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父母和一切親朋好友都謊稱做老板的丈夫太忙,所以不能陪她回家省親。


    父母用她陸續寄回的錢蓋了新房子,雖然不是村裏最好的房,也足夠他們“比下有餘”了。躺在竹床上,她一次次回想幾天前那個星期日的“警匪片”片段。叫趙曉益的女人怎麽可能那麽愛憎混亂?吃早餐之前,她幾乎要向那個年輕警察靠攏,要向他坦白一切。而幾十分鍾之後,她就成了個女好漢,一股“我頂著,你快撤”的無畏氣慨,掩護了洪偉,跟年輕警察反目成仇,永遠地做了他正義捍衛者心目中的猙獰敵人。


    躺在竹床上的她叫趙益芹。但真正回歸為趙益芹怎麽可能?在珠寶店的那一刻,她把路走絕了,把回歸成本份清白的趙益芹的路切斷了。趙益芹可不是現在這位為了滿足毒癮什麽都幹得出來的女人。她從母親手裏接過存折,取出的第一筆錢不是去買禮品,還父母欠的人情債,而是買還魂草那樣急切地給自己買了毒品。


    她發現隻要你吸毒,你就會很快找到供給來源,並以此建立起真正的社會關係。和她隨身所帶的不多的一點貨品相比,這個內地縣份的地下網絡所提供的貨色相當蹩腳。這使她不由地懷念起洪偉來:那是個多麽科學、多麽學者化的製毒大家!


    一天她突然接到一個快遞包裹。寄件人叫夏之林,寄件地址是湖北某縣。她拆開包裹時,心跳得又快又重。她並不認識洪偉的筆跡,因為洪偉幾乎不用筆寫東西,他是個早早進入了電子時代,依賴電子手段做一切事的人。


    包裹裏裝的是一套高檔護膚品。她當然明白世上不會有誰莫名其妙替她的臉部保養操心。她把各個瓶子盒子翻過來調過去地研究,又舉起它們來對著光線打量。什麽名堂也沒有。她隻好打開一瓶護膚霜,用一雙筷子插進去翻攪。名堂出來了;一個小塑料袋。還用打開它麽?她太熟悉它了!


    以同樣的方式,她在日霜、晚霜、底彩,……每一個瓶子裏都發現了一個小塑料袋。她還是不甘心,覺得寄件人不會不寄幾句問候的。但她沒有找到片言隻語。


    她按照寄件地址寄回一件男式汗衫,裏麵夾了一條小條,說禮物收到,不過沒有說明書,請盡快把說明書寄來。


    叫夏之林的寄件者在四天之後又寄了一個快遞包裹。裏麵還是一套護膚品。這次每瓶日霜,晚霜都隻是兩毫米的掩蓋,下麵才是真正的貨品。


    按快遞信封上的電話打回去,那邊說機主已停機。她無法確定寄件人是不是再次逃脫法網的洪偉(或林偉宏)。也無法確定,洪偉是否已投胎成夏之林了。


    從此包裹源源不斷地來了。她在鎮上和縣城開始打聽,如何建立一個化妝品推銷網絡,而她真正在經營的,卻是一個毒品供銷線路。每周一次到達的快遞包裹成了她養活自己,養活父母和女兒,養活毒癮的唯一經濟來源。回到故鄉的第二個月,她再次遷移,因為縣城人少市場小,利潤和風險相比,顯得微不足道。


    她搬遷的地方是長江邊上的一座中型城市,她在碼頭附近租了一個單元,和女兒住了下來。在此之前她以快件把新地址告訴了她神秘的“老板”夏之林。快遞包裹隨即到達了她的新居。曾經在縣城認識的一個吸毒社會成員給她介紹了在這座城市的關係。不久她開始有所進賬。又過了不久,她以誠信和貨品質量富裕起來。離開廈門一共三、四個月,她獨撐門庭,一雙柔弱的肩擔當的殺頭的風險,把一份份毒品從各大酒店的快遞櫃台寄出去。利潤在父母的銀行賬戶中日夜增長。她一直渴望從美麗的寄生蟲進化成獨立自主的人,幾個月時間,畸型的進化完成了,她渾身是邪惡的本事。


    長江邊上這個中型城市有若幹星級大酒店,如果某酒店的某個職員注意,他會留心到一對令人賞心悅目的母女,常常出入大堂,在一側的甜點茶座吃兩客點心,或到禮品店買一塊巧克力或一罐七喜,然後便去快遞櫃台辦事情。非得要十分在行的眼睛,才能看出這位年輕的母親一副病態,淡妝下皮膚蒼白幹枯。行家才能看出她的病態來自過量的用毒。


    這天下午,她剛從一場自我縱容中大獲滿足地醒來,門鈴被捺響。她趕緊咬咬牙,讓自己收緊骨架和渾身肌肉,把渙散的神誌也歸攏一番,才問道:“誰呀?”


    沒人回答。


    她從門上的窺視孔往外看,看到的是一個穿米色夾克的背影。幾乎每個中年男人都有這樣一件米色夾克,它可以讓任何長相氣質不同的人隨大流。


    “請問您找誰?”她已經認出了這個妄想隨大流的背影。


    還是沒有回答。


    她的手伸向門鎖,又放下。她發現自己非常可笑,難到開不開門還由得了她?


    門一開她便栽入了他的懷抱。剃了板刷頭,摘了眼鏡,這個新人格是仿照誰製造的?仿照下崗工人,還是科室小職員,還是縣份中學裏被學生們捉弄取笑、被起了一堆綽號的班主任?她打量著他,眼淚禁不住地掉下來。


    洪偉果真消亡,並投胎成了夏之林。


    夏之林:男,33歲,生化研究所研究員,畢業於美國砍薩斯州立大學,曾工作於美國馬裏蘭州國家健康研究中心。


    夏之林的妻子名叫季楓,27歲,婚前就職於外企。所以眨眼間成了季楓的女子,沒法繼續在同一個公寓樓,同一個鄰居群落裏生活。又要搬?必須搬。為什麽?!為什麽還用問?!……又要搬!又要搬!!


    一小時前還熱淚盈眶迎接他到來,現在她卻恨不得他已死了。那些無用的警察,為什麽又讓他再次脫身,再次改頭換麵,再次毀掉她的安寧?她現在已經不吃他的喝他的了,她依靠自己的大膽妄法,建立了自給自足的生活。


    夏之林提醒她,她有今天,全憑他的“遠程培訓”,他遙控得多麽好?否則她怎麽會有今天的優異成績?他的辛苦栽培遙遙遠遠地攙扶她起步,鼓勵她獨立。他本來早就可以從遙控導師的位置後麵走出來,走回她身邊,但他一忍再忍,直到他認為她已經被栽培成才,已經能獨擋一麵,在將來的日子裏,既便他有不測,她也可以靠他遙控培訓中教授的課程,獨自活下去。


    她叫他滾,永遠從她和女兒的生活中消亡;他不出現一切都很好。他說她不僅不好,而且已落下了終生殘疾:她的肉體和精神都癱瘓了,而毒品一直是支撐她的拐仗。癱瘓在迅速惡化,支撐她的便不再是拐杖,而是一副肩膀。她自己的精神和肉體已經漸漸在讓位給毒品,毒品漸漸取而代之去做女兒的母親。這樣一個靠毒品的當家的女人,是不可能看到女兒的變化的:女兒是幼兒園所有孩子中的落伍者,她對周圍一切的無動於衷和她母親一模一樣。


    她當天晚上觀察女兒。四歲的女孩子從飯前到飯後,始終對著電視。把電視關閉,她便對著一片空白的屏幕。她以自己對周圍的漠視來回敬環境對她的漠視。


    她說這也比跟一個背著死罪到處藏身的逃犯在一起要幸福,她可不要孩子看到長輩怎樣象過街老鼠一樣瞎竄,讓她看到長輩如何死期已近。她長大以後對她父親的記憶就是他一顆腦瓜開成兩個瓢!她問他還等什麽?遲早要成瓢還整天把腦瓜當寶貝,這個洞藏到那個洞,早些交給政府,大家都太平了,趁女兒還小,還不必參加收屍!……


    他一拳打在她胸口,她踉蹌幾步,栽倒在床上。他拉起她來,一口氣抽了她四、五個耳光。她不屈不撓,毒咒和帶血的唾沫一塊湧出嘴唇。


    從那天夜裏,她和他的談話方式改變了,往往都是談著談著就成了咒罵,最後以拳腳告終。這種溝通形式也會很快形成癮,她動不動就要招惹他一塊來過一把癮。她在咒罵和拳腳中漸漸向趙益芹告別,深知這一回趙益芹再也不可能讓她借屍還魂。趙益芹比燒成灰的姐姐趙曉益消亡得更徹底,連一把火一縷煙一捧灰的步驟和形式都沒有。


    她要盡快和她新投胎的人物熟識起來。這個叫季楓的女人,大學畢業,初通英語。在她漸漸走進季楓的形骸時,她最後看了一眼趙益芹:還是十七、八歲的好學生;還明確懂得善惡好歹,唯一值得反省的是太虛榮。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美麗聰明,誰又能苛求她不虛榮呢?趙益芹難道沒資格貪圖世上本該屬於美麗姑娘的一切嗎?灰姑娘之所以成為經典的女孩榜樣,是她冥冥中懂得她的美貌美德都將得到回報。並且趙益芹成為不堪救藥的季楓也不盡是她自己的責任,她的父母和弟弟也該負責。假如父母平等看待她和弟弟,平等地把繼續求學的機會給予姐弟倆,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正是他們那句話使她開始了由趙益芹到季楓的蛻變。他們那句反反複複念叨的話:“益芹要是男孩就好了,女孩子讀書讀那麽好有什麽用?”延順慈愛長輩的邏輯,姐姐就該南下打工,掙弟弟的學費。村裏是留不住十七、八歲的女孩的。一年一年,女孩到了十七、八,就一批批奔向縣城火車站。那個火車站是美麗女孩的集散地。十七、八歲的女孩們一走就很少有人回來,定期回來的是她們的匯款。年年遠行的女孩們漸漸形成了這些村莊的傳統。新傳統改變了老傳統:重男輕女,母以子貴的幾千年壽齡的老傳統。從此,這些村莊裏再也不見那些生不出兒子就沒完沒了生下去的女人們,那些為了留住一個生男孩的機會把女孩扔進馬桶或扔進水塘或扔到火車站候車室。再也不見那些帶著低聲下氣的女兒們的低聲下氣的母親們。十多年改變了上千年的傳統,村麗人漸漸變得重女輕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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