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餘老頭是乘“伏而加”轎車進這扇大門的。那時大家還叫他餘司令。但我見到的餘老頭,就是個常坐在大門口醒酒,指揮糞車上下坡,跟出入的娘姨瞎搭訕的醉漢。他犯了很多錯誤,全是風流錯誤。幾年後他就“留職察看”了,就是說,他再犯一個錯誤,“作家協會”這個飯碗,他就徹底砸了。因此他對人說:“你看我倒黴不倒黴?就剩一個錯誤可犯了!”或者:“你別惹我,我還剩一個錯誤沒犯呢!”


    穗子當時還小,但她對“錯誤”和“罪過”心裏已很有數。餘老頭再犯,也是錯誤,而她爸規規矩矩,犯的卻是罪過。


    大門有四扇玻璃門,砸爛一扇,就用三合板封掉一扇。那年頭公共場所的問題全是這樣解決的。壞一個馬桶,就堵了它,壞一個燈泡,就讓它瞎著。到了這一年,四扇玻璃門給封了三扇,人們就側起身進出,非得麵對麵來完成這個交錯。這一年每個人都在叛賣另外的人,最是不該打這樣的照麵。換了穗子,穗子死也不會跟對麵的人緊密相錯的;冬衣穿得人都很龐大,對方的棉襖前襟蹭著了穗子的下巴頦,那前襟上有芋幹糊、玉米餅渣和吐出來的山芋酒。


    大門的對麵是梨花街。梨花街若沒有梨花非常貧賤。要沒有梨花,餘老頭也不會對走來的女叫花子突然癡迷。很可惜我已經忘掉了女叫花子的名字,那我就以穗子當年的水平叫她萍子吧。


    萍子就從梨花街朝這兒走,鰾著汙垢失去光澤的頭發上沾了三兩點梨花。餘老頭一大半時間作醉漢,一小半時間作詩人,但就是在看見女叫花萍子的時分,餘老頭的兩個一半才合而為一。他原本是要錯過穗子進大門的,偶然一扭頭看見了梨花街上的萍子,就改了初衷轉身又出門去。最開始穗子認定餘老頭不願和她照麵,因為穗子深信餘老頭一不當心陷害了穗子的父親。餘老頭知道穗子眼下營養不良和他有關,所以在這六歲小姑娘麵前心虛。不過後來穗子明白,她擔心人們會心虛是無道理的。人們在加害於人時從不心虛,從不會難為情。


    世界上不會難為情的人又當數餘老頭為最。他會匆匆走到夥房後麵,一邊跟兩個女夥閑扯一邊往煤堆上小便。餘老頭還會在梨花街乘涼睡著的女人旁邊久久徘徊,還會叫住一個梨花街的少女,說:“你看你把饃渣吃哪兒來了!”同時就用巴掌在少女胸前撣:“饃渣”。這時候餘老頭就會笑。餘老頭的笑是由一大嘴牙和無數皺紋組成的;而且餘老頭一個人長了兩個人的牙,一張臉上長了三張臉的皺紋。那是怎樣藏汙納垢的牙和皺紋啊!穗子以後的一生,再沒見過比餘老頭更好的齷齪歡笑了。


    餘老頭看著女叫花萍子一點一點走近時,臉上就堆起這樣的歡笑。穗子後來想,如果詞典上“眉開眼笑”一詞的旁邊,並排放一張餘老頭此刻的笑臉,編詞典的人實在可以不必廢話了。


    好了,餘老頭現在在女叫花對麵站著,中間隔一些梨花和剛曬出來的被單、衣褲、尿布。梨花街上的被單和尿布差別不大。萍子的頭一次登場很占梨花的便宜,顯得美麗、合時節。餘老頭雖然是個老粗,但碰巧知道“山鬼”,餘老頭眼前的萍子一下子升華了。餘老頭於是變得柔腸寸斷,風流多情。


    萍子是背著她半歲的兒子從梨花街走來的。背孩子的紅布帶子在她黑色夾襖上打個交叉,你可以想像這一麵酥胸在餘老頭半酒半詩的眼裏會怎樣。餘老頭的眼睛就成了兩隻手。萍子在馬路那邊,感覺餘老頭目光中的手弄得她癢癢的。她給了他一個白眼。萍子毛茸茸的眼睛這下徹底暴露了她的姿色。


    餘老頭沒有老婆,他在膠東打遊擊時,最中意的一位相好讓日本人殺了。那時候餘老頭腰間挎著駁殼槍,槍柄上紅綢巾起舞,騎一匹大馬,在每個村子裏都發展根據地、黨組織、兒童團、婦救會和相好。相好們都叫餘老頭“餘司令”,那些年司令特別多。餘司令不願傷相好們的心,絕不娶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仗打勝了,餘老頭就讓相好們伺候著喝點土酒,寫一些山東快書。最終是山東快書消滅了所向無敵的餘司令,而不是日軍或國軍的子彈。因為餘老頭給提拔成了詩人,槍也因此給繳了。餘老頭天生有種敢死隊氣質,打起仗來異常驍勇,但一沒仗打,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就成了土匪氣。所以進城後的餘老頭就像一個漏網土匪,上菜場突然看見有賣他久違的山東大蔥,上去拎一捆就走。售貨員說:“唉唉唉!”餘老頭便回答她:“老子腦瓜掖褲腰裏給你打天下,吃你捆大蔥咋著?”穗子印象裏,父親一聽見餘老頭乍乍呼呼從走廊上走來,馬上使眼色要母親關門、上鎖。


    現在萍子跟餘老頭就隔著一條馬路。穗子不知為什麽對此刻的餘老頭那樣關注。她加入了四五個女孩的遊戲:從大門台階的自行車道上往下滑。自行車道因為天長日久做孩子們的滑梯,變得大理石一樣細膩光亮,滑起來比真正的滑梯更具有衝刺感。但穗子始終盯緊餘老頭。餘老頭打過穗子父親一次,把父親胳膊反擰,擰得很高,使父親稍一斜眼就能自己給自己看手相。餘老頭認為他寫不出東西、找不著文人感覺都是給穗子爸這類人害的。包括他墮落成一個酒徒、絕戶,永遠失去了“餘司令”的雄威,也都是穗子爸等人的合謀所為。穗子在迅速下滑時看見女叫花接過了餘老頭遞給她的一個烤山芋。萍子不白他眼了。


    萍子是否真好看,在穗子以後的記憶中一直有矛盾。這樣肮髒一個女人,能好看到哪裏去呢。還有那一頭看上去就生滿虱子的頭發,那身不必去聞就知道氣味很糟的黑襖黑褲。她掰開烤山芋,往滾燙的金黃瓤子上使勁吹一口氣,同時啃了一大口。被燙傷的嘴大幅度動起來,動成了一個接一個的鬼臉。她跟餘老頭笑一下。她的意思是,我沒錢,不過我可以付給你一個笑。


    餘老頭問萍子的家鄉在哪裏,孩子多大了,等等。萍子覺得他口氣像一位首長。其實餘老頭此刻就是一位首長,八麵威風的餘司令在萍子眼前還原了。萍子說自己來自壽縣,餘老頭一聽,說:“難怪呀,是老區的鄉親。”


    不知是不是因為穗子,女孩們此刻都盯起餘老頭來。餘老頭把女叫花攙過了馬路,兩眼由於長年酗酒而淚汪汪的。而此刻一雙淚光迷蒙的眼睛長在餘老頭臉上,非常相宜。餘老頭身上有十來處槍傷在此刻全麵複發,疼痛出現在他的嘴角和眉梢,使他的滿臉皺紋更亂了。


    萍子給安置在那座廢棄的警察崗亭裏。崗亭隻有東、南、西三麵牆。沒有北牆。北牆被整個地拆下來,做了鋪板,給一個看守大字報的人墊著睡覺了。總有一批人貼出大字報給另一批人去反對,反對的一方常常在夜裏用新的大字報蓋掉舊的。鬧得凶時,就得給大字報站夜崗。


    餘老頭不久就抱了一床被子送到崗亭裏。被麵上有“xx招待所”的紅字,以及煙頭灼的洞眼,還有臭蟲血跡。餘老頭住招待所往往把招待所的東西打成行軍包背走。他給萍子的臉盆、茶缸、手巾,都印有“招待所”的紅字。有的招待所不幹了,說你十二級廳局級高幹也不能揩國家油哇。餘老頭就說:“知道膠東有支歌嗎:‘太陽一出暖洋洋,餘司令跨馬打東洋?’不知道哇?那你可白吃一月二十七斤糧了。揩國家什麽油?我餘金純一百三十八斤連肥帶瘦,連五髒帶板油都是國家的!”


    萍子很少在崗亭裏待。她喜歡曬太陽、搔癢癢、捉虱子。四月的太陽曬起來,人都酥了一半。萍子酥在那兒,背抵住牆,臀又大又厚,團團地盤坐在一摞爛大字報上。在此之前,如果穗子認為她是個深色皮膚的女人,此刻就要大吃一驚了:萍子在太陽下曬出的一個乳房白得耀眼。萍子把乳頭塞在她兒子嘴裏,兒子一隻手抱在富強粉乳房上,卻完全抱不住。那隻嬰兒手在明晃晃的白乳房上顯得既幹癟又黑暗。


    餘老頭看見了,也同樣大吃一驚:原來她是可以很白的。


    萍子跟餘老頭都馬上習慣了沉默。就好比村子穀場上坐的鄉親們。他們不必講什麽就聊得很好了。這無言裏該滋生什麽照樣滋生什麽;滋生出來的,該來去過往,照樣來去過往。餘老頭咂著煙袋嘴,眼不眨地看萍子的雪白胸懷,咂出的甜頭不亞於半歲男孩。


    男孩吃飽了奶,要睡去了。餘老頭說:“叫我抱抱吧。”他上前,手抄進雪白的懷裏,不敢耽誤太久,把孩子抱過來,小嘴巴卻把乳頭銜得很緊,拽了幾回都拽不出來。最後是拽出來了,乳頭嗞出一道乳汁,準準地嗞在餘老頭鼻尖上。乳汁的勁頭真大,等於一個袖珍消防水龍頭。萍子先笑起來,餘老頭也跟著笑了。他還是一笑就有三張臉的皺紋,但這次卻是新皺紋,沒藏著老垢。


    接下去他倆就交談起來。交談是餘老頭打的頭。他急於讓萍子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是個糟老頭。


    我相信穗子在此時此刻已經看出了一些疑點,萍子有另一個來頭。萍子不是像她自己講的,隻是個守寡的乞婦,萍子的疑點越來越大;她甚至是知書達禮的;她把一摞大字報墊屁股時,把“毛主席”、“毛澤東思想”這樣的字句專門撕下來,擱在一邊。她請餘老頭坐,也是從自己屁股下抽出若幹大字報紙,而不是伸手去拿那些有神明字樣的紙張。


    餘老頭說他不愛坐,蹲著穩當。他說樓裏頭的人眼下都在罰坐呢,他可不想坐。他告訴萍子,這樓裏的人沒幾個好東西,會謅幾句文章,畫兩筆畫——都不是玩意兒。現在好啦,他們全在“牛棚”裏罰坐呢。他問萍子:“你知道啥叫‘牛棚’。”


    萍子說:“啥叫‘牛棚’?”


    餘老頭說:“‘牛棚’就是你進去了,甭想出來的地方。撒泡尿也有人跟著的地方。‘牛棚’關著好幾十個呢,天天寫檢查,坐在那兒一寫寫十四個鍾頭,一寫寫兩年!寫得褲子都磨穿了,衣服的兩個胳膊肘也磨薄了。屁股和胳膊肘全補丁摞補丁!”


    萍子說:“那是費褲子。”


    餘老頭說:“就我不用上那兒磨褲子去。我,誰敢動我?看看這一身槍眼子——給鬼子打成籮了都沒死,怕誰呀?”餘老頭說著,見一個人從那扇獨門裏走出來,就喊:“那個誰,借個火!”


    被喊住的人不是別人,是穗子的爸爸。穗子爸胸口貼個白牌子,上麵寫明他是什麽罪名,第一、第二、第三,按罪大罪小排下來。


    穗子爸說:“我哪兒來的火?敢有火嗎?”


    餘老頭雖然讓酒弄壞了一些腦筋,但穗子爸臉上逗人玩的表情他還是懂的。餘老頭說:“看你也是早熄了火的。”他說此話時,臉上褶子又髒起來。他打發穗子爸給他跑趟腿,去供銷社買盒火柴去。穗子爸說:“沒看我拎著什麽?”餘老頭說:“拎著球。”穗子爸說:“我漆毛主席語錄牌的紅油漆。”


    餘老頭一聽,忍了下麵的髒字。他說:“教你閨女去給我跑腿。”


    穗子接過一張五元鈔票。餘老頭說:“買一盒火柴,找不開你先墊上,要不讓他們賒我賬。”穗子五分鍾之後回來,把一個鍍鉻打火機和找回的八毛錢交給餘老頭。她告訴他,整個供銷社一共就這點點錢,全找給他了。


    很快餘老頭不再仇恨被迫花去的那筆錢。因為萍子一哄不住孩子,餘老頭就捺打火機。“哢嗒”一聲,火苗一冒,男孩便把哭給忘了。男孩瞅著火苗,餘老頭瞅著男孩,萍子瞅著男孩和餘老頭。


    第二天報上出來一則消息,說是某地有座麻風村,裏麵有些病員是給冤判成麻風的。他們要翻冤案,摘麻風病帽子。所有的麻風病員或非麻風病員組織起來,扯起了造反大旗,撕了院長家的紅被麵做袖章,成立了第一支麻風造反隊。他們控訴了被院方弄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故事,有些人一關給關了三十來年,不知有“解放”這回事。


    穗子這天便和女孩們玩起“麻風病”的遊戲來。她們中選定一個“麻風人”,然後由她來追逐所有女孩,隻要她一觸碰到被追逐女孩的任何部位、就表示傳染成功了,那個女孩便成了“麻風人”的一夥,去傳染其餘女孩。穗子已很久沒玩過這麽刺激的遊戲了,跟女伴們都成了受驚的猴子,“吱吱”直叫,上房下樹。


    她逃到一棵柳樹上,看餘老頭抱著萍子的男孩邊走邊拍,走過去,又走回來,萍子卻不在崗亭門口。


    很久以後,穗子才了解到萍子和餘老頭的關係是怎樣飛躍的。那時穗子在這方麵已開竅了。事情經過人們的口頭整理就成了這樣:有一天,餘老頭仍然在欣賞萍子哺乳,照舊要替萍子抱孩子,手也一樣抄在萍子懷裏。注意,他們這時已有了一定基礎,餘老頭的手也不急於離開那雪白的胸懷了。萍子這時抬起眼,看餘老頭一眼。這一眼的意思餘老頭是懂的,是說:你個老不正經的,不過我也認了。


    萍子這時看見的不是餘老頭,她看見的是英武的餘司令。他是情人眼裏才能出得來的形象,麵孔是剛烈的,眼睛是多情的。餘司令不是老,是成熟。餘司令的成熟是超越年老年輕概念的,於是萍子眼前是個飽經滄桑的男人;經曆過男女滄桑,征服過無數女人和男人,征服過無數友人和敵人。萍子的嘴唇突然飽滿、潤澤起來。


    餘司令的手在她懷裏問了問路,她眼睛卻把他往更迷離的方向引。


    餘司令這時差不多看透了這個女人:她黑襖的領子後麵,耳根之下,也有一窩雪白。這具女體很奇妙。以黑色作主體,投下了白色的陰影。她的黑色肌膚是偽裝。她的來曆便是她身上隱隱綽綽的白色陰影。


    餘司令這次沒有把吮乳熟睡男孩抱過來。他抽回空空的手,掌心的那個凹凹,是剛給她懷中的凸凸塑出的,還帶三十七度的體溫。餘司令感到和他失散的所有相好都在掌心的凹凹裏。餘司令五十多歲了,懂得了珍惜。他糟蹋過多少真心啊,現在老了,明白真心是見一分少一分的。他看出對麵懷抱裏的一分真心。長遠或短暫,現在哪裏去找這樣實稱的真心?城裏女人擱一塊煉,也煉不出這點真心來。餘司令把那隻手揣進了口袋。那是件舊軍服,口袋奇特的深,裏麵有炒花生米的薄衣,還有煙草末和茶葉蛋碎殼。餘老頭刹那間感到這幾十年糊塗啊!這手間漏過多少好女人。他也在此刻明白他真正恨穗子爸什麽。是穗子爸這類城裏酸秀才弄出一套關於女人的說法,完全是混賬說法,把進城後的餘司令弄亂了,使進城後的餘司令丟失了世世代代鄉土男人對女人的向往、期盼、原則。原來穗子爸之類對女人隻是有一大堆說法;隻是說說而已,隻是靠邊兒說上一堆美好的風涼話。而餘司令的女人,是手掌上的,是分量上和質感上的。真心是不可說的,卻是可摸的。


    餘老頭的手在口袋裏待著,漸漸出一層汗。


    穗子沒有親眼看見餘老頭和女叫花萍子的相顧無言;無言中該成熟的成熟了。穗子和女孩們正向樓頂上跑去。穗子爸曾經在這座回字形的紅磚樓裏上班。我記得不止一次講到過這座樓,描繪過大門內那座巨形雕像和竹林。樓梯不太陡,帶深色木欄杆,穗子和女伴們可以一氣跑上三樓,她們在三樓的男廁所裏做準備,把撿來的壺或桶灌滿水。她們不去女廁所是因為偶爾有人去那裏上吊。女廁所沒窗子,隻要別上馬桶間的門,就可以站在馬桶上安安穩穩上吊了。


    穗子和女孩們提著盛滿水的壺或桶上到四樓平台,她們嘴裏也銜滿一大口水。然後她們兩臂往水泥柵欄上一撐,雙腳就懸空起來。所有的桶、壺和嘴巴現在都各就各位,眼睛全瞄準樓下的餘老頭和女叫花萍子,其中一個女孩歲數大些,她的手果斷一揮,壺和桶以及嘴裏的水一齊向樓下瀉去。


    水的準頭很好,一點不偏地擊中萍子和男孩。男孩夢深之處突發山洪,被淹沒之前“哇”的一聲叫喊出來。


    狂哭的男孩使餘老頭瘋了,仰起臉,舉一條臂,向空無一人的四樓平台邊點戳邊罵。每罵出一個雄渾有力的穢詞,他就踮一下腳尖。


    男孩的哭聲中,女孩們悶聲大笑。她們挨個坐在地上,背靠著水泥柵欄。她們並不是矛頭專門針對萍子和餘老頭的,她們有時針對賣老菱、烤山芋、茶葉蛋的小販,還有來貼大字報或開批鬥會的人們。她們沒有是非、敵我,就是想找些事或人來惹一惹。有時人們花了幾天寫成,一上午貼就的大字報,一下子就給她們的大水衝得稀爛。水澆在人們的旗上,旗掉色掉得人一臉一身,碰到平台上誰家做了煤餅,她們的武器便精良一些,戰果也越發輝煌。


    就在穗子和女孩們撤離平台時,餘老頭脫下身上的舊軍服,遞給萍子。萍子先給兒子擦,然後把兒子交給餘老頭,嘴裏不幹不淨地開始擦她自己臉上、頭上的水。她並不真火,嘴唇是賭氣嘟起的,眉眼卻很活絡,朝餘老頭頻頻飛揚。每揚一揚眉眼,她都笑一笑。她看見餘老頭眼大起來,目光直起來。萍子擦得狠的地方,露出一片片白裏透紅的真麵目。


    餘老頭看見真實的萍子在破裂的汙垢下若隱若現。正如穗子疑惑的那樣,萍子果真不那麽簡單。


    這天傍晚,餘老頭塞給萍子一些物件,動作非常隱秘又非常傳情,地道的老遊擊隊員加上熟練的偷情老手。萍子的手一上來感覺那團物件很陌生。她少說有兩三個月沒碰過這樣的物件了。餘老頭狠狠地耳語道:“朝右邊走,再拐個右彎,一會工夫就到了。你買牌子的時候就說你不要‘集體盆堂’要‘單間’,記住沒有?”


    萍子的手指刹那間認出了餘老頭塞過來的是一塊毛巾,裏麵包了一塊香皂和一把梳子。頓時,嶄新的毛巾和香皂就散出香氣來。是十分醒神的一股香氣,竹笛的小曲一樣婉轉清脆,喚醒了萍子生命深處的自尊。


    餘老頭說:“去洗洗,好好洗洗,啊?”


    她羞怯慍惱地抓緊毛巾、香皂、梳子。


    餘老頭趕緊又說:“不是嫌你。”


    萍子把男孩交到餘老頭手裏,說:“別忘了把他尿。”


    餘老頭接過男孩說:“裏頭有錢,別抖落掉了。”


    萍子的手這時已摸到了夾在毛巾裏的鈔票,從它的大小去猜,那是一張五元鈔。萍子一陣滿足,認為自己果真沒瞎眼,碰到個對她如此舍得的男人。路燈上來了,萍子在不遠處回頭看抱著孩子的餘老頭,覺得他挺拔而俊氣。洗洗就洗洗,好配上這個舍得的、英俊的男人。


    萍子順著餘老頭交代的路線,很快找到了“玉華浴池”。浴池門口有個燈籠,上麵寫著“男盆女盆、男池女池”。浴池門口掛著絮了棉花的門簾,看去又潮濕又油膩。雖是暮春,棉門簾每放出一個人來,或放進一個人去,都泄漏出濃鬱的白色蒸汽。出來的人臉都紅得發亮,頭發一律水淋淋的。萍子發現每個洗完澡的人心情都很好,遠比馬路上的人好。馬路上的人和他們一比,個個都有嚴重的心病。萍子把鈔票遞進一孔小窗洞,裏麵一個粗大的女聲問:“大池還是盆堂?”


    萍子說:“嗯?”


    兩個人誰也看不見誰,女聲說:“嗯什麽?沒洗過澡啊?”


    她摔出一摞鈔票和一個一指多寬的竹牌子,上麵有兩杠紅漆和一個“池”字。


    萍子卻在剛進棉門簾時給擋住了。擋住她的也是個粗大紅潤的女人,渾身熱氣騰騰,兩腳赤裸,趿一雙木拖板。女人用力將萍子往外推,說:“叫花子往這裏頭跑什麽?這裏頭有剩飯吃啊?”


    沒等萍子反應,她已經給推到了門廳裏。門廳有四五個女人在穿襪子穿鞋,蹲著就跑散開,以回避萍子。


    萍子在門口站了一會,見幾個挑擔子的女人嘰嘰呱呱地來了。她們擔子上是兩個空了的扁筐,是往城裏糧店挑掛麵的。就在門外,她們迅速地脫下外衣和長褲,劈哩啪啦地把衣褲在空中使勁抽打。一大蓬一大蓬塵煙給打起來,她們便出聲地笑。之後,她們穿著花花綠綠的短褲和補丁重重的汗衫進了澡堂,每人頭上頂一塊毛巾。


    萍子學她們的樣,把黑襖黑褲脫下,隻穿一條短褲、一件袖子爛沒了的襯衫撩開棉門簾。她頂在頭上的嶄新毛巾是粉紅印花品,香皂尚未開封,因此紅潤粗大的女人一擺紅得發腫的手,說:“大池,這邊!……”“啪嗒”,一雙朽爛的木拖板扔在萍子麵前。


    接下去,故事對於穗子,出現了一段空白。就像外婆拉她去看的所有戲文,台上什麽人也沒了,隻有空空一張幕布垂掛在那裏。幕布雖是靜止的,卻總讓穗子覺得它後麵有人在忙活。這就讓穗子覺得戲劇最大的轉折,就是在一張空無一物的幕布後麵完成的。幕布後麵那些看不見的人物,以看不見的動作,使陰謀得逞,危機成熟,報應實現。外婆告訴穗子,這叫“過場”。“過場”時常有“過門”,就是那麽幾件樂器,奏一個懸而未決的調門,越發讓穗子坐立不安,認為空白幕布後麵,人們正進行改頭換麵、改天換地的大動作。


    餘老頭和萍子的“過門”大約是兩個禮拜,最多二十天。萍子再出現的時候,梨花街的梨花早成了爛泥。大人們說餘老頭腐化得沒了邊,腐化了一個女叫花到他屋裏去了。夥房後麵的女夥說也就是女叫花了,別人誰敢跟餘老頭?或者說:也就是餘老頭了,黨裏也算個老家夥;換了別人,誰敢在大街上隨便找快活?


    餘老頭當眾絕不承認萍子是乞丐,他說這年頭落難女子多得是。“落難女子”使萍子神秘起來,淒美起來。她偶然在餘老頭門口坐坐,奶奶孩子,讓穗子那幫女孩忽略了一點:萍子的眼神是標準的乞丐,一種局外的、自得其樂的笑意就藏在那裏麵。她的姿態也是典型的乞丐;她不是單純地坐在那兒,而是坐在那兒曬太陽。就是在暮春的陰涼地裏,萍子也是曬太陽的那副徹頭徹尾、徹裏徹外的慵懶。另外,就是萍子對人們質疑目光的自在;任何疑問指向她時,她都抗拒答複地微微一笑。


    餘老頭的露麵大大減少。他見到“牛棚”放出來的人,也不上去開很損的玩笑了。他通常的玩笑是男女方麵的,比如“昨天見你老婆給你送好吃的了,可惜那好事送不進去。”或者“你們關在裏頭,你們老婆可都關在外頭呐……”他同時飛一個荒淫的眉眼。自從收留了萍子,餘老頭的呼吸中不再帶有酒臭。一夜有人從餘老頭窗下過,見台燈仍亮著,燈光投射出一個寫字的人影。很快人們都知道,餘老頭又在寫山東快書了。


    餘老頭這天把穗子爸叫到“牛棚”門口,將一疊稿紙遞給他,說:“看看,給咱提提意見,修改修改。”


    穗子爸說他修改不了。


    餘老頭問為什麽?


    穗子爸說:“這你都不知道?前一陣出現反動傳單了,‘牛棚’內現在不準有紙、筆、墨。我們上廁所都得臨時撕大字報。”


    餘老頭讓穗子爸放心,他可以給穗子爸弄個“紙筆墨”特殊化。


    穗子爸還是不肯修改餘老頭的山東快書,說他一天漆八小時“毛主席語錄牌”,累得痔瘡大發。


    餘老頭又讓他放心,說他馬上可以赦免穗子爸的勞役。說著他把那摞稿紙塞在穗子爸手裏。第二天餘老頭一早便衝到“牛棚”,如同當年他突襲鬼子炮樓,一腳踹開那扇原本也快成劈柴的門。他手裏的工兵鎬尖離穗子爸太陽穴僅一厘米。穗子爸就像被活捉的兔子那樣飛快眨眼,語不成句。


    餘老頭問:“我的詩呢!?”


    穗子爸說:“別別別!你的詩?就在那張書桌上啊!”


    餘老頭說穗子爸:“放屁!”


    他今早去廁所倒便盆,見他的“詩稿”給當了手紙了。


    “牛棚”十五個“棚友”立刻起床,給餘老頭的工兵鎬押解著,跑到男廁所。那部叫《梨花疫》的詩稿一共三十來頁,全作了另外用途。那是很好的紙,供人寫毛筆小楷的,吸水性、柔韌度都很好。


    在餘老頭的一再拷問下,有人招供了,說昨晚有幾個人夜裏瀉肚,黑燈瞎火去哪裏撕大字報呢?隻好有什麽用什麽了。大家都為穗子爸說情,說他沒有瀉肚。人們瞞下了一個細節:大家去廁所時有些良心發現,省下兩張紙來,悄悄掖在熟睡的穗子爸枕下。大家勸餘老頭想開點,天才的文章在天才的靈魂裏,誰想毀掉它,那是妄想。


    但作賤老革命餘老頭的作品,是******行為,這點是沒錯的。所以穗子爸受了懲罰。懲罰是禁閉反省,原來他到處走動,提個紅漆罐,見了掉色的“毛主席語錄牌”就去刷漆。雖然那是危險活,常常得爬到梯子頂上,或攀在一掌寬的樓沿上,但穗子總可以看見一個如山猿的父親身影,還可以遠遠地叫一聲“爸!”現在穗子無處再見到父親了。


    萍子常去浴池。每次出浴,她肌膚就添一層珠圓玉潤,添一層淺粉色澤。一個月不到,她胖了許多,起了個朦朧的雙下巴。在兩個女夥放下架子,開始招呼萍子時,城裏的所有浴池都被查封了。據說一百多個造了反的麻風病者在一個月前燒毀了所有麻風病案卷之後,僭越了麻風村警戒線,打死了一些醫生和護士,悄悄進入了城市。他們在城裏浴池多次洗浴,直到一個修腳師發現了一個五官塌陷、肢體殘畸的男人,事情才敗露的。


    一個對麻風不設防的城市頓時陷入恐怖,鬼魅的傳說飛快流行。穗子聽說鑒別症狀之一是鼻梁塌陷、麵若桃花。不久又聽說了更可怕的:麻風者的頭發像是種在沙土上的青蔥,輕輕一拔就是一把。又過兩天,一隊麵色陰沉的人來了。他們穿白色外衣,戴白手套,手裏拿著木棍。他們直奔餘老頭的屋。餘老頭恰不在屋裏,聽到消息便從梨花街糧店飛奔回來。他扛的十斤麵粉跑散了口,麵粉從餘老頭的頭一直灌到腳,因此他在梨花街汙黑的街道上留下的百十個腳印雪白雪白。他趕到家門口就看見萍子給人五花大綁地往門外拖,男孩的哭聲破碎無比。


    人們對餘老頭早防了一手,因此在他抗命時馬上製住了他。餘老頭給八條粗壯的胳膊降住,帶一頭一臉的白麵粉破口大罵。他罵告發萍子的人“鱉日的”,他跳著兩隻裹一層麵粉的腳,喊道:“別拉我,我非踹淌你腸子——你個告密漢奸!”


    製伏餘老頭的人手顯得不夠用了,好在萍子眼下已被拖到了大門口。她在那獨扇的門前向餘老頭轉過身。餘老頭的掙紮靜止下來,他看見萍子的五花大綁在她胸前勒出個十字叉,他為她買的淺花小褂撕爛了,兩個乳房流淚似的乳汁淋漓。他跟她之間隔著兩步遠,他既沒有看見塌陷的鼻梁也沒看見她盛麗的麵色有何異常。


    就在萍子給人塞出門時,穗子恰要進門。她趁著混亂揪了一下萍子飛散如小鬼的黑發。她發現傳說一點也不可靠,萍子的頭發是扒根的野草,根生得那麽有力,休想拔下一根來。


    那輛卡車上還有另外七八個五花大綁的人,他們也沒有明顯的塌鼻梁和古怪手指。正在貼大字報和演說的人們都靜下來,眼和嘴全張著。這是些號稱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的表情似乎是一種覺悟:原來世上是有一個真正恐怖的去處。


    卡車載著麻風嫌疑者和萍子兒子的號哭啟動了。人們一看差不多了,就放開了餘老頭。好在餘老頭沒有做出那種很難看的電影畫麵:跟在遠去的車後麵跌跌撞撞地跑啊跑。


    他喃喃地說:“好歹把孩子給我留下……”


    沒人聽見他這句話。人人都看見萍子的兩個奶滴滴答答的。卡車向西拐去,餘老頭哭了,兩行淚把一臉麵粉衝出溝渠。


    我想穗子當年是無心說說的。她到現在都不知道麻風病究竟是什麽樣。她說萍子是麻風病時,以為沒人會當真。到現在她都想知道萍子是不是麻風者。她隻記得很長一段時間裏,家長們不允許小孩去公共浴池洗澡。有一件事可以證實穗子的推理,就是那家叫“玉華”的浴池,自從鬧麻風後就一直關門了。再開門,它成了一個毛線加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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