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和早餐來了,他把氣氛造得多好?這個星期日不過是無數星期日中的一個。也是尋常夫妻的星期日,沒有費勁製造對話的必要,他邊吃邊看報,看到一則房地產廣告,不經意地對她說:這房子能遙望鼓浪嶼。要去看看嗎?看它幹什麽?又賣不起。很多東西都買不起,什麽鑽石寶石之類的,那也不妨礙你們女人去看啊。他把報紙遞給她。


    她發現報上根本不是房地產,而是某某毒販被公安逮捕的消息。她又看見他圈下的一行字:某購物中心秋季大減價。她明白了,他要帶她到那裏去,從那裏脫身。機場肯定不能去了。天羅地網,機場是個收網口。


    她的心跳到了喉嚨口,每一口咽下的食物都要被頂回來。她用刀叉切下一小塊煎蛋,再用叉子送到嘴裏,叉子噹的一聲落到盤子上。他非常沉得住氣,看都不來看她一眼。這個男人可以是個偉大的革命者,也可以是個天才的間諜,或者可以是個了不起的科學家。他的理性健全得可怕,對可能發生的危險和失敗如此坦蕩。


    這是一餐悠閑的早餐。急什麽?每天的日程安排充滿了“必須”的人,這一天是一個“必須”也沒有的。沒什麽事是必須要做的。時間也不是必須要珍惜的。所以他們花了一個多小時在早餐上。他幾乎讀完了報紙的每一個版麵。


    走出餐館,太陽已經很高了。街上的人和車多了好幾倍。他們上了車,在搖滾中他對她說:假如他自己逃不出去,她怎樣也要獨自脫身。他說著把車開上了在馬路。


    他看著後視鏡告訴她,警察們今天肯定帶著逮捕證和手銬呢。本來他們還想再等他自我暴露,抓個人贓俱在,現在來不及了,怕他象曾經消失掉的林偉宏一樣再次消失。他們現在還不敢確定,林偉宏和洪偉就是一個人。


    她想自己怎麽變成了美國電影中追車劇情的主角了?而追車會發生槍戰,一般都是前後一夾擊,被追的車裏人員中彈,車子騰空而起,一片火光和爆破,擋風玻璃,四扇車門,後蓋前蓋,輪盤輪胎,碎成無數片的車子禮花似的飛起,落英繽紛……她的孩子長大以後,也會去看這樣的美國電影,那時會不會有個壞心眼的人告訴她;她父母的肉體和生命也是這樣給放了禮花?


    車子在那個購物中心的地下停車場停下來。車庫已停了八成滿。洪偉拿起報紙,打開車門,跳下去。她長長地喘了兩口氣,正要開門,門已從外麵被拉開了,她渾身血液馬上凍結,但一抬頭,見為她開門的是洪偉。除了他平光眼鏡後麵的眼神繃得極緊,隨時要繃斷,他仍然保持著洪偉這個人物一貫的性格動作,事無巨細,麵麵俱到,像是讀書讀過了頭,讀得大大超過他平平的智商所能接受的量。


    跟蹤的車子停在了一排車的後麵。他們還等什麽?該衝上來,喊一聲“不許動!”事情不就可以收場了?


    她和他往電梯方向走。不用回頭,那兩個人會跟上來的。電梯也是個好地方,電影裏是渲染懸疑的。她感覺自己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已被攥在了洪偉的手心裏。電梯來了。他的手使了使勁。是在促她做好一切準備。電梯門前站了五六個準備搶購減價貨的人,一片芸芸眾生的快樂。


    兩人中的一個跟著他們進了電梯,另一個留在停車場,防止他們竄回車上溜走。洪偉捺了四層的鍵,那人也捺了四層鍵。到了一層,又上來一群人,老老小小,嘰嘰喳喳,說上錯了上錯了!電梯是往上走的!電梯裏已經一股濃鬱的汗氣。電梯的門在第二層剛一打開,人群便大亂,所有上錯電梯的老老小小亂成團地往外擠。她被洪偉拉了出來。那不顧一切地突圍動作,幾乎把一大群老人小孩給撞倒。


    不用回頭也知道跟蹤者沒下來。洪偉的動作比一陣心血來潮的念頭更使人意外。這個警察太缺乏經驗,對於一個老奸巨滑的有九條命的大毒梟,怎麽可能不防他來這一手?


    現在成了她拉著他走。購物中心是女人的世界,無所事事的曉益在兩年多裏逛遍了廈門的每一個購物中心,又逛遍的每一個購物中心的每一家店。


    有一家珠寶店她常常來,知道它的一個側門是獨立朝街上開的。進了那個珠寶店,等於就走了條捷徑上大街。店裏燈光、鏡子、珠寶,賣東西的人遠遠超過買東西的人。年輕的警察從四樓下了電梯,又順著電動滾梯衝上來,兩眼瞄緊他倆,跟著也到達了珠寶店門口。他一定以為隻要守住門就可以篤定地守株待兔。他這時一定是一麵監視,一麵用手機跟另一個警察溝通。從玻璃門和玻璃櫥窗窺視店內,他的視野一定會被門上的招牌、珠寶、鏡子,人影切割得零零碎碎。


    曉益的側麵這時對著櫥窗。她的側影就是那個跟蹤者的視野。她使勁盯著一塊鑽石鏈墜,嘴巴卻說:“快走,柱子後麵有樓梯,下到一樓,有個門,朝大街的!”


    他楞了一刹那。也許他沒想到最後的生路是曉益給他留的。曉益見一個售貨員殷勤地走到她對麵,她便指指那個鏈墜,又把櫃台上的橢圓鏡子端了起來。她和鏡子能擋住洪偉的行動嗎?試試吧。


    “快點啊!”她說。


    售貨員嚇一跳,馬上加快手上的動作,拿出那個項鏈墜。洪偉閃到了柱子後麵。


    她在心裏暗數:一、二、三、四……數到二十,她覺得時間夠了,把鏈墜摘下,說了一堆它如何不如她意的話。她又指指另一款項鏈。又數到二十。這下洪偉該下到樓下了,該到街上了。脫險成功嗎?街上正好有出租車開過來的話,他就該算初步脫險了。那她該做什麽?他們抓不著洪偉,抓起她來,事情會怎樣?……


    “您說呢?”售貨員問道。他似乎一直在問她什麽,她也一直在給於回答。鬼知道她的回答怎麽把他給逗得如此高興。


    “嗯?”她把鏡子放下來。


    “填上你家的住址、電話。”售貨員指著櫃台上的一張紙。“這裏填工作單位電話,抽到獎品,我們馬上通知您?”


    “什麽獎品?”那不再是她的家。警察會很快占領它,搗毀它。


    “從十分鑽墜到馬來玉戒指。您買的這個鑽石墜子可以有兩次抽獎機會呢!……”


    現在洪偉一定已乘上了出租車。至少也能擠上一輛公共汽車。她可以撕毀這個售貨員莫名其妙跟她達成的協議,從店門出去。迎著跟蹤者走出去。下麵該發生什麽?他會手往口袋裏一插,掏一對手銬來嗎?


    她從珠寶寒光四射的背景中走出來。那個年輕的跟蹤者朝她身後看了一眼,一臉不解。看來他業務不怎麽樣,連地形都沒摸清。他剛才站在門口,有五、六分鍾可以利用起來,研究研究這個購物中心的地形地貌,一研究就明白這個珠寶店是二層樓的。


    她從他肩頭望去,現在她的地位離電動滾梯有二十多步遠,快得話她可以在十來秒鍾就混進下滾梯的人群。跟蹤者也許並不年輕了,她把他看得年輕是因為她自己老了。她二十五歲的年紀也許真的就是她一生的長度。她隻要往滾梯方向一跑,後麵來一顆子彈就可以給她的生命圈下句號。


    曉益頭也不回地往滾梯方向走。跟蹤者看了她一眼。心裏矛盾之極,該不該喝一聲“站住!”或該不該把她當個大龍套放她一馬?該不該追上來,逮一個是一個?……他在十秒鍾的猶豫之後,推開了珠寶店的玻璃門。那一刹那他就明白了,她不是個這場戲裏的龍套,或許這場調虎離山正是她這個溫馨小女人策劃的。


    他放棄了曉益,穿過珠寶店,追蹤他們的終極目標去了。


    曉益順著電動滾梯向下奔跑,最後一瞥目光看見珠寶店的玻璃門關上之後還閃動了兩下。那是擦得象珠寶一樣晶亮的玻璃門,退路被它切斷。


    退路之門如此瑰麗。


    回到父母身邊,她常常對那次脫險驚訝不已。那些行為似乎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是另一個人,一個早就化為一壇子灰燼的趙曉益。回到村裏,她似乎從幾年的冬眠中醒來的趙益芹。那個全村人的寵兒。


    她就那樣牽著女兒,拖著大紅色的旅行箱下了火車。三天前她逃出購物中心之後,馬上就用公用電話跟那個開寵物醫院的老姑娘聯絡上了。她聲稱自己的父親病重,想見自己的外孫女一麵。老姑娘結結巴巴地問她,難道不正是她父親病危,她和丈夫趕去探望才把女兒寄托給她的嗎?她顧不上前一次謊言和當下謊言的出入,馬上說老人堅持要見孩子,所以她專程趕回廈門來接女兒。她左一個拜托右一個懇求,讓老姑娘把女兒送到火車站。老姑娘還要囉嗦,她立刻想到錢這樣好東西。她告訴老姑娘,自己意識到托養一個孩子的費用有多麽高,所以她會再補付一筆費用。老姑娘這才停止了核審事實的盤問。


    她帶著女兒乘了一天一夜火車到達上海,又乘飛機到達南京,再轉換輪船回到縣城。在上海為所有親戚老俵買了禮物,又給自己和女兒置辦了幾套能夠體現“衣錦榮歸”的行頭,所以當她款款迎著父老鄉親走來時,幾乎不名一文。母親是第一個發現她的經濟危機的。母親在她回到家的當天晚上對她說,某某醫生該送一份禮,因為父親生病住院時,得到過那個醫生的不少好處。某某鄰居也該送一份禮,因為他為趙家蓋房出了不少力……漸漸的,她意識到她不在家的七、八年中,父母的人情債債台高築,一共有二、三十份禮需要她去補置,都是“隨便買點什麽,一兩條好煙就行”。到了第二天,母親還不見她有所行動,便悄悄地說:“你存在我這裏還有幾萬塊錢,先拿給你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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