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廚房在院外,對著大門,這樣就不會讓炒菜烙餅烤全羊的氣味飄到客房裏了。補玉跨進廚房,嚇了一跳,從昏暗裏站起一個人,手上拿著一個玻璃杯。


    “沒開水了,”那人說。


    補玉這才看清他。他是昨晚來的客人,姓張,登記簿上他的全名叫張亦武。補玉山居開張的第三年他就來住過一次,為了上山找刻圖章的石頭。後來再來住,就不是一個人來了,跟他一塊來的女人比他個頭稍高一些,大概也有五十五六歲。兩人一把歲數了,隻要得空就手牽手。有時吃飯不挨著坐,隔著一桌菜兩雙眼還那麽顧盼傳情,假如有人注意他倆的相顧,兩人都會害臊,犯了錯誤的少男少女似的。最奇怪的是兩人從來不住一間屋,男的住男客房,女的住女客房。山居共有四間集體客房,壘了大鋪炕,年輕人結夥來玩喜歡在炕上瘋,尤其天冷的時候,炕燒得暖洋洋的,炕上十來個人能“嘎嘎咕咕”笑到淩晨。住宿登記簿上一向隻登記張亦武一個名字,所以補玉後來在心裏把跟他同來的老女人叫“蔣文麗她媽”,因為她和蔣文麗很象,隻是大出一個輩份。有一次補玉問老張“蔣文麗她媽”叫什麽名字。老張告訴她叫“文婷”。補玉又問,是姓“文”嗎?老張說是的。補玉再見到“蔣文麗她媽”時便張口叫她“文婷大姐”,女人卻沒有反應。補玉並不生氣,客人裏用假名字的多了。補玉隻是可憐他們,上了一把年紀,還撲騰到這大山裏來做野鴛鴦,做鴛鴦也不實實在在地做,牽牽手遞個眼波,水中月鏡中花似的。補玉山居的集體客房一個床位四十元,加上每天三餐費用六十元,再乘上二,這一對老鴛鴦一天花兩百元就牽牽手遞遞眼波,在補玉看是很不上算的。


    “我這就灌了暖壺給您送去!”補玉對老張說。


    “不用了,我們這就出門。”


    補玉看看老張的打扮,一頂舊布帽子,一雙旅遊鞋,胸前挎了個傻瓜相機,很笨重老式的那種,在其他人那兒,早就被淘汰了。老鴛鴦們每回來都愛順著河道往上遊走,有人看見他們挨著坐在石頭上吃餅幹喝啤酒,或者撿一小堆石頭,用放大鏡一個個地仔細打量。他們儉省得可笑,啤酒是從北京超市買的,因為村裏小賣部的啤酒要貴一毛多錢一罐。他們雖然寒磣,但不象一般客人的素質,從來都是把出去遊玩時產生的垃圾帶回來,扔進垃圾箱。補玉注意到老張手裏的玻璃杯一直跟著他,好幾年沒變過。二十年人們都用這種用果醬瓶子做玻璃杯,外麵套個塑料彩線編織的杯套,為裝飾也為了防止燙手。老張的前果醬瓶外麵的塑料線編織套顏色狼狽,看上去超過二十年高壽了。


    “您回來吃午飯嗎?”補玉問他。


    老張已走到門外,槐樹影子花碎地撒在他臉上。補玉突然看見了許多年前的老張。不,小張。退回去三十年,叫張亦武的這個男人應該是好看的。應該非常清秀,幾乎楚楚動人:一張尖下巴的白淨臉,笑起來窩進兩頰的嘴角,小巧的鼻子。


    “不了……”老張笑著說。


    “午餐費可不退喲!”補玉俏皮地說。


    “沒關係。”


    補玉看出老張為二十塊午餐費心痛了一下。老張第一次來“補玉山居”時補玉就發現了他的不寬裕。那是五年前,“補玉山居”一個床位才十塊錢。他問有更便宜的沒有,回答是“沒了”。他的臉刹那間空白了,能看出他預期的價錢和現實差異巨大,但他又像那種好麵子,不願還價的人。當時是下午三點多,假如趕回鎮上,再去趕回北京的長途車是危險的,因為一旦趕不上末班長途車就意味著得花更多的錢在縣城住店。所以他痛下決心,就敲自己一筆睡個十塊錢的昂貴覺吧。但他那十塊錢的一覺睡得活受罪,大統鋪上同時睡了半個團小組的男青年,(女青年團員們睡隔壁的大統鋪)大半夜都在扯著嗓子相互逗悶子,因為他們想讓隔壁的女共青團員們聽見。女共青團員們果然聽得見,不時爆發出大笑。


    老張第二次來是和“文婷”一塊來的。補玉打招呼:“喲,把老嫂子帶來一塊玩玩?”老張做看了“文婷”一眼,笑笑說:“這兒風景如畫空氣鮮美……”


    那一次,老張去河南人開的小賣部買煙,回來問補玉,村裏有沒有賣便宜煙的地方。補玉問他花多少錢買了一盒“牡丹”,他告訴她十塊。補玉說:“把煙給我。”她拿著老張剛買回來的煙轉身就走。


    小賣部開在進村的路邊,一共四家,全是河南人。他們中的一個人最初漂流到北京當建築民工,後來發現了這個不大的旅遊點,就開始把河南的煙卷販過來賣,從一個土坯房發展成六間大屋,用河灘上的石頭壘牆,上麵蓋著桔紅色瓦,經銷上百種雜貨。陸陸續續,這裏的百貨生意就被四個河南人包了。小賣部通風特差,一股肮髒的男寢室氣味——髒襪子、方便麵,一個月不洗的頭發、張大嘴打呼嚕的氣味。店鋪到了晚上就是臥房,成捆的紙巾說不定就成了“席夢思”。


    “老鄉,你這煙賣多少錢一盒?”補玉指著河南老板背後貨櫃上的“牡丹”。


    “六塊八。”河南人知道“補玉山莊”多有名。


    “你是見一個人開一個價吧?”


    “我一直賣這價呀!”


    補玉從圍裙兜裏掏出老張的那包“牡丹”,往他麵前一擱:“那你退我三塊二。”


    河南人看看煙盒,說:“沒錯啊,這煙是我賣出去的。六塊八。”


    “太陽還正當午呢,就說瞎話?”補玉話是揭露性的,態度卻並不撕破情麵。“咱都是做生意的,那些北京人都不傻,挨了坑以後不來了。你一人坑他們,等於咱們所有人幫你受過不是?”


    “哎喲,你咋不信我呢?我一分錢沒多收,六塊八!”


    “你賣了十塊。賣給了那個瘦瘦的,戴眼鏡的小老頭兒。”


    “有證據嗎?”


    “到了拿證據的份上,你說還有意思嗎?”


    “沒證據你咋就信那小老頭?城裏人有啥好東西沒有?我在城裏幹了兩年活,碰上十個城裏人九個半是鱉日的!”河南人臉都紫了,微微發福的肚皮一圓一扁、一圓一扁。


    補玉知道他是那種對城市苦大仇深的人。他的敵、友界限很簡單:城裏人、農村人。因此他覺得補玉對於城裏人的袒護是叛變行為。


    “城裏人十個有九個半是鱉日的,那半個就是這小老頭。你坑也坑錯人了。”補玉說。


    河南人不理她了。


    “把三塊二毛錢拿出來!”補玉口氣難聽了。她讓他明白,要是她曾補玉咬上誰,誰還真得流點血落點傷。


    河南人打算進裏間去。


    “你要耍無賴我能讓你明天就關門。我去告訴住店的每一個人,都別上你這兒來買東西,我說你的煙全是假貨,礦泉水全是河裏灌的,方便麵讓耗子撒了尿,我挨個兒告訴他們去,我不嫌費事兒。”補玉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打定主意做一個極其討厭的人。“我還有閨女、兒子,我能讓他們幫我跑腿,散布你的壞名聲!他們正放暑假,閑著也是閑著。”


    河南人看見的確是個討厭之極的補玉,這種女人各地的村子裏都有,她們讓你不死也脫層皮。這時老張從門外進來了,對補玉說:“算了,這回我忘了從北京帶煙來,下回不在他這兒買了。算了……”


    補玉更成了一隻護小雞的老母雞,一隻胳膊伸出去,把老張擋在後麵:“你是住我店的客人,他讓你吃虧就是讓我吃虧,因為我的客人在這兒吃虧吃多了都不來了,我掙誰的店錢去?我沒錢掙,算誰的?!”


    老張不知該走還是留。


    河南人說:“我就坑他了,你怎麽著吧?”


    “你聽見了吧?”補玉把臉轉向老張;“回頭給我作證。我去村委會叫人來砸店。這號外鄉人跑來敗壞咱們村的名聲,村裏人非給這店砸了不可!”


    河南人早就忘了他真正的對頭是城裏人,把所有仇恨集中在農民階級的女叛徒身上。他說:“你去叫唄!”


    “我還得叫民警呢!你這種流竄犯誰知都幹過什麽,到咱們這兒來沒準是躲案子的!”


    河南人已經把三塊二毛錢拿出來了,往收銀機旁邊一拍:“拿走拿走!”


    “怕警察了?!”補玉一把抓過錢,塞在老張手裏。


    “誰怕警察?你才怕呢!”河南人說:“你那店裏住的狗男狗女經得住警察盤查?明裏是旅店,暗裏就是讓那些男男女女奸宿的!你當你瞞得了誰?!”


    補玉抓起收銀台上的公用電話,遞給他說:“鎮派出所的報案電話知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訴你?”


    老張這時候使勁拽了她一下。她沒想到幹巴小老頭兒勁還挺大,把她拽得往後一趔趄。老張乘著勁頭把補玉拽到門外太陽下,補玉眼睛的餘光還看見那電話在台子邊緣上懸吊著,彈璜狀的電話線讓它一上一下地升降晃悠。


    這時補玉看著張亦武和“文婷”肩並肩順巷子往外走,巷子盡頭是柏油路,路的那邊是河。老鴛鴦總是順著河道往上遊走,上遊更安靜,鳥獸多,人少。人要是相愛到他們的程度,這樣走走、拉拉手,都是好的,都頂事兒。


    女兒和兒子走過來,兩人合擔一擔豆腐,是從村北邊的豆腐店買來的。燕兒是大姑娘了,開店不離開她。補玉的“豆腐席”也是她攏得住人心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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