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玉老大的不高興,臉上卻還是笑著。她開了五年店,練出了結實的笑臉,受別人氣或給別人氣受笑臉都撕不破。她認為自己是了不起的,第三年就還了從周在鵬那裏借的兩萬圓款,(她還硬付了他五分利)第五年把每個屋的空調都換成了新式的,擴建了澡房,添加了卡拉ok歌房和四張麻將桌的棋牌室。憑什麽讓一個癱子來可憐她?補玉怕自己再說下去會跟他頂撞起來,就假裝聽見孩子在什麽地方哭,一邊叫著:“燕兒啊!怎麽不看著你弟弟?看他哭什麽呢?……”一麵就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大門外。出了大門她氣更大;癱得就剩個頭了,還敢衝我搖——我容易嗎?把公公婆婆的房子還翻蓋了呢!要不是周在鵬讓他逼稿債的人逼得差點中風,他已經把“補玉山居”寫成大篇報道,把補玉吹成優秀農民企業家,登在報紙上了。


    第二天幫癱子推輪椅的年輕女人和一個住店的男客吵起架來,補玉勸開之後,男客人衝著年輕女人的背景輕輕地又是狠狠地吐出一個字:“雞!”


    這一提醒,補玉恍然大悟,癱子馮哥回回帶來的都是“小姐”。原來是個色癱子,可他怎麽跟小姐“色”,補玉想都不願想。總之她一直以來對他的敬畏,以及神秘感一下子全沒了。再見到他,補玉說話行動一點也沒有先前的不自在。


    “補玉,你來一下!”馮哥又叫道。


    “忙著呐!”補玉笑嘻嘻地從廚房窗口露出臉。


    “問你句話!”


    “擀麵條呐!”補玉這次把兩隻沾著白麵的手在從窗口伸出來。


    “你過來!”馮哥在輪椅上坐著,鼻尖一挑。不知怎麽,他也明白自己不必在補玉這裏繼續要威嚴了,所以也笑眯眯,似乎說:你覺得我不是個東西就不是個東西吧。


    補玉扭扭搭搭地走出來,謝成梁在對麵的絲瓜架下摘絲瓜,看看她,他明白媳婦是個很有譜的女人,一點不會讓男人們占她便宜,所以就不會讓他暗地吃這些男客們的悶虧,暗地裏扛王八蓋子。補玉兩手白麵,所以隻能用嘴把零散在眼睛前麵的頭發往吹開。


    “你推我出去走走。”馮哥說。


    “馮哥,咱這兒十幾個客人等著吃我晚上的手擀麵呢!”補玉仍然白襯衫,藍牛仔褲,一大把頭發簡單地在腦後捆個馬尾,半點開店老板娘的江湖氣都沒有。


    “讓他們等!”馮哥說。“不走遠,就去河灘上逛一圈。今天風小。來吧。”


    補玉想,這個殘疾可真叫身殘誌不殘,他讓你推他的輪椅,好象是你撈到了天大的美差!她在圍裙上擦擦手,把圍裙往院子裏一張餐椅上一搭,對丈夫說:“成梁,你接著擀麵,我陪馮哥蹓個彎就回來!”


    她推著輪椅,把馮哥的臉轉向大門,扭頭又對丈夫做個鬼臉,意思是:“我蹓蹓這癱子,你不會吃醋吧?”


    她和馮哥到了河灘上,馮哥叫她替他點根煙,又讓她替他把某人扔的一個可樂瓶從水裏拾起來,先擱到小樹叢裏,省得他看見討厭。然後他說:“補玉啊,你是我看見的最優秀的女人。”


    補玉半笑不笑地從一個彎腰姿態抬起臉,看著他,意思是:你終於要跟我‘色’啦?你‘色’得了嗎?


    “真的,你太能幹了。你那沒心沒肺是裝的。”


    補玉想,這家夥到底想說什麽?好象不是想把我曾補玉變成他那一溜兒推輪椅的女人之一。


    “我想聘用你。”


    “推輪椅啊?”


    “那可太大材小用了。推一天輪椅,付她們出台費就行。”


    補玉站直了,讓他明白她在等他下文。


    馮哥:“我先要把你的店買過來。你這‘補玉山居’創意不錯,買過來我讓它一年就在北京天津家喻戶曉。買了你的店,我會大大擴充,你就是我聘的總經理,怎麽樣?”


    補玉太意外了。一般來說她的直覺不會讓她對任何人的主意太意外。


    “那得看馮哥開什麽價。”補玉笑著說,笑出精明難纏來。她賣山貨、賣香椿芽都是這個笑臉。她繡的虎頭枕給收購時,她要求漲價也是這個笑臉。


    “我能虧待你?”馮哥說。


    補玉等著。他開多少價她會接受?她還不知道。她知道對麵這副淺茶色眼鏡後麵的眼光夠毒,看上的東西一定是個寶礦,價值越開采越大。她得把日後那些被開采的價值也算進去,不能讓他糊弄了,隻付個野礦灘的錢。


    馮哥一直不說他到底想拿多少錢來收購“補玉山居”。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接他的車來了,他才把補玉叫到他屋裏。他果然隻想把“補玉山居”當野礦灘收購。補玉笑嘻嘻地說她跟丈夫商量了,兩人年紀輕輕,賣了店幹什麽?還不閑得長毛嗎?馮哥把他的打算告訴了補玉:他將雇傭補玉做總經理,把謝成梁也搭進去,看看大門什麽的。但他開的工資數目讓補玉差點笑出來:也就是他那些推輪椅的女人兩晚上的出台費。


    事情談崩了。補玉利害就利害在她讓它崩得挺漂亮。她打著哈哈說:“給您打工我能要您錢嗎?真不是錢不錢的事。主要是當老板娘的癮還過完,您再讓我過一、兩年吧!”


    馮哥那次走了之後,很久都沒再露麵。後來一條柏油路鋪進來,北京人一群群地來了,“補玉山居”天天客滿,周末各屋都得搭床,一台洗衣機早就不夠用了,現在是三台洗衣機在謝成梁父母家運轉,被單曬得遮天蔽日。村裏在三、四年前有幾家效法補玉開店,但因為不是品牌,也因為店主沒有補玉的素質,一直拉裏拉塌地混,所以生意始終寡淡,但是到了“補玉山居”實在拉不開栓的時候,一些沒床位的鴛鴦們隻好去那些店湊合。柏油路修進村這年,村裏已有十二家客棧,什麽名字都有,“農家樂”、“靠山青”、“山水情”,…….但沒有一家象“補玉山居”這樣紅火。這是補玉開店的第十年,周在鵬這年來住了幾天,一背臉就嘻皮笑臉地對補玉說:“補玉呀,你越來越象名牌酒店的女老板啦!”


    當柏油路把一個建築隊載進來時,曾補玉意識到她的頂峰時期已經過去。村裏把地租出去,租給城裏的開發商,在河下遊修建度假村和水上樂園。最大一片地租給了一個億萬身價的地產商。那片地在河對岸,地勢稍高,一麵是水景,一麵是山色。破土動工那天全村人都過節似的樂嗬;他們的日子從此該不一樣了;從此該過上北京的日子了。補玉卻滿心悵悵的,站在人群最外麵觀望。這個億萬富翁想把世界變成什麽樣就變成什麽樣;讓這裏人走上北京的柏油路,讓河上架了橋,車子從橋上過往無阻,還會讓法國房子在山裏紅林子裏站起來——據村裏人說億萬富翁要把度假莊園蓋成法國式。她看見謝成梁張著嘴大笑,便開始往他那邊擠。村長和開發商的代表在講話,握手,接過一大口袋糖果和幾條香煙,村民們全拍起手來。就跟村子和開發商聯了姻辦起喜事來一樣高興。他們多省事,關在山裏見不了世麵,現在世麵來見他們了。補玉走到丈夫旁邊,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扯。


    “你幹嘛?”謝成梁說。


    “回去收掇羊肉去,客人等著吃烤全羊呢。”


    謝成梁正想跟她走,又站住。他不能當眾被媳婦扯回去。補玉明白這一點,撒開手自己先走了。五分鍾之後,謝成梁必定會跟上她。補玉總在人前讓謝成梁做大丈夫。一般來說她走了之後,謝成梁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會假裝厭倦了眼前的熱鬧,跟身邊的朋友大聲說:“走嘍!”朋友們若問:“急什麽?”他會說:“忙著呢,回家還得打老婆罵孩子!”


    補玉還沒走到“補玉山居”大門口,謝成梁已經趕上來,“一二一”的腳步在急行軍。


    “喂,你知道那個億萬富翁是誰嗎?”謝成梁問道。


    “愛誰誰,”補玉說。


    “就是那個馮煥!”


    補玉看著丈夫,心想,馮煥是誰?我該知道這個名字嗎?她這樣看他還想讓他明白;管他是誰,把大片土地租到手的這個孫子是他們的災星,正是他讓“補玉山居”的好光景到頭了。


    謝成梁還是睜大眼看著媳婦。補玉看到這幾年他老了不少,一個小客棧雜活都是他的。補玉心突然酸了。自己忙得從來都沒有功夫好好看看他,否則也該看到這張臉怎麽就幹巴了,打起那麽多皺,眼珠也黃了。


    “就是癱子馮哥呀!”謝成梁眼睛瞪得突出來,就象他突然發現自家親戚做了中央委員,他說說都沾光。


    補玉好象並不驚訝,她覺得自從她回絕了姓馮的,冥冥中就在等他來這一手。


    兩人走進了“補玉山居”。刹那間補玉覺得這個一直讓她得意的地方突然變得寒磣不堪。她在原先的九間房前麵又加了一進院子,又是九間房,磚是紅磚,而老院子是灰磚,前院的地沒有墊平,低處積的雨水漚出一片褐色的苔蘚。兩棵桃樹還小,中間不知被哪個客人牽了根粉紅尼龍繩,上麵搭著幾條洗糟了顏色的三角褲,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繩子帶彈力,三角褲們快著地了。還有幾根雞骨頭扔在地上,大概是客人們夜裏就著酒啃的,現在骨頭上黑黑地裹著一層忙不迭的螞蟻。就是有三個補玉,同樣地閑不住,都來不及跟在這些人後麵清理。補玉想到億萬富翁馮煥將來的法國式莊園裏,肯定不會有人敢隨地扔雞骨頭。所以周在鵬在又一次來的時候,告訴補玉花三十萬塊錢把山居的格調大大提升,形成古樸風雅的風格,住店的人自然不敢造次店裏的環境。補玉將會俏皮地白他一眼,說“哪來這麽多錢呀?你借給我?”但那時周在鵬將不會象第一次那樣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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