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玉心想,五大三粗的溫強,倒真有一對嬌貴的耳朵。他是她的重要客人,不能讓隔壁那個一次性客人惹了溫強。做生意能惹誰不能惹誰得看得清清楚楚,謝成梁笨就笨在這裏,連周在鵬這樣基礎客人都要惹一惹。她一個勁對溫強打哈哈,叫他看她的麵子,別跟隔壁的人一般見識,她一會請大家吃夜霄,她的豆腐酸辣湯是有名的喲!……


    溫強似乎買了補玉的麵子,悶聲悶氣地摸牌、扔牌。


    周在鵬問溫強,是不是不喜歡聽歌。溫強說那得分是誰唱的。他過去有個女朋友是唱女高音的。聽了她唱,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補玉問,那個女朋友現在不唱了?溫強說誰知她唱不唱。補玉在桌下找到了周在鵬的腳,輕輕踢了一下那雙據說是名牌的布鞋。這是補玉開店練出的另一手:坐在牌桌上她就馬上搞清另外三方的腳的方位、動向,該碰還是該躲,全是她和客人之間的關係增進、疏遠的關鍵。有的男人的腳碰上來,她就隨他們去碰,有的男人——比如老周這樣的熟客,她偶然會主動去碰,有的男人若對她展開桌下攻勢,她會嗔怒瞪眼,立刻展開反攻勢,在那腳上跺一下,或踢一下,立刻縮回。隻有一次她翻了臉,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和老伴兒子兒媳一塊來遊山玩水,坐到牌桌上,臉衝著自己老伴,腳卻在桌下追求補玉,那天大家都穿著拖鞋,他的腳趾比手指還靈活有力,在補玉的小腿肚上輕輕一揪,補玉的腳架到另一條腿上,他也跟著架起二郎腿,腳丫在補玉大腿上搔了搔。雖然補玉穿的是厚厚的牛仔褲,讓那長雞眼和老繭的老腳丫一搔,覺得自己連皮都沒長,被他直接搔到了肉上,洗都沒法洗了。補玉那次狠極了,不動聲色地走出去,找了根釘子從鞋裏麵戳進去。釘子穿過她的海棉鞋底,從另一麵露出個尖,回到牌桌上一坐,給老騷客送了個飛快的媚眼,腳在桌下也給他一個最方便的角度。老騷客的腳剛一示愛,她那隻帶釘子的鞋底就跺上去。


    這時周在鵬看看補玉,腳尖同時也輕輕踢她一下:原來溫強是位五大三粗的斷腸人呢!醜陋的歌喉讓他想到失去的那條歌喉和擁有歌喉的麗人有多美好。可是人擁有一條醜陋的歌喉也沒辦法,瞎跑腔也不犯法,不能因為你有錢就買人家一個屈辱的禁聲。


    溫強再次拍巴掌打呼哨,隔壁嚇了一跳似的,因為他剛唱了半句。溫強一聽隔壁靜了,他也靜下來。隔壁再次張口,他再次喝彩,把麻將的尺子拿起來,在桌沿上劈劈啪啪地抽。大家知道溫強當過十多年兵,丘八鬧事,一人頂十。


    補玉對息事寧人還沒完全絕望,問溫強是不是在軍隊裏認識了那個女高音,溫強完全瘋了,滿臉狂喜,兩眼暴怒。“補玉山居”的客人打架不是稀罕事,每回打出的損失都是補玉的,所以她全力給溫強打岔。


    這時門開了,季楓滿臉醉意地出現在門口。她說求求諸位別跟他老公一般見識,讓他唱著把氣撒完把脾氣發完自然他就不唱了。溫強問他撒什麽氣發什麽脾氣。季楓羞愧地說,他本來已經不唱了,現在頂上牛了,一定要唱破嗓子才算完事。她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好婉轉。


    “……他這個人,你不能跟他頂牛。”季楓說。


    “噢,我這個人就能頂牛了?!”溫強說。


    季楓非常羞愧。這時補玉才發現她是個挺秀氣的女人,五官非得細看才看出精巧來。細看她隻有三十歲左右,身材象在抽條中突然老了,幹巴了。


    “您是老總,跟他頂什麽牛啊?他連工作都沒有……”季楓說。


    看來名片上的“資深工程師”是妄想的結果。


    “工作都沒有還敢這麽狂?!”溫強說。


    “那您有錢也不該這麽狂啊,您說是不是?”季楓轉向補玉和周在鵬,以及那個臨時拉來的牌友。“您這不是侮辱人嗎?您花錢,別人就得住口?!”


    “收了我的錢住口的人多了!”


    這時隔壁的高音拐變拐得認不得家了,突然停在一個懵頭轉向的沉默中。溫強哈哈大笑起來。補玉原本不願入溫強的夥,但沒克製住,也笑起來。周在鵬原來就居心不良,想看看雙方鬧起來能不能進一步暴露真實背景,所以他跟著溫強大吼大叫,笑得大聲往回倒氣。臨時來的牌友也跟著起哄,喊著:“再來一個!”


    隔壁的歌手沒了動靜。補玉想象出一個僵在台上的三花臉。


    “都花錢住店,您這樣就不厚道了。”季楓說。她一點也不急。“嫌別人唱得難聽,你也可以唱嘛!……”


    夏之林出現在妻子身後。他的天生三分笑讓酒給誇大了,看上去挺爽的一個人。他拉了一下妻子,同時問她在幹什麽,有必要跟窮得隻剩錢的燒包廢話嗎?


    “我窮得隻剩錢;有人想跟我一樣窮還真不容易!先得找個飯碗,才能一點點窮起來呀!”溫強說。


    “你這人太不地道了……”季楓指著溫強說。


    補玉覺得她的家當眼看要受損失,門、窗、茶杯茶壺……她上來輕輕扳住溫強的肩膀,勸他算了算了,能一塊聚到她的“山居”是緣分。但是太晚了,夏之林已經一巴掌推了出去了。他推的不是溫強,而是季楓。季楓向側後方一趔趄,差點坐地下,但馬上又跟沒事人似的。


    “你個女人多什麽嘴?!”夏之林對妻子說。


    補玉看了看周在鵬,兩人明白夏之林指的是季楓把他“待業中年”的真實身份叛賣出來的事。


    季楓理虧地扭身走去。夏之林的天生三分笑沒了,一張臉變得極苦。也是這一刹那,補玉才看清他有多麽俊美,皮膚少女似的細膩,眼睛又大又深。


    溫強不知怎麽一來,也變了個臉,和事佬地笑笑,說他看在補玉麵子上,今天就鬧到這兒。


    第二天溫強出去晨跑,看見從菜地拔了蔥割了香菜回來的補玉,迎麵就叫:“小曾!”對於象溫強這樣在軍隊待了小半生的人來說,人隻要有個姓就夠了,有沒有名字無所謂,有個象“補玉”這樣別致、意味很好的名字,對他也是浪費,他從來都隻叫她“小曾”。


    “溫首長有事嗎?”


    溫強兩腮緋紅,一身春風,半黑半白的頭發上一層雲霧。這村子對他兩條飛毛腿是太小了一點。他開始減速,漸漸變成原地小跑。


    “今天你準會看見一張可怕的臉。”他說。他看她是否吃透他的精神,補了一句:“昨天當眾推搡的那一下僅僅是個序曲。現在她的臉已經給打成了鈞瓷窯變,萬紫千紅了。”


    補玉明白了。溫強現在終於信服了老周的判斷:夏之林是個文質彬彬的迫害狂。老周聽了補玉和溫強的討論,斜起眼睛,意思是:你們這麽遲鈍?非得他動手才看出他凶殘成性?我是什麽眼力?小說寫過十多本,戲劇寫過幾十出(雖然一出沒公演)裏麵有多少個人物?有幾百個人物!寫出幾百人物來,至少得觀察幾萬人物!


    補玉沒時間等著看揭曉;她得去安排客人的早餐。周在鵬和溫強坐在葡萄架下,假裝喝茶看報,其實是在等季楓露麵。季楓一直不露麵,夏之林出出進進,打開水、端早餐、扔果皮,天生的三分笑減了兩分,但基本上還是親切可人。他在退房時間把鑰匙還給了補玉,補玉一翻登記簿,發現季楓預付了兩星期的房錢和餐費,也就是說還剩餘一周的房費。


    “不住了?五月份俺們這兒最舒服!”


    她把多出來的房錢加餐費退還給夏之林。夏之林似乎有些吃驚,懵了一下才接過錢。補玉明白他吃驚的理由;他沒有想到妻子原來打算在這裏躲他躲那麽久。中午所有人都在餐廳吃補玉的魚頭豆腐時,周在鵬偶爾起身,看見夏之林和季楓拖著輪箱從院子走過。他叫了一聲:“一塊來吃魚頭豆腐吧!”


    季楓的臉色又是那種半透明的陰白,但幹幹淨淨毫無破損。夏之林擺擺手,笑笑。


    溫強也跟著站起身,看見的季楓不瘸不拐,不青不紫。他和周在鵬一塊落回座位時,相互看一眼。補玉添了一碟香菜末到兩張餐桌上,說這是他們又一次錯誤判斷,一個編小說的,一個軍人,眼力加在一塊還是看錯了人物。周在鵬卻說不青不紫的臉能說明問題嗎?青紫全在她身上呢!高明的虐待狂揍人都在內髒上留傷!溫強說也沒準那一頓暴揍還暫時存在夏之林那裏,一回北京就跟季楓兌現。


    溫強住了十多天,突然決定放棄他在這裏的宏大企圖,一分地也不賃了。他的理由是,一旦馮煥的度假莊園開業,接客量就會超飽合。再說用民宅開店的越來越多,尤其適合來這裏的平民遊客。能在度假莊園睡得起一千元一晚的覺的人,就會去風景更好,周邊設備更完善,當地人素質更高的地方去了。


    “溫總嫌俺們素質不高啊?”補玉嬌俏地斜瞅著溫強,急待溫強立刻反駁她。


    果然,溫強笑笑說,除了她小曾之外,其他村民還跟“鬼子進莊了!”那會差不多。他讓補玉放心,多豪華的度假村度假莊園他都不會去住;他永遠是“補玉山居”的忠實客人。


    溫強兌現自己的諾言快得出奇,驚著了補玉。其實補玉從不期待任何客人兌現他們的諾言。店主和客人的關係全是有口無心,好聽話難聽話都一個說說罷了,一個聽聽而已。“老板娘,住您這兒可享了福了,回去讓我們親戚朋友都來!”“老板娘,你這一手農家菜燒得絕了,以後我們每月來一次!”“補玉大姐,您這鍋不好使,下回來我送您一個好鍋!”“……下回來我給您帶一瓶防曬油!”“……下回來……”“……下回來……”絕大多數人是沒有下回的,所以對自己的“下回”踐約的人,補玉就十分看重,比如周在鵬,比如那對老鴛鴦,比如眼下這位溫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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