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上的什麽肥讓她瘋長成這樣,外婆事後跟自己討論,也是跟穗子討論。外婆的意思是十五歲一個丫頭起了胸、落了腰、圓了髖,不是什麽好事情。外婆知道許多“不是好事情”的苗頭,結果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情。對這個鄉下遠房侄子送來孝敬她的十五歲丫頭,外婆連她手上挎的一個藍布包袱都沒叫她擱下,就開始了一項一項地盤審。上過幾年學?一個字不識?你媽是大躍進過後把你給尚家做養媳婦的?餓飯餓死了你兄弟?外婆細聲細氣地提問,若答得她不滿意,會細聲細氣請她就掉頭回去似的。


    穗子卻不行了。叫臘姐的十五歲丫頭有些要迷住她的意思。穗子眼裏她是戲台上一個人:喜兒、劉巧兒、四鳳。戲台上才有這樣一根辮子,根、梢纏著一寸半的紅頭繩。戲台上才有這樣濃黑如描畫的長眉秀眼,眼毛兒毛刷刷地刷過來刷過去。衣裳亦是戲台上的:深藍大襟褲褂,領口、袖口、褲腳有根桃紅的滾邊。戲台上才有這樣可身的衣裳,自初就長在身上又跟著身子大起尺寸,伏的伏起的起,成了她一層皮肉似的,七歲的穗子認為這個養媳婦臘姐是她七歲人生中見過的最好看的一個女人。七歲的穗子當然不知養媳婦是什麽樣的社會身份。她隻認為臘姐大致是個下凡的戲中人。


    臘姐來的時候是滿街飛楊花的那些天。上一年收成後捂了一冬,臉捂白了,臉蛋才洗過一樣發濕,還有兩片天生的胭脂。對此外婆也說不是好事情。那是肺癆燒出來的。臘姐未來的公公,就是外婆的遠房侄兒,是不敢瞞外婆的。他告訴外婆臘姐上一年咳了多半年,從拍的片子上看,臘姐的肺癆出三個小洞眼。遠房侄兒一再聲明,那些洞眼都對上了。外婆當然馬上就明白,臘姐不是送來孝敬她的,而是來吃城裏的好夥食,養肺上那些洞眼的。外婆叫臘姐搬蜂窩煤,臘姐若在搓衣板上碼上五層,外婆就會從手裏的紙牌上抬起眼,說:“你搬一垛城牆呐?回頭累出好歹來,是你服侍我啊,還是我來服侍你?”臘姐笑笑,嘴角下一邊一個小窩。她說多搬些少跑幾趟。外婆垂下眼繼續和自己玩紙牌,慢條斯理說:“攢下幾趟好跑醫院,是吧?”臘姐的腦筋不曉得跟著外婆的話拐彎,又笑,穗子一看就知道她是沒懂;是課堂上那種笨學生偏又碰上同她過意不去的老師,給叫了起來,隻能渾頭渾腦地笑。


    穗子與各種病都離得十萬八千裏,看上去卻是各種病都沾邊的,她七歲了,個頭還是五歲,一頭胎毛,麵皮白得讓人有點擔憂。尤其不講道理起來,太陽穴上那些藍色的筋就會霹靂般欲閃出那層薄皮膚之外。這時臘姐就感覺穗子有性命危險,整個小小人兒糊在正月十五的蠟紙或細絹的燈罩裏似的。臘姐這時是絕不敢惹穗子的,不仔細這盞精細的紙糊燈就要給下麵那些鉛絲般淺藍血管捅破。穗子不講道理的時候是沒人來搭理她的,外婆摸她的紙牌,外公抽他的香煙、挫他的鑰匙、記他的柴米賬,或去院子裏巡邏,伏擊那些圍牆上爬來偷他兩棵桑樹上桑葉的野孩子。因此穗子不講道理時是沒趣的,往往也是自己下不了台的。這局麵直到臘姐來了後才有改變。她不許臘姐像外婆、外公那樣看不見聽不見她的脾氣,她要臘姐陪她不講道理,伺候著她把一場不順心從頭到尾發作完畢。自來了臘姐,穗子便不再有下不了台的時候,臘姐會說:“好好好,就是我惹的,我討厭,我唱黃梅戲左嗓子。”再是效果不好,她便抓起穗子幹細蒼白也帶淺藍筋絡的手,拍在自己臉上,算是穗子冤有頭債有主她替穗子抽了那位冤家耳摑子,當然穗子的力氣全控製在她手裏,她是不舍得自己真給打痛的,她知道穗子也不舍得拿真正的耳摑子打她臉。總的來說,被父母遺棄給外公外婆的穗子若沒有臘姐是基本沒什麽夥伴兒的:父母給她買了半屋子的娃娃,以免穗子看透他們其實是害怕她對他們的糾纏。穗子有很細密的心思,一肚子是那種被冷落的孩子常有的鬼心眼,因而不久臘姐便發現穗子的不講道理不是全無道理。穗子對臘姐說:“你是我的丫鬟。”臘姐高高興興地說:“好啊,我就是你的丫鬟。”這樣日子就過成戲了,好就好在她倆都迷戲,都不想做自己,都想做戲裏的人。父親人不來,卻是常常來些功課給穗子做,背誦這裏四句那裏四句,穗子根本不知自己背到肚裏的是什麽。但她知道不背是沒有出路的,更討不來父親的關注;父親眼裏會更沒她這人了。穗子在背詩背書時有副目空一切的樣子:小小年紀要做老氣橫秋的事,自己都對自己肅然起敬。她現在背上一兩段就對臘姐喚道:倒茶來;或者:這裏給蚊子咬了個包,給我抓抓;或者:你怎麽不給我打扇子啊?臘姐就笑,配合穗子過戲台上的癮。


    臘姐教會了穗子玩那種鄉下人的紙牌。外婆把一副紙牌從方的摸成了圓的,這副牌就淘汰下來,歸了臘姐。穗子很快和丫鬟臘姐玩得旗鼓相當了,玩得也熱鬧,誰輸了就在鼻子上夾個曬衣服的木夾子。穗子死活賴賬,夾不到一分鍾就有事情出來,不是小便就是大便。鬧得外婆從她那坐禪般的牌局中分神了,說:“小穗子你這樣同她玩,肺上早晚也要出來窟窿的。”穗子和臘姐學得十分徹底,摸牌手勢一模一樣。先是要把拇指在舌頭上蘸一蘸,再去拈牌,彼此的健康也好病疾也好,馬上便錯綜交雜不分彼此了。臘姐聽了這話會臉色黯淡一下,笑變得非常難為情。有一兩次她冒險的樣子對外婆嗔道:“人家哪裏還有窟窿嘛!沒看我五十斤一袋米扛起來都不要哪個搭把手。”外婆說:“一頓三碗飯,添飯也不要人催。”穗子看見臘姐的笑從難為情又變了,變成了臉皮厚的那種笑。她聽出外婆有些過分。不過她曉得丫鬟臘姐吃得消這“過分”。


    自從來了個丫鬟臘姐,穗子媽便有正式封她為丫鬟的意思。穗子媽開始往外婆這裏帶大網兜小網兜的東西。外婆說什麽時候學會走娘家帶大包小包了?外婆當然知道大包小包是髒衣服、髒被單,送了給臘姐去洗的。臘姐不再有同穗子玩紙牌的工夫,常常坐在橢圓木盆邊上,一塊搓衣板抵住小腹,兩個手泡得紅酥酥的終日在那裏搓。她對穗子媽的衣服很感興趣。從水裏拎出來調過來調過去地看。尤其那些牽牽絆絆的小物件,她知道那是城裏女人用來罩住奶或兜住肚子和屁股的。很快她學會這些東西的名詞:胸罩、腹帶。臘姐把它們曬在院子裏,對胸罩七巧板似的拚接而形成的兩隻小碗兒簡直著了迷。城裏女人的奶不是自由的,必須蹲在規定範圍內蜷出規定的形狀。臘姐知道那不會舒服,但不舒服是向城裏女人的一步進化。


    穗子媽渾身上下在臘姐看來都是微微受著點罪的:皮鞋是硬的,鞋尖鞋跟都讓你走路不能太放肆;頭發烘得略略發焦,每個發卷都不可隨便亂跑,錯了秩序;頂要緊是那胸那腹那臀,那都是守著一種紀律而該凸便凸該凹便凹。臘姐把穗子媽的這些個零碎小衣物拿到自己床上,鋪在一張廢報紙上,用枝鉛筆把乳罩不同形狀的一片一片描摹下來。再去外婆盛舊床單、爛窗簾的竹箱去翻撿。唯一不會一扯就掉渣的料子是裝白麵的口袋。她用這麵口袋照著報紙上描出的藍圖一片片裁剪起來。然後熬了兩夜,完工了第一件成品。穗子見她吸一口長氣把那叫乳罩的東西綁在了身上,給兩個自由了十五年的奶子上了鐐銬一樣。麵口袋上黑色的“中糧”字樣一筆一畫都不少,印在胸上。穗子覺得才兩個月臘姐就已如此不要麵皮。便對她說:“你好不要臉。”臘姐說:“那你媽呢?”穗子說:“你想跟我媽學?我媽是到辦公室上班的,你在哪裏上班的?”臘姐也意識到自己向城裏女人學習的企圖過分快也過分露骨了,耍賴皮地笑著說:“穿著暖和多了!”大夏天的說“暖和”,自己也羞死了,兩手捧著胸前的左一坨右一坨的,佝身咯咯咯笑起來。穗子被她這笑弄得心裏直癢,直想好好給她一通虐待,便上去揪了她的辮子,再去揪她胸口兩坨中的一坨。臘姐給虐待得頗舒服,笑得渾身起浪。穗子便越發揪得緊,嘴裏說,好不要臉,好不要臉。漸漸臘姐停止了扭擺,給穗子一手一邊地抓、揪、揉。臘姐臉上的天生胭脂濃重起來。穗子力氣差不多用完了,卻仍不解恨地嘟噥:“好不要臉。”嘟噥得她自己眼裏有了淚;臘姐明目張膽地學她的母親,明目張膽地在兩個奶上做工夫,實在是丫鬟造反,實在有些不把七歲的小姐穗子放在眼裏。穗子不知道為什麽感覺自己受了欺負,丫鬟臘姐大膽無恥地亮出她咄咄逼人的身體是種猥褻式的欺負。穗子很惡心卻又很心動,頭一次意識到好看的東西怎麽和無恥毫不矛盾。


    穗子的外公喜歡所有和機械、電有關的東西。他時而在他的寫字台上擺上六七個收音機,有半導體,也有礦石機,都是舊的,因此總是你響他不響。臘姐叫外公請她聽黃梅戲,聽朱依錦唱的。外公就獻寶似的得意,把六七個收音機全開到黃梅戲上,臘姐一邊剝毛豆一邊聽六七個朱依錦有一句沒一句的唱,有時七嘴八舌一塊唱起來,外婆說你們開廟會呀?臘姐在到穗子家的第三個月學會了朱依錦的四個唱段。有時在院裏拿把破芭蕉扇生爐子,便翩翩地舞著沙沙響的爛扇子,自念自唱起來。穗子發現她學曲調跟偷一樣快。臘姐學樣樣東西都快,都跟偷似的,賊快。她學了女中學生那樣梳兩根辮子,兩把辮子對折成兩個圈。也學了穗子媽的穿衣款式,用麵口袋染了黑,縫了條窄裙子,前後各一個褶子。她每月有五塊錢工錢(一般保姆有十來塊),她用一塊錢扯了塊淺花布料,雖然它的圖案都是印錯的,但不湊近也看不出大毛病的。穗子看見臘姐穿黑裙花襯衫竟也是好看的,但這好看是從城裏人(包括穗子媽)那裏盜竊的。所以穗子有些不高興丫鬟臘姐自己給自己改形象。穗子認為改了形象就是改了角色,而臘姐永遠的角色是丫鬟。


    連穗子父親都開始注意到臘姐了。他是寫戲的,對好看女子的注意不怪他,是他的職業本能使然。穗子發現爸爸隔一兩天總會回來吃頓午飯或晚飯。有時媽媽一道來,有時他自己來。他同臘姐開玩笑、搭訕,說整個作家協會大院的人都在打聽誰家來了個漂亮妹子。有時他跑到廚房,長輩那樣對臘姐關照,拎不動兩滿桶水不要逞強,正長身體時會累羅鍋了。臘姐叫穗子爸“姐夫”,外婆說:“什麽?你公公是我侄兒,他怎麽成你姐夫了?!”臘姐對穗子爸一笑,說:“姨父。”外婆說:“表姨父。”臘姐又笑說:“表姨父你的襯衫我給上了點漿。”穗子看見臘姐把疊得四方見棱的襯衫捧給父親時,父親和她兩雙手在襯衫下麵磨蹭了一會。看起來當然隻是交接一件襯衫。


    不久臘姐給自己縫了兩件連衣裙,布料絕對不是印錯花的次品。要到一些日子以後,穗子才能證實自己的猜測:這兩塊洋氣典雅的布料是爸爸為臘姐選購的。至於臘姐給父親什麽以使父親抽了兩個月劣煙而省下錢為她扯布料,穗子將永遠對此停留在猜測階段。


    穗子爸回家來時臘姐嘴裏總是有曲有調。有天穗子聽她唱起自己在學校合唱團的一支歌。穗子想,她可偷得真快呀,我自己才唱了沒幾天。她上去從背後掐住臘姐的兩頰,臘姐正隨著那支兒童進行曲的節奏在衣服板上搓衣服。她嘴裏原先滿準的調給穗子扯得一跑老遠。穗子說:“再敢瞎唱?”她說:“哎喲,掐的那是肉!”穗子說:“掐的就是肉!誰讓你臉皮那麽厚?”臘姐說:“疼死了疼死嘍!”穗子說:“你把歌詞念一遍給我聽,我就放了你!”臘姐說:“我哪曉得詞!我又不識字!”


    穗子突然上來的這股恨弄得她自己渾身抽風。她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瞬怎麽會對這個丫鬟臘姐來了如此的狠毒。她說:“你不懂詞你亂唱什麽?!”臘姐說:“跟著你學的嘛——哎喲你把我肉掐掉下來了!”穗子說:“我唱的是什麽詞?”臘姐說:“風裏斷鹽,雨裏討鹽……”穗子真給她氣瘋了,居然她敢拿如此愚昧無知沒有道理的詞來竄改她的歌。穗子不明白她這股突來的狠毒並不全是臘姐惹的;她從四歲起就在嘴裏比畫各種她完全不懂的詞句,但她那是沒法子,而臘姐卻很樂意這樣胡言亂語。她真要把臘姐兩個腮幫揪出缺口來了。她說:“我最恨最恨你什麽也不懂就敢瞎編!是‘風裏鍛煉,雨裏考驗,我們是暴風雨中的海燕!’聽懂沒有?你這大文盲!”臘姐說:“好好好,我這個大文盲!”


    穗子鬆開了筋疲力盡的手指和牙關。臘姐用兩個帶肥皂泡的手摸著給穗子揪的兩塊肉,眼淚也要出來了。穗子說:“以後再瞎編歌詞,我拿傷筋膏藥把你嘴貼起來!”臘姐說:“那你教教我,我就不瞎編了嘛。”穗子說:“美得你!”她的怒氣還是平息不下去。穗子不知道其實這一場給丫鬟臘姐過的刑是緣於妒嫉;她想不通一個大字不識的臘姐學起唱來怎會這麽快,直接就從她嘴裏活搶。


    暑假要過完時,一天晚上穗子像慣常那樣鑽在臘姐帳子裏,穗子喜歡臘姐涼滋滋的手臂摟著自己。若是穗子挨了蚊子的一口咬,她便留到這時來讓臘姐給她搔。這天臘姐說:“我這裏也給蚊子咬了個包,你幫我抓抓嘛。”穗子見她指著自己胸口。她同時覺得臘姐眼神有些不對頭,癡癡傻傻的。她便去替她搔那蚊子包,卻怎樣也找不著它的位置,隻能敷衍了事地動著手指。臘姐問:“你爸和你媽可常吵嘴?”穗子說:“不常吵,兩個禮拜吵一次吧。”臘姐又問:“是你媽待你爸好些,還是你爸待你媽好些?”穗子想一會說:“我媽是把我爸追上的。我爸過去有好多女朋友。”臘姐說:“你怎麽會曉得這些?”穗子說:“哼,我什麽不曉得?”外麵月亮很大,照到帳子裏,穗子看見臘姐臉上有些細膩的油亮,嘴唇半開在那裏,有話沒吐出來。臘姐說:“你怎麽越抓越癢?”同時她就領著穗子的手,去找那“癢”。穗子的指尖突然觸在一個質感奇特的凸起上,她嚇一跳。穗子這是頭一次接觸一顆桑葚似的圓圓的乳頭,從前不記事時吮吸奶媽的乳頭是不能算數的。臘姐把穗子的手留在那裏,說:“就這裏癢。”穗子感覺整個事態有些怪異,但她抵禦不住對這顆桑葚的強烈好奇。她撚動它,探索它與周圍肌膚的關係。她見臘姐眼珠半死不活,不知盯著什麽,嘴巴還那樣開著。臘姐把穗子另一個手也抓起,按在自己另一顆桑葚上。穗子腦子裏斷續閃過外婆的“不是好事情”,手卻舍不得放棄如此舒適宜人的觸摸。她不自覺地已將半個身體伏在臘姐身上,兩手太小,抓不過來,她便忙成一團。臘姐喘氣也不對了,舌尖不時出來舔一圈嘴唇。穗子感到她手心下的兩座丘體在發酵那樣鼓脹起來,大起來,大得她兩手更是忙不過來了。臘姐問她可好玩,穗子頭暈腦脹地嗯了一聲。是不是好玩的一件事?還是“不是好事情”?


    蚊帳拆除之前,穗子和臘姐調換了地位,從被抓癢的變成了抓癢的。她們在外公睡熟後打起一支手電筒,臘姐就請穗子在她身上隨便看,隨便摸。她指點穗子這裏從幾歲開始會凸起,這裏幾歲會長出毛毛,這裏哪年會流出血,最終,會出來小毛頭。穗子簡直覺得臘姐了不起,一切都現成、都各就各位,都那麽完善美麗。


    外婆問穗子:“你們晚上在床上瘋什麽?”穗子和臘姐飛快交換一眼。穗子說:“沒瘋什麽。”外婆又去問臘姐:“你倆在幹什麽?”外婆臉上“不是好事情”的神色已很明確。臘姐笑笑說:“穗子要我給她抓癢癢。”她一點都不像在撒謊,穗子被她自然流暢的謊言弄得突起一股怨忿。明明都是你在“癢癢”,明明是你在把我忙累得要死。穗子心裏莫名其妙地窩囊起來,好像受了騙,受了剝削。還有就是,她有些明白過來,在這樁秘密遊戲中,臘姐受益遠超過她。原來她伺候丫鬟臘姐舒服了一大場。現在她穗子完了,懂了這麽多。她恨自己受了臘姐這番不三不四的教育。


    穗子發現臘姐穿了件紅黑格的粗呢外套。她問它哪裏來的,臘姐笑笑想混過去。但穗子不依不饒,拎住她的耳環,說:“你要撒謊我現在就去拿傷筋膏藥糊你的嘴。”穗子其實已猜中了。果然臘姐說:“表姨父給我買的。我沒帶過冬的衣服。”穗子想,她想要那個會扭秧歌的娃娃,父親都一推再推,而這件外套大概等值於四個娃娃。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對來校門口接她的臘姐說:“你陪我去百貨大樓。”那是臘姐最樂意去又總也沒理由沒工夫去的地方。穗子直接到了玩具櫃台,發現秧歌娃娃居然還在那裏。穗子求父親有半年了,半年中她時而跑來看看,這娃娃是否給買走了。隻要它還在,穗子便心情輕鬆愉快,認為總有一天它會是她的。總有一天父親會心軟,向她投降。這“總有一天”的希望直到臘姐那件紅黑格外套出現前才死滅,因為父親不再是找托詞,而是毫不猶豫地對穗子說:“不買,你快八歲了,八歲的大人還要娃娃?難為情。”然後就是穿了紅黑格外套的臘姐,簡直把她給漂亮死了。穗子對女售貨員說:“我買那個娃娃。”她把一張五元鈔票捺在玻璃櫃台上,不可一世。鈔票上有深深的摺痕,斜的直的橫的。臘姐盯著鈔票說:“穗子你哪來這麽多錢?”穗子像聽不見她,抱了盛著娃娃的紙盒,拿了找回的四角五分零錢,氣魄很大地往商店外走去。臘姐跟著她,一回到家就去翻自己床上的褥墊。然後便厲聲叫起來:“穗子!”穗子正著迷那手舞足蹈的娃娃,理也不理她。臘姐便跑過來,扯了她的小細胳膊就往門外拉。


    穗子覺得她倆組合成的這個局麵極像這城裏通常出現的一個景象:某人拉了某人去派出所,被拉的那人或是小偷或是小流氓,撩了哪個女人裙子或是小惡棍無端砸碎某家玻璃窗。臘姐當然不會拉穗子去派出所,她把她拉到門外,外婆看不見的地方,說:“穗子,你拿了我五塊錢。”穗子說:“誰拿你的錢?我爸爸有的是錢!”臘姐說:“我的錢是攢給我小弟念書的,我家沒一個人念過書,我想我小弟以後念書去。”穗子說:“誰拿你錢了!誰稀罕你的破錢!”穗子不講理起來十分的理直氣壯。臘姐眼裏突然落出兩顆淚,說:“你把錢還給我。”穗子說:“你敢誣賴好人!”臘姐又流出兩顆淚說:“求求你,穗子,把錢還給我。”穗子說:“你有證據嗎?”臘姐說:“我錢都疊成元寶,你買娃娃的那五塊錢就是元寶拆的!”穗子說:“反正我沒拿你的錢——你再不放開我,我咬人啦!”臘姐又是兩顆淚出來:“早上四點上菜市買菜,四分錢一碗辣糊湯,我都舍不得喝……”穗子輕蔑地想,辣糊湯都會讓她掉淚。這是她頭一次見臘姐掉淚,可憐巴巴的讓穗子幾乎也要陪她掉淚了。但這刹那間的憐憫讓穗子認為自己很沒用,讓她幾顆淚弄得險些招供。因此她就在扯住她的那隻手背上咬了一口。臘姐一聲沒吭。等穗子跑遠,回頭來看她,她靠牆根蹲成一團,哭得都蹲不穩了。


    春節聯歡會的票子很難弄到。爸爸把兩張票子交給臘姐,說:“你帶穗子去吧,你不是喜歡聽朱依錦的戲嗎?”臘姐魂飛魄散了起碼三天,除夕晚上在下午便打扮停當了。穗子瞪著她的臉說:“好哇。你抹胭脂了!”臘姐說:“沒有沒有!”穗子說:“肯定是拿口水蘸在紅紙上,抹到臉上的。”穗子自己就這麽幹的。外婆看看漂亮得要命的這個丫鬟,說:“作怪喲。”外婆認為長臘姐那樣長的睫毛的女孩都是作怪的。外婆很瞧不起漂亮女子,說她們都是繡花枕頭一肚子糠。朱依錦在外婆眼裏都是一肚子糠就更別提臘姐了。她從眼鏡後麵鄙薄地看著這隻“繡花枕頭”熱切地趕著去朝拜那隻著名“繡花枕頭”去了。


    朱依錦穿件粉紅絲絨旗袍,唱了《女駙馬》、《天女散花》裏兩個小段子。然後她夾著老長一根水晶煙袋鍋,騰雲駕霧地到處和人打招呼,一路就招呼到穗子跟前。她說:“咦,小穗子,你爸呢?”穗子告訴她父親把票給了她和臘姐。朱依錦說:“告訴你爸,我罵他了——我現在一年不唱一回,他連這麵子都不給我!”穗子替父親告饒,他把票省給了臘姐,因為臘姐太迷你朱阿姨了。朱依錦這時朝臘姐看一眼,眼光立刻火星四迸。她說:“穗子你什麽時候出來這麽漂亮個‘大姐’?”她把臘姐聽成了“大姐”。穗子剛要解釋,突然瞄見臘姐臉上一種近乎恐懼的表情。她手捏住了穗子的手,手指上是深深的懇求。臘姐恭敬地對朱依錦一笑,說:“不是親的。”她手上的懇求已是狠狠的了。穗子想:好哇,你這撒謊精。朱依錦說:“小穗子,你這姐嗓子也不錯吔!”她轉向臘姐問她喜不喜歡唱戲,臘姐點頭,在穗子看那不是點頭而是磕頭搗蒜。朱依錦說:“哪天唱幾句我聽聽。”臘姐馬上說:“哪天呢?”朱依錦對穗子說:“過了節叫你爸領你表姐到我家來,啊?”穗子對自己十分驚訝,憑了什麽她維護了臘姐的謊言和虛榮,憑了什麽她沒有向朱阿姨揭示臘姐的丫鬟兼童養媳身份?


    穗子爸果真帶著臘姐去拜會朱依錦了。穗子爸直說:“好事情好事情,真成了朱依錦的關門徒弟,你這童養媳就翻身了。”外婆陰冷地盯著穗子爸,又盯著臘姐,說:“做戲子比做正經人家的媳婦好到哪裏去?”穗子爸沒搭理外婆。據說朱依錦被戲校聘了去做特級講師,戲校春天招生,她會把臘姐推薦進去。不識一個字的臘姐開始在報紙邊角上寫自己的名字,“柳臘姐、柳臘姐、柳臘姐”。


    無論如何,穗子還是有些為臘姐高興的。穗子是個知書達理的人,知道“養媳婦”是封建殘餘,應該被消滅掉。再說,萬一將來臘姐真成個小朱依錦,穗子臉上也是有光的。寒假一結束,臘姐就要去戲校了。外婆說:“哼,不會有什麽好事情。”穗子白老太太一眼:“老封建!”穗子媽找出一堆自己的舊衣服,贈送給臘姐去戲校時穿。還送了雙八成新的高跟皮鞋,高跟給鋸矮了,因此鞋尖像軍艦那樣乘風破浪地翹起。至於穗子爸對臘姐一切正常和超正常的關照,穗子媽當然是蒙在鼓裏。


    寒假後的第一天,臘姐在校門口接穗子。她表情有點慘慘的,對穗子說:“我大來了。”就是說,臘姐的公公來了,專門來接臘姐回去。外婆對大吵大鬧嚷嚷“封建”的穗子說:“臘姐回家圓房去,是好事情,你鬧什麽?”穗子對著臘姐的大——一個紅臉漢子說:“朱依錦說臘姐是個人才,朱依錦,你知道嗎?”臘姐的大搖搖頭,像對小姑奶奶那樣謙恭地笑笑。穗子說:“你什麽也不懂,就是一腦瓜子封建!”外公說:“穗子沒禮貌。”穗子尖叫:“我就沒禮貌!”外婆說:“背那麽多古文背哪去了?學這麽野蠻。”穗子又尖叫:“我就野蠻!反正臘姐不是你家童養媳!臘姐是我的丫鬟!我要她去學唱戲!”穗子在張牙舞爪時,臘姐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樣子乖極了。臘姐把她帶來的那些衣服打成和來時一模一樣的一個包袱。在城裏置的那些裙子、外套、乳罩、腹帶,她齊齊碼在自己床上。紅黑格外套也丟下了,她對穗子說:“穗子,這個外套你長大了穿,肯定好看。”穗子漸漸靜下來,知道大勢已定。她老人似的歎了口氣。她沒想到臘姐的突然離去讓她體味到一種如此難受的滋味。那時尚未為任何事任何人傷過心的穗子,認為這股難受該叫“傷心”。


    臘姐又恢複了原樣,又是那身四鳳的打扮,一根辮子本本分分。她倒沒有穗子那麽傷心。她挎起包袱,跟著她的大往門口走。在門口她聽穗子叫她,她回身站住。就好像她倆之間什麽也沒發生過,就好像這十個月間什麽也沒發生過。穗子突然想,臘姐是恨她的,恨這個家裏的每一個人。


    到我成年,人們已忘了我的乳名穗子,我仍相信臘姐恨我,恨我的一家,大概基於恨那個押解她回去守婦道本分的大。我相信她甚至連我爸也恨。我爸在臘姐突然離去的第二天回來,發現臘姐的床空了,上麵刺目地擱著那件紅黑格呢外套。我爸失神了一陣,但很快就顧不上了,全國鬧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朱依錦頭一批就被戲校的紅衛兵帶出去遊街。


    外婆去世後,老家來了個人奔喪,說臘姐圓了房不久就跑掉了。有人在鎮上看見她,剪短了頭發,穿上了黃軍裝,套上了紅衛兵袖章,在公路口搭的舞台上又喊又叫又唱又蹦。我想像造了反的臘姐一定是更加俊氣了。外婆的老家親眷說:“也不知她怎麽這樣恩將仇報,她婆家待她不壞呀,不是早早接過來做養媳婦,搞不好在她家那種窮地方早就做餓死鬼了。”老家親眷又說:“她跑到台上說婆婆公公怎麽虐待她,她公公是個公社書記,也算個小小父母官了,給她罵得不成個東西!哎喲,養媳婦造反,才叫真造反。養媳婦都去做紅衛兵了,這還了得?!……”


    我問那老家親眷,後來臘姐去哪裏了?親眷說:“總是野在縣城什麽地方吧?沒人再看見過她了。”


    滿世界都是紅衛兵,都不知仇恨著什麽,打這個砸那個。那時我不到九歲,實在不明白紅衛兵們哪兒來的那麽深那麽大的恨。但恨總是有道理的,起碼臘姐的恨有道理,隻是今天做了作家的我對那恨的道理仍缺乏把握。肯定不是因為我偷了她五塊錢。這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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