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不說話,陶鐵望著暗沉的遠處,而齊魅則在靜思。船槳撥動水麵的聲音很輕,咕咚咕咚的水聲,帶著某種能安撫人心的寧靜。齊魅看著水中浮動的月影,忽然覺得,真真假假,其實也沒有多大所謂。如果陶鐵就是饕餮,那他本來也該設法與之相處、百般誘惑、最後收網捕獵;而如果他不是,那這個男人,正好可以陪他解一解困於風塵的煩悶,就當是散散心,同行一段路、笑看一段風景了。於是齊魅心情好了,他輕輕吟道:“桂棹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這時,陶鐵擱了槳,從懷裏取出那個貼身收藏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拆開,從裏頭捏出來一片桂葉,放在鼻下,細嗅馨香,將那幽幽芬芳吸納入懷。隨後,他將葉子邊緣抵在唇瓣上,吹起了一首《春江花月夜》給齊魅聽。曲聲悠遠,清音嘹亮,情思婉轉,與夜色正相融。正在齊魅聽得出神之際,曲聲頓抑,男人對出了下闕:“紅裙白氅,望美人兮,立身旁。”齊魅笑了,因著那人的浪漫,因著那人的沒羞沒臊。但齊魅不得不承認,他喜歡。“喂,你這是要把我劃到哪裏去呀?”齊魅輕聲問。“嗯……讓我想想啊。帶你去天邊,好不好?”陶鐵胡亂答。“去天邊幹什麽呀?”“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想帶著你亂跑。要不我就這樣把你拐跑吧?就我們兩個人,再也不回去了,好不好?你不是說了,想讓我隻為你一人搖槳麽?”“傻瓜……”一艘小舟,載著兩人,徜徉在月下的詩情畫意裏。不探來路,不問前方,隻有今日,不思明朝。醉一時,樂一宿,縱歡愉,又何妨?引《春江花月夜》共此良辰美景: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第14章 蓮蕊香塵這天,陶鐵正蹲在南館後院的一截老樹墩旁,湊著一盆清水洗衣物。他現在是齊魅一人的專屬隨侍,當然隻給齊魅一人洗。他高高束起的黑發,從一側落下來,貼在頰邊,額角散亂了幾縷墨絲。認真的眼神,細細搓弄的雙隻大手,偶爾抬起手來整理額發、卻不小心沾濕了的鬢角。這一切,都叫站在遠處、歪著頭朝這邊打量的齊魅有一些心動。齊魅想不明白,這樣氣宇不凡的一個男人,竟然肯為他做到這種地步。那句“一言為定”原來真不是戲言。他圖什麽呢?該不會,真是圖自己隨口一說的“賞你一夜春宵”吧?齊魅想著想著,竟把自己給逗笑了。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甜笑,正巧被抬起頭偷瞄美人的陶鐵收入眼底,男人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喲,阿鐵,小使喚?洗衣服呢?”李桃就屬於那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典型。那日,陶鐵突然從船上躍起,乘風踏浪、猶如神祗一樣降臨,在場的哪個小倌兒看了能不心動?可他偏偏一開始,就是衝著花魁哥哥去的,也隻挑那枚最不值錢的香囊去撿,哪個能看不明白其中用心?從此以後,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管陶鐵叫做“小使喚”、“齊魅哥哥的小使喚”,語氣裏,帶著滿滿的酸意。可陶鐵倒表現得毫不在意,莫如說,他對於這個稱呼甘之如飴。就好像,能跟齊魅攀上某一點特殊的關係,也是三生有幸。陶鐵頭都不抬,繼續吭哧吭哧地洗他的衣物,把靠攏過來的李桃當做了空氣。李桃吃了癟,平白叫人看了笑話,心裏頭不樂意,嘴上自然要嘀咕幾句:“洗洗洗,洗什麽洗呀?我看呐,隻要是齊魅哥哥的衣物,就算是臭的,在你眼裏也是香的吧?我看你呀不用洗了,拿回去直接當被子蓋吧!切。”剛“切”完,李桃終於意識到齊魅就站在不遠處聽著。完了,我不會得罪了齊魅哥哥吧?他趕忙往齊魅那處看去。見齊魅一臉平靜,悠悠搖晃著團扇,隻當做沒聽見。齊魅就是想看看,陶鐵對李桃的冷嘲熱諷,會作何反應。他對這個男人的一切都好奇,巴不得有人替他試探下陶鐵的真心。陶鐵對自己表現出的種種殷勤和忠心,真不存著什麽別的目的嗎?齊魅的沉默,對李桃來說就是默許。於是李桃更加變本加厲,翹著蘭花指,從水裏撚出了一團白布襪子,隨後做出滿臉鄙夷神色,湊到陶鐵的麵前說:“阿鐵,你聞聞,香的麽?”當然,齊魅穿過的那隻襪子已經被清水浸泡過了,就算曾經有汗味也早該溢不出半點來了。李桃這一舉動,不過是對陶鐵自甘低三下四的侮辱罷了。沒想到陶鐵還真的湊上前仔細聞了聞,閉著眼睛做出滿臉享受的表情,讚歎了一句:“應為洛神波上襪,至今蓮蕊有香塵。”天啊,對著一隻臭襪子都能賦詩!李桃簡直快被陶鐵癡心的樣子給弄吐了。可話雖這樣說,他心裏那片名為嫉妒的汪洋,卻泛起了更洶湧的波浪,恨不得把眼前這隻自己得不到、卻搖著尾巴、盡向主人討好的忠犬給淹死。唉,如果也有一個男人肯這樣對我,該多好哇。心中的酸意,讓李桃忘了要顧忌遠處的齊魅,他把手裏端著的一壇子米湯嘩啦啦倒進了盆裏,開始口不擇言了:“喏,拿去。光知道拿清水洗有什麽用,咱們南館裏頭的衣物呀,必須要仔仔細細地漿洗,知道不?”所謂“漿洗”,就是用煮開過的米湯浸泡衣物,充分攪拌後,浸泡上片刻,讓衣料吃透米水後再濾淨。這樣的洗法,比單純用清水,成效好得多,能使衣物更加潔淨無瑕。李桃拋動著空壇子,挑著眉頭,盡挑能傷人的說:“阿鐵呀,你也是知道的,咱們的花魁哥哥,就算不陪人睡覺,也是時不時要見客彈琴的。若是他們發現哥哥的衣上有汙物,那不是丟了哥哥的臉,斷了他的財路麽?嗬,難道你以為,齊魅哥哥的吃穿用度、錦衣玉食,那都是北風刮來的?還不是承了那些恩客對他的歡喜?你可得好好地洗幹淨了,萬一有個什麽閃失,把你個區區小雜役賣了都不夠賠!”話裏話外,盡是對陶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諷刺。可陶鐵竟也不惱,他勾起嘴角一笑,回敬道:“那是,魅官兒是要穿著衣服見客的,而你就不用了,你見了客人,立馬就得脫得……光、溜、溜,連屁股瓣子上的遮羞布都省了,哈哈哈!所以呢,你也不用人給你洗。你這輩子啊,就算想找個像我一樣忠心耿耿、又英俊瀟灑的仆役,都是非分之想!做夢吧你!”“你!”李桃沒想到,男人有著“阿鐵”這麽憨傻的名字,卻如此牙尖嘴利,專揀人痛處戳,把他氣得臉都綠了。第15章 動心蕩魄可陶鐵還沒玩夠呢,他繼續道:“哎呀呀,這個米湯,可是個好東西呀。怎麽你自個兒不多喝點,竟舍得給我用麽?怎麽,難道今天晚上不見客,可以隨便吃食了?我的桃官兒啊,難道說……你這麽快就過氣,門可羅雀了?”這話外行人興許聽不懂,可混過男色風塵的人,都是知曉這“米湯”中的玄機的。男妓們用後`穴承歡,須要保持那處的清潔,在有客要見的當天,自然是不能大吃大喝的。這萬一……要是在床上歡好之時,肚腹疼痛起來,湧起便意,那可就是砸自家招牌的一等一糗事了。陶鐵這一招真是絕,明裏暗裏地諷刺李桃,不能像齊魅那樣,清清白白,潔身自好。李桃氣得直跺腳,一轉身,扭著屁股走了,連壇子都忘了拿回去。齊魅將一切都看在眼裏,他愈發覺得,陶鐵這個男人身上,有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魅力。他就像一頭蟄伏的桀驁雄獅,偶爾的恭順,隻是他與世人開的一個玩笑。有朝一日,若有人惹怒了他,他興許會忽然跳起來,亮出獠牙,瞬間咬斷人的脖頸。光是這樣想象,就叫齊魅興奮不已。他覺得,如果他真是自己要對付的饕餮,那他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對手,是自己想用魅力征服的對象。於是他走過去,從水裏慢慢撈起陶鐵的大手,舉到眼前。雖是春末時節,夏日將至,但從深井裏打上來的水,還是有些涼人的。齊魅就那樣,含情脈脈地望著陶鐵,輕輕問道:“阿鐵,你的手都搓紅了……手涼麽,我給你捂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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