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偉迎著人群進來,人群七嘴八舌地告訴他“沒事了沒事了”,他等人走光之後,走到書房,看了一眼地上七七八八散亂的各種工具、廚刀,又看了看散亂一灘的女人,什麽也不必問不必說了。人群被他辭退了。他替她謝了幕。


    他照顧女兒吃了晚飯,又打開電視,撥到動畫頻道,把音量擰得大致能蓋住他和她下麵要進行的談話。


    “吃飯吧,”他和顏悅色,令她大惑不解。


    她坐到了餐桌邊。兩個剩菜加上一碗粘成一團的掛麵,他卻吃得狼吞虎咽。他吃了一半似乎才發現她在盯著他吃,並研究他怎麽吃得下去。她大病似的哼唧著。


    “這沒什麽奇怪。可惜的是,我們又得搬家了。”他吃著一大口隔天隔夜的炒菠菜說道。


    她用腳尖狠踢著餐桌的腿。踢得桌子往他的方向移動,他又把它推回。


    “你怎麽不問我,那些東西給轉移到什麽地方去了?”他說。


    她現在要抓起廚刀來逼他,他會不會把她的“魂”還給她?


    他笑了笑。他什麽時候增添了一副老謀深算的眼神?


    “不僅轉移貨物,也得轉移我們自己。恐怕我已經給盯上了。那些盯我的人跟這個小區一接頭,馬上就回對我采取行動。”他慢慢地用力地咀嚼。咀嚼著一個前景,一個計劃。


    她順著餐椅往下溜,下巴漸漸高過自己視野中的洪偉。她的樣子已經告訴了他,她打算死在這兒,爛在這兒。她已經爛得差不多了。有本事他再把她搬走試試。


    “這個是給你今天的定量。”他說。


    她把滑到底的身體往上挪了挪,眼睛使勁往下看。“噌”的一下,她坐直了。她的魂在桌上。在小塑料袋裏。白色粉末狀的魂。


    下麵什麽都好商量。


    十二點多時,她發現一個無牽無掛的身軀躺在洪偉身邊,就是她自己。洪偉斜靠在一摞枕頭上。然後他說起似乎打了腹稿的一席話: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下三濫。因為他們那麽容易被主宰。獨裁者、法西斯、上帝、真主、錢財、你不拿毒品去控製他們的心靈肉體,他們反正是把心靈肉體拿給那些東西去控製的。他們會為了那些東西去奉獻精神生命以致奉獻肉體生命。有這種巨大的先天殘缺的人類就是會戰爭不斷。在瘋狂的自相殘殺時,他們各自的“主義”和致幻劑有什麽區別?“砍頭隻當風吹帽”,難道不是致幻劑作用下的一種血腥浪漫?因此戰爭不可能休止。沒有戰爭,就讓致幻劑來殺死他們。是否要拿出自己的心靈肉體,讓毒品來殺,這純粹是個人的自由選擇。一個人假如弱到了讓毒品選擇自己,這種人是活該滅亡的。沒有意誌、沒有為自己選擇的力量的人其實不叫人,叫零。就是各種戰爭、各種宗教迫害政治迫害中掛在主宰者後麵的一串零。零們在掛鉤之前,等於零,在掛上鉤被拖著跑得時候,就可怕了,零的所及之處,血流成河,斷壁殘垣。因此,假如零們在被任何主宰者選擇之前,被掛上鉤之前,假如他們願意被k粉冰毒鴉片海洛因選擇,那是不足為惜的。來是個零,去是個零,至少還沒有形成對其他生命的傷害。有意誌的,能為自己進行各種選擇的人是不可能讓藥物來選擇他的。這種人選擇命運,選擇政黨,選擇候選人。而零們,他們什麽時候能承擔選擇這樣大的責任?從最高領導到穿什麽顏色式樣的衣服,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是有選擇權的。他們隻是看看周圍,其他的零選誰做領導,選什麽顏色式樣的衣服,那就照搬吧。


    “我為什麽要在乎這些零的死活?他們死了和活著有什麽區別?!”他說。


    她明白了。現在她在他眼裏,也成了一個零。她接著還明白了一點,就是最大的壞人象好人,也象好人那樣,很講道理,很講道理地幹壞事,禍害你。你看他就是在這樣的道理後麵,幹了這麽多年的壞事。原來最大的壞人是要好好地去做的,不能吊二郎當,不可消極怠工,必須做得理直氣壯、正正派派。


    第二次逃亡更是萬分驚險。好在之前洪偉做了安排和準備,把孩子先寄放到郊區的一個熟人家裏。那個熟人是他手下馬仔的堂姐,一個開寵物醫院的本份老姑娘。


    那是個禮拜六,兩人準備一塊去銀行取些現款就去飛機場。他和她換上運動服,背上網球包走到樓下。人們眼前,是一對和諧健康的年輕夫婦,準備到俱樂部去打球。


    但她覺得他牽著她的手使勁一捏。她沉住氣,不馬上抬頭,東張西望。幾秒鍾之後,她發現兩個男人在花壇邊修理無懈可擊的柵欄。物業的人他們都認識。這兩個生人突然出現在這裏,幹著物業管理員本職內的工作,洪偉馬上有數了。警方的行動比他預料得要快。


    幸虧他腦子夠用,讓她換上最不象出門的衣服。也幸虧他把大部分款子早早就轉移了,那次她去銀行打算帶著女兒卷款回老家之前,他已經把錢劃到另一個賬戶裏。又一個新人格在那時已經誕生。而這個叫洪偉的舊人格,正在人群中漸行漸遠,行將消失。


    洪偉大聲對她說:“還是開車去吧!你在這兒等著,我去開車。”


    “沒地方停車,周末俱樂部人多!”她很配合地說。


    原本他們以為不開車是金蟬脫殼,隻要他們的房在車在,別人會認為他們走不遠,走不長。可洪偉突然變了計劃。


    上車之後,她問他為什麽要開車。他說會下雨的。他用眼神告訴她,車裏說不定有竊聽器。車子停在地下車庫,公安假如願意,可以設法在車上裝微型竊聽器。他把一張搖滾cd放進去,一捺鍵子,汽車裏發生槍戰都沒人聽得見了。他布置下麵的步驟,先吃早點,觀察一下有沒有人盯梢。


    她從副駕駛的位置盯著後視鏡。果然,早晨寧靜的馬路上出現了一輛尾隨的車。


    他把車停在一家西餐早點店門口。他讓她先下車,他開車到前麵的路口買一份報。


    也許這又是一次他引火燒身以掩護她撤退的戰術。也許他一個人利索,逃亡起來方便,帶上她,反而會落個雙雙落網同歸於盡的下場。也許這是他給她一次機會,讓她承擔起選擇自己未來的責任。


    她下了車,突然轉過身,朝他招了招手。她感激他的信賴,信賴她能夠負起責任來,為自己和女兒選擇一個未來。車子猛地加速,早晨寧靜的空氣被扯裂了。


    但跟在後麵的車也停了下來,跳下一個人,車子繼續向前開去。


    原來洪偉的掩護救不了她。這個人跟著曉益進了早餐店。裏麵一個人也沒有,服務生上前,問曉益和跟蹤者是不是一道的。這真是令人難堪的事。


    “我還要等一個人。”她說。


    服務員把她領到一個靠窗的位置。跟蹤者坐到了餐館中間。她在亮處,他在暗處,看不清他的模樣。但剛剛兩人前後腳進餐館的大門時,她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個很年輕的男人。一個大男孩。假如她沒有和洪偉(林偉宏)的關係,沒有他強加給她的罪過背景,她倒不反對這個大男孩投給他的注意力。她甚至可以主動和他搭搭訕。


    一旦她和他搭起訕來,他會怎麽說?她這樣一想,幾乎有點心癢。他會說,別裝了,我們知道你跟你丈夫是同謀,你這些年來一直幫他運毒,窩毒,替他打掩護方便他隱名埋姓,把一個個製毒工場建立起來,把一個個販毒網絡編織起來。


    可她是被迫的!她是被他騙進了套,被套住了。假如說這樁罪惡不包括她的女兒;她的女兒無知者無過,那她的無過程度,應該跟女兒差不多。


    她點的一杯咖啡來了。她剛喝一口,就嗆得咳嗽起來,咳得猛烈之極,似乎那一滴誤入了氣管的咖啡是辣椒水,嗆得她滿胸疼痛。這滴咖啡提前開始刑訓她嗎?就是麵對刑訓她也是這些話,她是無辜的!唯一的過錯是染上了毒癮,但這是能戒掉的——政府國家人民,不是總在幫助無力自拔的人戒毒嗎?


    坐在暗處的盯梢者被她猛烈的咳嗽驚動了,不安地朝她看過來。


    她期待他問一句:你沒事吧?


    她會回答:有事。


    從那個回答,一切就好辦了。她相信他們不會冤枉她,會搞清一切,證實她說的是真的。她會接回女兒,母女倆相依為命,回到父老鄉親們中去。也許在重新過起芸芸眾生的日子之後,她會遇到一個好男人,有著芸芸眾生的優點或缺點,有著芸芸眾生的好惡和愛憎,那時候,她會惜福。從灰姑娘的噩夢中醒來的人,才知道作為芸芸眾生一員的幸福。


    他好象要站起來,向她走來了。


    門鈴一響,她抬起頭,見走進來的一個新客人是洪偉,手上拿了一份早報。難道他真的隻是去買報紙?他坐到曉益對麵,朝服務員一招手。服務員走過來,拿著一份菜單。他對服務員說,看見客人進餐館,別等他招手就應該馬上迎過來,走路腳步還那麽拖遝,才多大呀?十八九歲,就這樣走路?小夥子該去看看美國的服務生,特別是當服務生的中國留學生,他們在餐館走路,跟戲曲裏跑圓場似的,那步子走得叫漂亮!洪偉完全是個脾氣好精神好的顧客,十分善意地調侃。然後他仔細讀了菜單,又仔細選擇了自己的早餐。


    曉益想,那個正在盯梢的大男孩警察對洪偉的一係列行為是什麽觀感。不論他的觀感如何,她自己歎為觀止。一個人做社會公敵也做得如此漂亮,如此臨危不懼臨陣不慌,那得什麽樣的勇氣和心理素質?洪偉這樣的大壞蛋不是什麽人都能做的,他是有理論、有章法、有信念地做著一樁樁天大的壞事。他那番大道理難道不是道理?一切逆來順受的人,一切讓命運、他人、毒品選擇自己而自己放棄選擇權力的人,是活該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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