口能吃完一個饅頭。這使她對自己時常冒出的一絲溫柔感到惡心,總是盡快掐滅它。但二十六歲的她,女性荷爾蒙畢竟在起著無可抵禦的作用。在她把過於隆起的胸部費力地束平時,卻並不能壓抑一種隱隱的但卻十分執拗的渴慕。


    她周圍的姑娘不管領導怎麽三令五申,夠格的公開戀愛,不夠條件的暗地約會,有的竟大大方方稱自己男朋友為“我們那個老幾”。有的手裏總在編織什麽,不是毛衣就是毛褲,一邊織還要一邊炫耀似的問周圍的姑娘:“你說這顏色他穿合適嗎?”其實關於這點,她們心裏早有把握。就是拉練途中,每逢夜行軍,不少女兵的背包也責無旁貸地落到了各自對象肩上。


    “你累嗎?把背包給我吧!”小司務長說。睡意未散。


    “去你的。”她避開他。心想,我背著你走了半夜,身上不累,心跳得太累。


    不管什麽樣的果實,不管它掛在哪個不惹眼的枝頭上,它總是要成熟的,總要悄悄地紅了,灌滿甜而濃的漿汁。而她的“漿汁”將傾給誰呢?她在這方麵並不“渾”,或許比其他姑娘更敏感,因為她時時在留神周圍的異性,甚至強從某人的一笑、某人的一道目光中捕捉一點意味深長的東西。她給自己編道了許多故事,開始向周圍女伴們挑戰。但她很快發現,女伴們聽了她這類自作多情的故事後,總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憐憫,好象在說:哎呀!你真可憐,這完全是你的錯覺,完全是你在想入非非呀!她簡直覺得這些明察秋毫的姑娘在打她耳光。忿怒和羞辱使她半夜在被窩裏賭咒:一輩子不說那種蠢話!一輩子不出嫁!和她忠實的板胡終身為伴。才不象你們呐,急巴巴地要做男人的奴隸。嫁人?這多臊人多膩歪呀!待她把自己把別人都批判完畢,便踏踏實實地一覺睡到天明。可第二天,即或第二天熬得住,不出第三天,那些“蠢話”又搔得她心癢了。


    不錯,她能從早到晚讓自己手腳不停,不論公事私事,她都幹得津津有味。但這並不能把她內心所有角落填滿。去把排演室的地板再拖一遍?或者去道具組找點木匠活?每當這時,那些“蠢話”自己會泛上來。她先對自己講,等把自己說服後,再去對別人講。她學聰明了,往“蠢話”裏添了些細節。有一次,她買了一斤半銀灰色毛線,想織件毛衣做老父親六十大壽的賀禮。父親勞碌大半生,這樣的奢侈他連想也沒想過。她開始拙手笨腳地編織它時,引起了姑娘們的高度重視:“給誰織?老實坦白!……”


    她被這種“逼供”激起了幻覺,她不忍將幻覺從心裏抹去。她含混地答道:“你們織我不能織?”


    “那他是誰呀?”


    她不敢接著編下去,便吃吃直笑。


    這一下形成了僵局。她不敢把毛衣織成,因為周圍的姑娘急著看這件毛衣將穿到誰身上。她們的好奇心日見增長。似乎她們戀愛是順理成章,而獨獨她卷入這類事就不近情理,不合常規了。這公道嗎?……她有鏡子,知道自己不美,過於粗壯,臉上長著“青春痘”。難道因為這些就不該有個人來愛她嗎?她心眼多好,難道心眼好不是最最主要的嗎?她給自己設下圏套,無法解脫了。——毛衣不能一味織下去,線總要織完的。於是她隻得拆了織、織了拆,不是說大了,就是小了……


    夜行軍的路和夜一樣長。小司務長又栽到她的背包上,朝她頸窩吹著暖烘烘的氣流。這家夥白天太活泛,大忙乎,夜裏熬不住了。他說了“事不過三”,這下他“說不清楚”了。


    這類事到“說不清楚”時恰恰有了眉目。她破例把這件亊向女伴們瞞下來。看來真藏了點珍寶的人是不輕易向外人顯擺的。二十六歲的她,頭一次感到向別人瞞著什麽恰恰最令人快悅。這快悅太細致,太微妙,隻能留給自己仔細品嚼……


    拉練結束,她真正的“編織開始”。毛衣必須量體編織,現在這身量出現了:中等個。方肩膀,他那紅紅的膚色襯在這淺色調上一定漂亮。這毛線簡直象專門為他買的!父親,他老人家穿這顏色不太嫩氣了嗎?……


    初夏,毛衣織好了。一件不合時宜的禮物同樣會發生合乎時宜的效用。一個周末的晚上,絕大部分人都去看某劇團的話劇,恰巧她被留下值班。他呢,也嫌話劇乏味,沒去。


    “拉琴吧!”他央求她,“我最愛聽你的板胡。”


    她拉了兩曲,停下了。他遺憾道:“這曲子太……沒勁。你有什麽心事吧?”


    “我?……”她笑著搖搖頭。你應當清楚這點啊,她想。


    “還真有心亊?別哄我,我可是火眼金睛!有什麽不順心的,咱倆是老鄉,你該和我談談嘛……”


    她覺得自己要死了——這幸福簡直是砸過來的,比她預期的要猛得多。


    “說實話,打離開家,沒有一個人對我這樣體貼過,連被子都是你幫著拆洗。你要不嫌棄,我都想……”他笑著頓住了,眼睛又頑皮又真摯。


    “說呀,想什麽?”她的心跳得快出毛病了。


    “你今年多大?我早就想問你。”


    “二十七……不過還沒滿,我生日在臘月。”她滿懷希望地說。


    他笑道:“怎麽樣,我猜得還真準——我就猜到你大我兩歲。”


    她想:在她和他的家鄉,小女婿大媳婦的婚配是自然的,但她不再吭聲。多日渴念的東西突然躍到眼前,她隻覺得渾身無力。血一下子升到沸點,一下子又降到冰點。她沒有力量把握自已。這就是平時說傻話的姑娘們常提到的那個字眼——愛情嗎?


    他也不再做聲了,似乎對她此刻的神情有些納悶。


    “你……怎麽不高興了?”


    她忽然看到床頭那堆毛線:“喂,你喜歡這顏色嗎?”


    “喜歡。”他不假思索地點點頭,“你給誰織的?”


    “你站起來——別動——肩放平……”


    他回過頭,麵露驚愕:“怎麽……是給我的?哎呀……”


    “哎呀什麽!你不是喜歡嗎?”她嗔怪地在他肩上搡了一把。


    “那……那怎麽行,那怎麽行!……這,多少錢?”


    她的表情滯住了,漸漸褪盡。毛衣在她手上無力地垂掛著,線團滾到了地下。


    突然,屋裏的燈黑了,院裏也一片黑暗。那年頭各行業怠工,發電廠不高興起來,也常在晚上搞這種分區停電的名堂。這倒也好,把這一對處境尷尬的男女灌注到了一片混沌中。


    “給你,這是我的手,來,坐這兒……”她對自己的寢室畢竟是熟悉的。


    他捏住了她的手,她立即為自己的手比他粗壯而發臊。他們坐在兩張平行的床上,離得很近,膝蓋頂著膝蓋。豁出去了!她想,趁黑暗的掩護,不如把一切挑明。


    “你對咱倆的事咋想的?”


    她感覺他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明告訴你吧,我早就……那麽想了。我比你大,你知道,咱家鄉不在乎這個。我看……你也不在乎歲數吧?”話一出口,她感到有那麽點逼人就範的意味。


    “我……”他呻吟似的哼了一聲,“這下我真說不清了!……”


    “就沒有說不清的事。你先說!你喜歡我不?”


    “……喜歡。”她聽出他心裏沒底。他出了一口長氣,又為難地咂巴幾下嘴,“我一直想……真對不住,我恐怕和你想到兩岔了。我一直想認你作姐姐的,我沒姐姐,我也知道你沒弟弟……”


    她感到自己心裏也突然斷了電,頓時充滿比這空間更濃重的黑暗。


    “別的,我真沒想過……”他委婉地為自已開脫,“你平時對我的照應我很感動。我常想,我要有這麽個姐姐該多福氣!真的,我真覺得你象我姐姐……”


    “你沒覺得我象你媽媽吧?”她突然被這些話激怒了。埋下去一顆種子,多日的心血澆灌,竟長出一株她完全不認識的苗!我要的不是這個!她瘋狂地想。她抓著這株苗搖撼著,幹脆把它連根拔起……她失望地沉默著,淚水爬滿兩頰。


    “我……走了?”他索性要開脫幹淨。


    她不說話。趁著黑暗,趁著你沒看見我的眼淚,走吧。聽見他的腳步摸索到門口,她輕聲喚道,“哎,把這毛衣拿去吧。”


    “那……怎麽行……我……”她三步兩步跌撞著走到他麵前,把毛衣塞進他懷裏,“隨你便!你剪了它,撕了它,拆了它都成……隻求你,別讓人看見它。”


    “你這樣,我心裏真……”他真切地哀傷著,無濟於事地悲痛著,“我簡直想哭……”


    哭,都是給人看的。沒人看見的淚水才是流自傷心處。“你走吧……”


    他真的走了。一個月以後他調到軍區幹訓隊,不知是上級的意思,還是他自己請求的。總之,他象得了特赦一樣走了。走的那天,他的臉那樣輕鬆,比任何一筆撓頭的帳目結清更輕鬆。愛別人是痛苦的,被別人愛或許更痛苦。


    她騙自己說:我會忘了他的。


    但當他再次出現時,她發現人唯一騙不了的就是自己。一塊石頭擲進深潭,石頭不負責任地迅速沉底,水麵卻會久久地蕩著一圈圈漣漪。一年後,她和他在一次全軍區大會上相遇。那是散會時分,他在會場的一端,而她在另一端。他喊了地,似乎是下意識的。她停下腳步。他推搡著急匆匆退場的人群,想盡快走到她身邊來。她竭力抵禦人流的衝撞,等待他。但一輛輛小轎車和人群摻和了,形成難解難分的局麵。她忽然怕了,往日的羞臊一齊湧上來。她該對他說些什麽?作何舉動?他心目中曾經對她怎樣想的?……所以等他終於擠過來時,她已悄悄離去。


    她分明看見他眼裏閃著激情,她分明看見他急切的神色,可她的自尊無法承受第二次傷害。


    多日後,她後悔了。或許有了轉機呢?給他寫封信吧,別寫那種直來直去的信,寫……可寫什麽呢?


    寫了無數信紙,紙麵全是空白,怎麽能說空白呢,那上麵盛接了無數滴淚水……


    ……一滴淚水順著太陽穴流下去,落在肩膀上,“啪嗒”一聲,真沉,象顆成熟的玉米粒兒。她左右看看,小耗子和采娃仍偎著她睡得很甜。她讓淚水流著——怎麽會想到那件事?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呀。記得為自己的單相思,她還買了西瓜請客,當時女伴們由衷地為她高興……現在想想真無聊。恍若隔世啦……


    她開始感到身體狀況在變化,眼珠木木的,嗓子眼發堵,喘氣十分費力。她的力量在減退,心髒跳得那樣不情願。兩個女伴都睡得那麽熟,可她此刻多想喚醒她們,讓她們相信:她的的確確愛過一個人,雖然他或許並不愛她。被人愛幸福,但愛別人何嚐不幸福?把這樣的感情瞞下來,帶進那個永恒世界,大虧啦!……


    你們都不相信嗎?我也愛過,踏踏實實地愛過一個人啊……


    田巧巧臨死前幾次呼喚喬怡,這個答案在她的那封信中找到了。


    她說,她是為了給一個人(她愛的那個人)寫信才誤看了楊燹給喬怡的那封信。她想寫封信把心裏想的說個明白,可她生來找不到那樣的詞兒。她知道,他們都有那樣的詞兒,於是她把喬怡擱在枕邊的信打開了。不是故意的……


    她花了五個夜晚給喬怡寫這封信。她沒有勇氣當麵向喬怡說清這件事。她覺得自己嘴笨,怕想說也說不清,不如寫吧。她想,當喬怡看到這封信時,說明她已不在了……


    清晨,數來寶驟然醒來。是對麵山頭上的槍聲把他驚醒的。


    小耗子一骨碌爬起來:“大田呢?大田怎麽不一見了……?!”她看見自己的藕荷色羊毛衫平整地疊放在身邊……一種不樣的預感將三個人懾住了。


    采娃驚恐地瞪著眼:“不會的,不會……”


    小耗子走出山洞,四處尋覓。忽然,她“啊”的一聲驚叫起來。


    “她在這兒!……”


    兩個人連忙趕過去,但一下子又在幾步開外煞住腳。難道僅僅幾個鍾頭,她和他們之間就隔開了—個世界?采娃向前踉蹌了幾步,雙手攙住一棵樹,但仍然無濟於事地滑下去,癱軟地跪在地上。在她稚嫩的人生中,第一次接觖到死。死是這樣的虛假,與活幾乎毫無差別;死又是這樣真實,誰都不能拒絕接受它。


    她悄悄地、孤獨地在這裏咽下最後一口氣,遠離大家。她為什麽要掙紮到這裏?似乎還想往前,微仰的下巴和竭力向前伸著的手臂表明,假如她有力氣,還會爬得遠一點。她這是想到哪裏去?或許她渴了,想去尋一口水!或許……她顧念姑娘們膽小,怕自己的死嚇著了她們?


    開始降霧了,四野變得濕漉漉的。垂首默立的三個人似乎己化成這山上的草木,一動不動。


    ……


    人們把這種狀況叫作死。


    她那尚未褪色的嘴唇,半開著,象渴望什麽。這處女的蒙昧而純潔的嘴唇,被樹根下悄然綻出的一條嫩枝親吻著。從來沒有人吻過這嘴唇,這嘴唇尚保留著吮吸母乳的記憶……


    霧,白茫茫的。天地草木都在服喪嗎?……


    “你剛才說田巧巧什麽?說了半句怎麽咽回去了?”楊燹問喬怡。


    “哦,沒什麽……我把下半句忘了。”


    喬怡啞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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