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了季楓的女人在大都市裏稍微逛一逛,就能認出自己的同類。服裝飾的大市場的一個個貨攤後麵,房地產公司出售租賃的服務台後麵,頭發養護和指甲美容的躺椅旁邊,都是這種通過可怕的途徑見了大世麵的年輕女人。她們見的世麵可比出國留學的女學生們大多了,因為她們走通了十八層人間。


    變成夏之林的男人是在南方緝毒最緊的時候來到安徽的。他現在找回的季楓不僅是妻子,更是好幫手。南方破獲的製毒販毒網絡隻有一位神秘的首領在逃,因此法網便由南往北撒過來。因此夏之林在一次對季楓拳腳相向時告訴她,本來想低調一陣,把風聲躲過去,這樣打鬧,哪裏藏得住呢?!


    她馬上看著他,準備砸向他的一隻小凳落了下來。


    他說她不是一直向往改邪歸正嗎?現在他們可以到北方的大都市躲藏下來,容他去找一份職業,象千千萬萬個人闖大都市的人那樣白手起家。時間一長,張在他們頭上的天羅地網總會放棄,他們就得已逃生了。他是一個目光遠大的大反派,總是不惜放棄已打下的江山,已建立的王國。那一個個地下王國中的巨民多麽忠心於他們的主子!(雖然他對他們絕大多數從來是神秘莫測驗,幾乎是一個英勇傳奇)。為他吃盡苦頭,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吞下一個個臘封的毒品丸,用自己的胃腸做運輸工具,把一個個飛機場連接起來,讓血肉的傳送帶順暢從警察緝毒犬眼皮下通過,再以催吐劑和瀉藥使毒品丸安全抵達目的地。


    都市越大越利於他們隱藏。北京這樣的大都市作為藏汙納垢的所在太理想了。想租房,馬上有幾十個掮客在你麵前獻殷勤,什麽都好說,一切都可以通融。他們在一個黃蜂窩般的小區裏住下來,耳朵裏灌入的語言除了北京話什麽口音都有。誰知道一個個蜂穴似的屋子裏都住了什麽男盜女娼?關起門嫖娼、賭錢的、策劃殺人越貨拐賣人口的一定都很齊全。吸毒?!吸毒算個屁!誰也坑不著隻坑害自己!


    “你看看你的樣子,還能做母親嗎?”叫夏之林的男人說。


    自從戰略轉移到北京,女兒就被送進了寄宿幼兒園。北京許多家長賺錢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兒女從小送進據說是很貴族的學校,據說那些地方會把他們的後代培養得非常貴族以至將來很可能對他們父輩的粗鄙和缺乏教養大為憤怒。


    叫作季楓的女人破口大喊,叫他還她的女兒!做畜牲也有養兒女的權力!就是一隻母老鼠,它肚裏鑽出的小老鼠也不會嫌棄它!


    他把一麵小鏡子放到她前麵。照照吧,看看裏麵是什麽?她照也不照,把鏡子摔在地上。不用照她也知道那是一把人渣。誰讓她走到這一步?讓毒品選擇她,熬煉她,熬練得隻剩了這一把渣子。她突然感到一陣牙癢,撲到他身上就咬。


    他動也不動。他根本不是人,人不可能對自己的皮肉象對待身外之物。她勁頭馬上沒了。他想做什麽做不到?對他自己的皮肉都能做到這一步,他是什麽都能做到的。他可以做呼風喚雨的大毒梟,可以做一絲不苟的毒品配方員,可以做讀童畫,捏橡皮泥的稱職爸爸,也可以做夾起尾巴的狗。他在北京一所大學的附屬中學裏,做那個老實巴交,混飯混日子的代課教師不是神似嗎?有時他混得恐怕連他自己都不分真假了,竟然混在同事裏喝酒唱歌,讓所有人認為他不僅是老好人,甚至有點缺心眼。隻是中學的領導看了他的履曆,覺得他好歹算個海歸人士,想把他合同教師的身份提拔一番,給他轉正,他才發現自己的戲過了,事與願違了。原來他隻想做到不起眼,以至於天長地久地隨大流,從而引起普遍忽視。沒想到夾尾巴夾得太好,被當成了可以長遠共事的人。他隻好辭了職,去一個化工研究所,披起另一套偽裝,扮起一個研究人員的角色。這回的角色是不易親近的怪誕科學學者,勤懇敬業,但上級剛想表彰,他便無端曠工,剛剛要給於他警告處分,他又拿出一項成果。他讓上級下級同級都意識到,一個搞科學的人可以沒有愛因斯坦那樣大的天才,但可以有愛因斯坦那樣大的怪癖。他古怪到了下班穿著別人的米色夾克回家。


    當他把夏之林這個角色表演得百分之百可信之後,他已經在山西、河北建立了製毒工場。同時也建立了供銷網絡。大都市就是好,上流人士下流人士都受不住大都市生活的壓力,因此都得找些省事省力的方法緩解。野心和欲望的壓力就在首都汙濁的空氣中。所有大樓的地下室裏,住滿漂流到北京的年輕人不怎麽年輕的人,以“不成功不還鄉”向自己殘忍施壓。他們的頭頂上,那些帶壯闊景觀的豪華公寓中,住著他們夢想成為的人們,而那些人的壓力更大,任何一個比他們更成功的鄰居,熟人或非熟人都是他們的壓力。成名成功,那簡直就壓得人活不了。天天有新的成名成功者出現,你不突破原先的功名,世界就去奉迎他們。世界越來越薄情寡義,見異思遷,你的財富和名望很快便為它所不屑,因為新的財富和名望分分鍾在爭奪它的寵愛。地下室的居民羨慕成功者的一切,包括成功之後那非人性的壓力。


    因此給這些地上地下的居民們減壓,是人性的。讓那些給壓力壓得時刻要崩潰的人忘乎所以一下,不是很人性嗎?夏之林對季楓演講道。他麵前似乎不是他患難與共、同流合汙的妻子,而是審判席和陪審團。


    在他成功地建起製毒工場和販毒網絡的過程中,他和她達成了協議:隻要她戒毒,他可以把女兒從寄宿學校轉到走讀學校。但她發現這完全不可能。她總是從送出去的貨品中偷偷扣一些。而她在送出的貨品中做的手腳很快被他發現。他對她說;送出去的東西有質無量,缺斤少兩,怎麽能指望供銷關係長此以往?監守自盜,非常非常地愚蠢。


    她有什麽辨白?當然沒有。隻能以賴抵賴,拍拍她空了的胸腔子:“怎麽了?就是偷了!你能怎樣我?”


    他看著她。他不是看著一個人,而是看著一堆糟泊。不用怎樣她,隻是讓女兒繼續在貴族學校繼續寄宿,周末假期也免了。無非是大把鈔票捐出去,那種學校對肯捐大把鈔票的家長都奴才得很。


    有一次女兒一個月沒回家。把她接回到家裏,她象個串錯了門的客人,窘迫而緊張,當母親把她緊緊抱在懷裏時,她似乎屏住氣在忍受,希望骨肉團聚的老一套快些結束,好讓她一個人回到她自己的房間裏,麵對電視上隨便什麽畫麵。就在這個周末,母親的隻教訓了她一兩句話就引出她一個髒字眼。是個非常非常肮髒的字眼,讓她的母親想到村莊裏幾個孩子的媽,罵這類字眼時可以脫自己衣服助興。貴族學校樣樣領先,連下流語言都是躍級的、一步到位的。


    她這次要跟夏之林拚了。必須把女兒帶回她身邊,不然她這一夜就要和他你死我活。不答應沒關係,她可以找警察告發,讓法官裁決她是不是全國著名製毒家的犧牲品。他一邊朝她揮拳一邊請她快去,順便也告發她自己每次怎樣把毒品送到某某洗浴中心,某某夜總會,某某酒吧。她已經是最優秀的毒販,一身絕技,有幾次碰到警察突襲搜查,她把自己的胃做了緊急轉移點,把幾百克毒品臘丸暫時庫存在那裏。要向警方交待,千萬別忘了這個精彩細節。


    她兩隻手在空中狂抓,他的臉一再從她五彩指甲的利爪下躲過。她的聲音鬼叫一樣,說一切都是他的教唆,她的毒癮和她的販毒技倆都是他親授的。


    這種吵鬧格鬥總是不了了之。日子還會照常過下去。她照樣被他派遣出去,送貨,收錢,打點該打點的人物。現鈔一摞摞收回來,塞在壁櫥的一個手提箱裏。那些鈔票似乎帶著手汗、殘酒、體油,一摸它們她就惡心。手提箱裝滿了鈔票,叫夏之林的人往裏麵擱了些樟腦球。這種蜂窩般的樓房連蛀蟲都是共享的,別人家的蛀蟲成了飛蛾,便從窗子飛到你家,在衣櫥裏築起殖民地。這個小區每家跑著別人家的蟑螂、耗子,夜晚,並不隻有人在進行不見天日的串通。他們不能隨便花這些錢;他們的生活水平不能高於小區裏的普遍水平。低調、冷靜,才能引起忽略,廣漠的忽略才是他們的安全避難所。


    每天她都麵臨同樣的掙紮:吸,還是不吸。最後總是毒品選擇她。每次她都對自己說:吸吧吸吧,這是最後一次,你最好吸個夠,享受個夠,因為下回就沒了。她給自己的最後通牒沒有效,下回之後還有下回。因此其他的步署根本談不上。那些步署她也是天天在心裏謀劃,如何戒了毒,偷出錢,帶著女兒,遠走高飛。她既然讓最大的壞人選擇了她,讓毒品選擇了她,讓烏糟糟的日子選擇了她,她就別無選擇地繼續過一日算一日。過一日,就死去一日。每一日的逝去,她的靈和肉就死去一部分。她照樣穿扮得象人一樣,把毒品裝在女式皮包裏四下分送。她牢記夏之林的教導:行動要不拘形式,沒有規律。她可以親手送貨,也可以打電話給私營快遞服務公司,讓他們到某某小區去取。她的發貨地點除了自己小區還有周圍的幾個小區,有時,她甚至到很遠的小區給快遞公司打電話編造那個小區的一個門牌號做發貨點。貨品的偽裝也常常變化,有時裝在掏空了心的書裏,有時裝在點心匣裏,有時裝在兒童玩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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