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還早,大家絲毫沒對耿荻起疑心。誰會有足夠的膽子、足夠的荒唐去從本性上****高尚、體麵的將軍女兒耿荻呢?那時她們需要耿荻,就好比她們需要定量供給的四兩肥豬肉、二兩菜籽油、一兩芝麻醬。她們從一開始認識耿荻,就死心塌地地愛戴起耿荻來,愛她的風度,愛她咧出兩排又白又方正的牙哈哈大笑的瀟灑,愛她的一擲千金。也愛她的古怪,比如她從來不說:“操!”“老子”這樣的日常用語,並且在聽她們唱出這些字眼時,臉微微一紅,被冒犯似的。耿荻是個十三歲半的女孩子,關於這一點,她們從來沒懷疑過。正如沒人懷疑每隔一陣就發布的一條毛主席“最新指示”,每隔一兩年就會出現一個舍己救人的劉英俊、蔡永祥式的英雄。亦如她們從不懷疑她們的“拖鞋大隊”是最精粹的“上流社會”,因為她們每人身上流著“反動詩人”、“右派畫畫”、“******文豪”的血液。總之,那時誰若對耿荻有任何懷疑,會立刻招致“拖鞋大隊”的驅逐。


    所以“拖鞋大隊”的女隊員們崇拜耿荻和耿荻好得鑽一個被窩的局麵持續了很長時間,長達半年。在那個每天早晨都會發生新的偉大背叛的時代,半年就足能使“海枯石爛”了。


    第一次對耿荻提出疑點的是五月一個傍晚。大家坐在牆頭上看她們的父親們搬磚。不時評論“你爸的陰陽頭比我爸好看”,“我爸裝脫胎換骨比你爸裝得好,看他腰弓得跟個蝦米似的!……”“快看穗子她爸,裝得真老實耶,臉跟黃狗一樣厚道!……”


    耿荻坐在她們當中,一聲不響地看,不時噴出一聲大笑。坐了一陣,有人就要尿尿,便跳到牆那邊去了。耿荻一聽牆頭那邊“嘩嘩”的聲音,便微微撇嘴,臉又有些紅。快到傍晚了,耿荻兩條長腿一撩,下單杠似的跳下牆去。有人問:“耿荻你去哪兒?”耿荻回答:“上廁所。”


    大家全都沉默著,因為她們發現這樣長久的緊密相處,耿荻從來沒和她們一塊尿過尿。就是一同上廁所,耿荻也總在門外等著。若問她:“耿荻你不憋嗎?”耿荻會厭惡地笑道:“關你什麽事?缺乏教養——你爸還是******大文豪呢!”


    這時耿荻顯然又要躲開大家去上廁所。


    三三說:“唉,咱們悄悄跟著,看耿荻怎麽尿尿!”


    三三的姐姐李淡雲說:“下流卑鄙。”


    大家扭頭看著耿荻走遠。她兩隻幹淨的藍色回力鞋踏在雨水漚爛的大字報和楊樹穗兒上神氣、超然、優越。那是極其幹淨、藍白分明的四十碼高腰回力球鞋,露在不長不短的藍哢嘰褲子下。耿荻一貫是一身藍卡其學生裝,洗得微微泛一層白,纖毫無染的樣子。到處是穿黃軍裝的人,顏色是大言不慚的假和劣,出來一個一身學生藍的將軍女兒耿荻,無疑使這群重視視覺效果的“上流”女孩傾倒。在耿荻尚沒給她們實際的好處之前,她們的心就全被耿荻收服了。半年前她們在軍區大門口和門崗磨纏,看見正迎著大門走來的耿荻,就一齊靜下來。老實說她們頭一次看見耿荻,覺得她是個梳兩條辮子的男孩。一直到多年以後,到了“拖鞋大隊”的頭目李淡雲已當了教授,最小的嘍囉穗子已遠嫁海外,她們還是覺得耿荻身上最怪誕的東西是那兩條纏著淺粉玻璃絲的長辮子。那兩條辮子顯得多餘、不著調,是耿荻整個形象中的誤差,後來也是她們偵破她的缺口。耿荻寬闊的前額、粗大的眉毛、淩厲的單眼皮構成的巾幗英姿,怎麽橫添出兩根頭發長、見識短的辮子呢?耿荻見她們全盯著她,便也回瞅她們一眼。主要看她們八個人全是一模一樣的海綿夾腳拖鞋,腳趾上有塵垢,紅藥水或紫藥水,還有帶魚鱗、西瓜汁。門崗的小兵說:“沒有借書證我不會放你們進去,走吧走吧。”李淡雲十五歲了,已懂得拿眉梢眼角去搔人癢癢了。她說:“解放軍叔叔你就扣住我好了,放她們進去讀讀書就出來,可好?”不比她大幾歲的小兵不敢笑納她的妖嬈,說:“我扣住你幹啥?咋能亂扣人!?”他還是又擺下巴又擺槍托:“滾滾滾,不要哄在‘軍事重地’門口!”


    她們隻好走開,一邊拿嘴巴朝小兵比畫著最髒的字眼。這種咒罵方式在她們中很盛行,隻是牙齒、舌頭、嘴唇用力,每個髒字便不再是聲音,而是毒毒的氣流,一束束噴射出來。她們這樣罵紅衛兵、工宣隊、軍代表,罵張貼她們父親大字報的、燒她們父親著作的、扣她們父親工資的、監督她們父親勞動改造的所有人。“拖鞋大隊”的女孩們牙縫“吱吱”作響,髒字像滿嘴唾沫一樣豐富。她們見一身學生藍的女孩正在馬路對麵瞅她們,一下子都不罵了。


    “軍區圖書館除了毛主席著作就是黨史。你們作家協會圖書室的書多多了。”女孩說,眼睛斜著,看不慣或者要把她們看穿的意思。


    李淡雲說:“你怎麽知道我們是作家協會的?”


    “我還知道你爸是作曲的。作過一個歌劇,是全國有名的大毒草。”


    大家都高興了。難得碰上一個這麽了解她們的人。一時間八個女孩全爭著指點自己的鼻尖:“我爸呢?我爸呢?知道他是誰嗎?”


    “你爸,不就是大右派嗎?……你爸******三青團劇社的……”


    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想到會有這麽學識廣博的人——她看看也不過十三四歲啊。她們已在十分鍾之後成為至交;她告訴她們她叫耿荻,住那裏麵——她手指指崗哨密布的軍營。李淡雲叫起來,“啊呀!那你是耿副軍長的什麽人”?耿荻說:“三女兒。”既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諱莫若深。耿荻說她常路過作家協會大門,常看見有關她們父親罪狀的大字報,所以也就摸透了她們的底細。她拍拍穗子的腦瓜,齜出雪白的板牙哈哈樂了:“誰讓你們的父親臭名昭著呢?”


    女孩們也哈哈地樂了,說:“還遺臭萬年呢!”


    “……不恥於人類呢!”


    “被掃進了曆史的垃圾堆!”


    她們很自豪,父親們是反麵人物,角色卻是不小的,都在“曆史”、“人類”的大戲劇裏。


    耿荻這時說:“老實點,別跟我胡扯,你們到底想進去搞什麽勾當?”


    女孩們都看她們的頭目李淡雲。李淡雲說軍區大食堂這兩天在賣豬板油,隻要混得進門崗的人都能買到。耿荻點點頭,轉身往回走。女孩們傻眼看著她兩條打著粉紅辮梢的婀娜辮子在她方方正正的背後晃蕩。耿荻的背影完全是男孩,一副做大事情的樣子。她在十幾步以外停下,回頭說:“唉,怎麽不跟上啊?”她打個簡潔幹脆的手勢:“跟上。”


    到了門崗,她簽了會客單,從藍學生服的上衣兜掏出一本紅封皮的“出入證”,往小哨兵麵前一亮。那是多神氣的一套動作,卻又給她做得那麽低調。應該說,女孩們對耿荻的著迷,一開始就摻有神秘的曖昧成分。她們愛慕的,正是耿荻的陽剛勁頭。假如耿荻就是一個如她們一樣的女孩,她們和她的關係不會發展成後來那樣。這時已沒有辦法,耿荻一舉一動都在她們心裏引起一片浪漫。一切都隻能朝一個過火的、難以收拾的未來發展。起頭起得太好,也就起糟了。


    那以後耿荻常帶她們進軍區大院,買過期軍用罐頭、處理壓縮餅幹、次品軍需大米、變質風幹臘腸。有次正撕搶一堆醃豬尾,三三瘋跑過來,說那邊在賣回收的軍大衣,五元錢一件。她要姐姐李淡雲掏錢給她,她寧可不吃醃豬尾。李淡雲說滾遠遠的,沒看我正浴血奮戰嗎?李淡雲肩上長了個癤子,讓人抓掉了疤痂,血流紅了半截袖管。三三卻兩手抱她的腰,把她往後拖。李淡雲一麵指揮其他女孩幫她搶,一麵翻起後腿往她妹妹身上踹,說:“五塊錢給你買軍大衣?騷不死你!……”三三沒得逞,從此姐妹倆成了仇人。她們的父親工資停發,三個子女每月每人領十二元生活費。李淡雲一直掌管開支,從那以後三三硬要把她自己的十二元錢討出來單過。姐姐說:“你就眼巴巴等著吧,等我死了就歸你當家了。”三三終於起義,要和姐姐拚掉她十二歲的老命。姐妹倆時常在四樓平台上決鬥,“拖鞋大隊”的其餘女孩一邊拉架一邊感到她們的小小王國已到了亡國邊緣。父親們做了人民的敵人,她們也就成了過街老鼠,長久以來靠著緊密團結一致排外獲得的一點尊嚴,隨李家姐妹的分裂也就要瓦解了。因為團結,她們的過街老鼠群落曾顯得多麽安全。她們這才意識到,這群落解體,她們中的任何一員都沒那膽子走進學校,走入菜市場,甚至走出作家協會的大門。


    耿荻毫不體察“拖鞋大隊”的存亡大局,隻是站在姐妹倆麵前,說:“伸這條腿……好。佝下腰,淡雲,你妹妹比你進步大;三三,腿再分開些,站穩,對……”她完全是在欣賞一場不上檔次的女子相撲。她偶爾“唉”的一聲,輕輕搖頭,因為姐妹倆又揪扯起頭發了。耿荻最討厭她們把好好的一場格鬥弄成娘兒們打架,一點品格也沒有,一點看頭也沒有。她更討厭她們扯頭發扯不出勝負就嚎,尤其三三,嚎起來嘴裏還不幹不淨,把罵軍代表、紅衛兵的醜話全拿來朝她姐姐開火。耿荻最不能容忍的是三三不但罵泛意的醜話,還會哭天搶地地揭露李淡雲的“醜事”,說:“不要臉來月經!臭流氓戴奶罩!”


    罵到這火候李淡雲一下子蔫了,畢竟有太多類似把柄抓在妹妹手裏。


    耿荻聽三三揭露,實在忍無可忍,低吼一聲:“李逸雲,你給我閉嘴。”


    三三也隻聽耿荻的,嘴裏安靜了,眼睛還在挑釁地瞄她姐姐。耿荻皺著眉頭,肩膀聳起,全力忍受心裏對這些女孩的惡心。她覺得自己瞎了眼,怎麽會結識這樣一群下流、鄙俗的東西?她們按說是書香裏熏出來的,父親們都是斯文人。她簡直不懂這些平時也來兩句海涅、普希金,也謅一折《紅樓夢》故事的女孩怎麽會露出如此嘴臉,原先她認為她們胃口貧賤,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都吃,現在發現她們嘴也貧賤,什麽烏七八糟的話都講。耿荻在這時會說:“你們玩吧,我回家了。”


    耿荻走後女孩們都很惶恐。尤其三三,總會在當天晚上給耿荻寫封信,夾在《毛主席語錄》的紅封皮裏,寄到耿荻家。耿荻一收到這種免郵資的郵件,便明白女孩們求和了。她不再讀三三文不對題的短信,也知道“拖鞋大隊”如何地看重她,除她耿荻之外,社會上沒有一個人肯平等地做她們的朋友。這類求和,總是以耿荻心軟而圓滿收場。也有例外的時候。一次三三和她姐姐鬧得太凶,揭露李淡雲的身體發育又出了新醜聞,大聲嚷道:“臭不要臉的下麵都長毛了!”


    耿荻甩手便走了。任三三寄多少本《毛主席語錄》她也不理睬。一星期後在菜市場附近的露天舞台上,耿荻看見“拖鞋大隊”三個年齡最小的女孩在“遊街示眾”,胸口也都像她們父親一樣掛著大牌子,上麵寫著罪狀,她們的罪狀是偷竊了十二隻雞蛋。賣雞蛋的農民一聽說這三個賊娃娃是“反動作家”的女兒,就把她們揪到了台上。正當放學時間,學生們一群群聚攏到台下,看著三個十來歲扒手女孩,麻稈似的腿和胳膊從嫌短的褲腿和袖子裏伸出來,臉已扮出她們父親那樣的厚顏或麻木。耿荻看見最年幼的穗子,拖鞋少了一隻,辮子散了一半,眼裏隻剩百分之五的靈魂。


    那農民慷慨陳詞後,一個胖女紅衛兵登上舞台。她嗓子卻驚人的甜美,說三個年幼女賊是受反動父親的指使,出來搞亂秩序,破壞革命形勢。“同誌們,咱們一家每人每月才兩個雞蛋,她們賊膽包天,一偷就偷了你一家子的雞蛋呐!貧下中農把雞蛋支援了我們城裏,她們偷雞蛋就是破壞我們和貧下中農的關係!……”她實在太激動了,熱淚盈眶,一步到了三三麵前,抓住三三從她媽那裏撿來的舊繡花褂子,因為身量不對,那小腰身垂在三三的髖部,胸便成了腹。


    胖女紅衛兵問三三,是不是她的混賬老子指使她出來搞破壞的。三三嘴一向不饒人,說你才有混賬老子。胖女子說你老子不混賬難道是好人?三三說那可不。“你的******老子罪該萬死、死有餘辜。”“你老子先死。”


    “啪”的一聲,胖女紅衛兵掄手就是一個大耳光。三三往後踉蹌幾步,栽了個屁股墩。三三特別要麵子,爬起來臉煞白,尋死的心都有了。耿荻兩條長腿一剪,人已在台上。誰也沒看見她怎樣就抓住了女紅衛兵的兩手,反扭到背後,完全是個擒拿老手。她嗓音比平時稍響一點,對三三說:“上。給她一巴掌。”


    三三瞪著眼。把人牢牢逮好,舒舒服服請她打,這等美事她想也不敢想。


    “上啊。”耿荻又說。女紅衛兵不老實,想換個稍有體麵的被俘姿勢。耿荻膝頭一抬,女紅衛兵甜美地哀叫一聲,不動了。耿荻說:“三三,她怎麽給你一下,你就怎麽還她。”


    三三吸了吸混著淡淡血液的鼻涕。


    “你就是耗子扛槍窩裏狠。”耿荻冷笑著說:“後果我負責,跟你無關。”她有點不耐煩了:“三三你打是不打?你……”耿荻的嘴唇突然一收,一看就知道髒字給驚險地收了回去。三三這才衝上去,一巴掌打在女紅衛兵彈性十足的臉蛋上。三三不僅打,嘴還硬得很,說老子反動就該隨便挨你揍嗎?老子反動我不反動,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三三沒打過癮,還要再次出手。耿荻說好了,就打到這兒。她放了女紅衛兵,三三卻人來瘋起來,非要追擊下去。連穗子都煩三三,覺得她太狗仗人勢。


    耿荻在“拖鞋大隊”的威信,此刻達到了頂峰。除了毛主席、林副主席,大概就數耿荻的威信了。耿荻除了上學,其他時間都和“拖鞋大隊”泡在一起,參加她們夜襲軍管會孫代表,往“革命作家、畫家”家的煤箱裏摻貓屎,朝工宣隊長家曬的山芋幹上塗尿液,還要撕毀新張貼的批判她們父親的大字報、大標語。“拖鞋大隊”在夜裏十二點之後繁忙無比,完全是一支紀律嚴明、組織嚴密的地下武裝。耿荻的功用是組織指揮,身先士卒。由於她的勇敢善戰和指揮能力,“拖鞋大隊”很少有失敗的行動。即便有落網的隊員,也從來沒發生過變節。


    第二個夏天李淡雲要去淮北下放,三三也不再和她“相撲”了。耿荻說她弄了一條登陸橡皮舟,請“拖鞋大隊”全體去遠郊劃船。九個女孩騎四輛自行車,一輛三輪車,浩蕩出發。下午時分她們才把橡皮舟充上氣,然後載上耿荻帶來的桃酥、煮雞蛋、生番茄和兩罐軍用午餐肉向水庫中心劃去。水庫中心有個小荒島,九個女孩唱了一支歌又一支歌地漸漸靠攏了它。快登陸時,橡皮舟的氣漏了大半出去。耿荻和四個年長的女孩下水遊泳,把剩在船上的四個年幼女孩往島上推。


    野餐時大家都脫下外衣頂在頭上曬。身上隻穿背心褲衩。耿荻仍穿著她那身學生藍;濕透水的衣服顯得又厚又重。李淡雲的身體已是個小婦人,也隻能是一副“誰看誰負責”的坦然態度了。每個夏天,這群女孩都對別人和自己的身體有一番新發現。開始大家對彼此身體的變化不動聲色,不久便相互指指點點起來。一個說:快看,跟倆小饃似的!另一個就說:那也比你好——跟蚊子叮了兩個包似的!一個說:討厭!往哪兒摸?一個便說:大家看耶,這丫頭的肉就往這兒長!……


    女孩們相互攻擊,動手動腳,耿荻傻乎乎地直是笑。她學生服的風紀扣都未解開,臉焐得通紅。李淡雲說:“耿荻你不脫了衣服涼快涼快?”


    耿荻說:“我挺涼快的。”


    三三說:“涼快什麽?我都聞到你身上的餿味了。”


    耿荻白她一眼,說:“我願意。”


    蔻蔻說:“脫了吧,我們都脫啦。”


    穗子見耿荻用一把電工刀在切一塊午餐肉,然後用刀尖把它送到嘴裏。她覺得耿荻的刀抖了一下。


    李淡雲說:“就是啊,你一人捂得嚴嚴實實,看起來好奇怪。”


    三三說:“這樣吧——穗子、蔻蔻,你倆脫光,耿荻就會脫啦。”


    穗子反抗道:“憑什麽我們脫光啊?”


    三三突然翻臉,說:“你們誰不脫誰滾蛋。本來就不愛帶你們出來。哼,有什麽怕的?老子就不怕。”說著她英勇地扒下了自己身上稀爛的汗背心。怕脫,就證明身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說時遲那時快,她的三角褲衩也落到了腳脖子。三三站起來,做了個“他是大春”的芭蕾舞動作,腿一掀。雖然全是女孩,三三那閃電般的青春生理解剖,還是顯得驚心動魄。她們突然意識到,原來那是如此神秘莫測,層次豐繁,幽深晦暗的東西。


    三三得意地叉著腰,對耿荻說:“我都給你看了,你也得給我看。”


    耿荻還是不緊不慢把肉切成薄薄一片,用刀尖送到嘴裏,說:“三三你別現眼了,你姐姐羞得要跳水了。”


    “耿荻你為什麽不脫?”三三簡直急瘋了。


    “為什麽不脫?這還不簡單?”耿荻站起身,個子比三三高半頭:“因為我身上全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三三瞪著她,她也瞪著三三。三三突然“咯咯”笑起來,說她全明白了。大家問她明白什麽了。三三仍是狐狸似的眯細眼笑,說反正她全明白了。三三一邊笑,一邊還用眼去比量耿荻,不懷好意極了。


    再看耿荻時,大家發現她有點心虛,雖然嘴裏還占著三三上風:“我警告你三三,再這麽下流,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事後大家都背著耿荻問三三,她到底明白了什麽。三三收起她一貫的胡鬧態度,對女孩們低聲說:“耿荻可能是個男的。”


    女孩們“哇”的一聲,嚇得摟成一團。這時李淡雲已去了淮北,“拖鞋大隊”基本上歸耿荻領導。三三這個太邪的推斷,使她們感到命在旦夕。


    三三要她們好好想一想,有誰見過耿荻尿尿?耿荻領她們去軍區大院的澡堂洗大池,曾幾何時她自己加入過她們的嬉水?問她,她不屑地撇撇嘴,說大池裏浮一層人油,打死她她也不下去。再說她家有自己的鍋爐,什麽時候樂意,什麽時候洗,何苦要圖大澡堂的“白洗”?聽聽這解釋也沒錯,但三三認為疑團正在於此。“對了,我想起來了!”蔻蔻一副毛骨悚然的眼神,口氣也像講恐怖故事。“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去藝校上課,穗子你記得吧?你那天騙老師說你拉肚子,叫我幫你請假?後來我叫耿荻陪我去了。高老師上一會課,叫我自己先練習,她回家看看她孩子。耿荻就來幫我下腰,手把我抱得好緊。動作早做完了,她就是不放手。……”


    三三馬上問,耿荻的手碰到蔻蔻的要害沒有。蔻蔻讓一陣猛烈的羞辱嗆住,半天才點點頭,說好像碰到了。蔻蔻是個小美人兒,十二歲就常有男孩吹她的口哨。她和穗子一同做藝校舞蹈班的旁聽生,盡管硬胳膊硬腿大板腰,仍是迷死了老師們。大家問後來呢?蔻蔻說後來耿荻請她去她家住一晚。大家問,“蔻蔻你去了?”蔻蔻說,“……嗯。”大家又問,“耿荻家什麽樣?”蔻蔻說:“很大,耿荻一人住間大屋,牆上掛了她兩個姐姐的照片,都是當兵的。”三三見大家亂跑題,嚴肅陰沉地瞪著蔻蔻,說:“你肯定讓耿荻摸快活了吧?”蔻蔻的臉頓時變了,說:“你媽x三三,你才巴不得讓人摸呢!岔多開也沒人摸!”


    三三這時心思全在大是大非上,對蔻蔻的衝犯也隻在心裏馬虎地記一筆賬。她問蔻蔻看見耿荻脫衣服沒有。蔻蔻想了一會,說耿荻在屋裏搭了個行軍床,兩個人吃了好多炒花生,吃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三三追問,“你沒看見耿荻脫衣服,對吧?”蔻蔻使勁地想:“耿荻去刷牙,刷了好久,等她回屋來,我好像已經睡著了。”三三說:“哦,你睡著了呀。”她又鬼靈精怪地一笑,看看“拖鞋大隊”的全體女孩。意思是:想像一下吧——這個小美人兒落在了人家手裏,又是半夜,又是睡成了一隻死豬。


    她們約好當晚一定設法讓耿荻露餡。耿荻八點鍾準時到達“拖鞋大隊”的秘密據點——作家協會辦公樓三層的一個女廁所。耿荻一手轉著她的自行車鑰匙,一手拎著個麵粉口袋,吹著“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兒獻給親人金珠瑪”的口哨大搖大擺而來。女廁所的門拴死之後,耿荻把麵粉口袋遞給三三,說:“你們自己分吧。”麵粉口袋裏裝著二十多個不合格皮蛋,女孩們磕掉蛋殼上的泥和麩皮,驚喜若狂:二十多個蛋個個不臭,隻是每個蛋都是半虛半實,一個蛋殼裏隻有半個蛋。


    耿荻還是那樣,臉上帶著淡淡的輕蔑,看這群文人之後開葷。她們一個個飛快地往嘴裏填著,眼睛卻盯著別人的手和嘴,生怕別人吃得比自己快。耿荻無論帶什麽食物,她們都這樣就地解決:在地上鋪一張報紙,七八個人圍著報紙蹲下,完全是群茹毛飲血的狼崽。耿荻甚至相信一旦食物緊缺的局麵惡化,她們也會像狼崽一樣自相殘殺。耿荻不時帶些食物給她們打牙祭,似乎就是怕她們由“******狗崽子”變成狼崽。看看這個洞穴吧,可以誘發任何人野性發作——這個早已被禁用的女廁所裏,堆滿石膏雕塑的殘頭斷肢。女孩們老熟人似的曾將它們介紹給耿荻:這是獵神黛安娜的大奶子,這是大衛王的胸大肌,這是欲望之神薩特爾的山羊身體,這是複仇女妖美杜莎的頭發。沿著牆壁懸置一圈木架,上麵有兩個雷鋒頭像、四個巨大的劉胡蘭麵孔,眼珠子大如皮蛋。還有幾雙青筋暴露的大手,那是陳永貴的。也可能是王鐵人的。


    眨眼間二十多個皮蛋全進入了她們的消化係統。女孩們這時全在想一個問題:假如把耿荻的真麵目揭出來,往後還會有皮蛋吃嗎?再往下想,她們在學校和馬路上挨了別人欺負,沒有耿荻,誰去為她們做主?每次她們把狀子告到耿荻那兒,耿荻便上她們學校去,用自行車帶著她們招搖幾圈。光是她車子的檔次和她的氣勢,就讓人明白她是什麽來頭了。


    念起耿荻種種好處,女孩們實際起來。有皮蛋吃,有耿荻又寬又方的肩膀做保護傘,何必非要揭開她的真相呢?尤其冬天來了,她們的父親全被押到五十裏外的農場,原來拮據的收入又多出一項給父親們添置冬衣、被褥、營養品的開支。耿荻在這個冬天給她們的情誼和援助,更顯得珍貴。應該說,她們已把耿荻做為靠山,做為安全的大後方。靠山是雌是雄,又有什麽關係。


    李淡雲在春節前回來了。這是個陌生的李淡雲,又黑又粗,留著女流氓式的鬢角,一點兒“海涅”、“普希金”的痕跡也沒了。兩幫子男知青為了她打了一仗,雙方都有傷亡。李淡雲回來是為了鑲牙,那場仗也打掉她兩顆牙齒。她偷了她母親的金項鏈,打算包兩顆金牙。她回來就和耿荻相處得親密無間,三三告訴“拖鞋大隊”,說她姐姐和耿荻一天到晚密談,李淡雲抹淚,耿荻長歎。三三刺探,耿荻就轟:“去,小家夥懂什麽。”


    一天清早,耿荻用自行車把李淡雲帶走了。下午她馱回的李淡雲又陌生一層:一張青臉,眼神卻哀婉美麗,尤其在看耿荻的時候。不久三三告訴“拖鞋大隊”,李淡雲造孽不淺,打下一胎四個月的小毛頭。大家便找著借口來到李淡雲床前,覺得再也不能和她平起平坐,人家已經是超越了巨大羞恥,經過巨大流血犧牲,永別了女孩時代的人了。她們用半是恐懼半是崇拜的眼光看著懶洋洋靠在床上的李淡雲,替她倒帶血的尿盆,洗帶血的褲衩。李淡雲的母親一邊端紅糖水、細掛麵,一邊說:“井蓋了蓋子麻繩總找得到一根吧?不行你們大家借包老鼠藥給她,省我點紅糖掛麵。”李淡雲回道:“是人家耿荻送我的掛麵!”她母親冷笑一聲說:“光榮啊,做個破鞋還吃營養夥食,補好再出去作怪啊!”


    等到她媽發現她的金項鏈變成了李淡雲的兩顆牙,便不再手軟。她用雞毛撣子把李淡雲好好抽一遍,便請耿荻帶她走。耿荻把李淡雲接到她姐姐一個同學家住了一個月。李淡雲康複之後,“拖鞋大隊”設宴歡送她回鄉下。她們還是老伎倆,用八角錢買十個鍋貼的籌簽,再用刀仔細剝開籌簽的表層。籌簽是馬糞紙做的,兩麵蓋著飯館的紅印。剝開的籌簽和新的馬糞紙膠合,再塗一點紅印泥,浸上菜油和鍋灰,在晚上使用,完全混得過去。這樣一個籌簽就成了兩個,她們半買半劫地備足了晚宴。報紙推開,鍋貼也分成九份,大家吸溜著口水等著耿荻。李淡雲說,這次多虧了耿荻。大家都說那可不是,天大地大不如耿荻恩情大。


    “就算耿荻是個男的,我也認了。”三三突然來一句。


    穗子說:“耿荻要真是男的怎麽辦?”


    蔻蔻古怪地笑笑。李淡雲耷拉著眼皮,心裏有數的樣子。


    三三指著李淡雲:“你肯定知道,耿荻是不是男的!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早就發現你們倆眉來眼去!”


    “放你的屁。”李淡雲不屑地說,看也不看她妹妹一眼。她現在是見過世麵的人了,懶得和三三這個十三歲的黃毛丫頭一般見識。


    “她是耿荻的幫凶。”三三指著她姐姐對大家說。“她幫著耿荻打進‘拖鞋大隊’,幫耿荻隱藏下來。真陰險啊,我們光屁股、尿尿、洗澡都讓人家看去了!還讓人家摸了呢!”


    “你少煽動,李逸雲。”李淡雲說,還是懶得細說分曉:“吃醋就說吃醋——不就是人家送我的掛麵紅糖沒你份嗎?”


    “你巴不得耿荻是個男的!”


    “我是巴不得。她要真是男的。我就跟她好了!可惜天下沒那麽好的男的!”李淡雲以一種飽受創傷的過來人口氣感慨道。


    穗子雖然年幼,但她發現李淡雲不光是賭氣。李淡雲眼裏含著不無美好的癡心妄想,盡管嗓音笑容都純粹屬於一個女流氓。


    “怎麽樣?果然不出我所料吧?”三三對大家說:“我們全上了李淡雲和耿荻的當了!”


    李淡雲哼哼地笑,說:“李逸雲你有種扒了耿荻褲子嘛,這半年你偷吃偷喝也吃胖了,多幾個爪牙不怕扒不了一條褲子。”三三說:“你還別激老子,老子扒貓皮扒兔子皮都是老手,軍管會孫代表女兒的褲子,我也扒過幾回。”李淡雲說:“好,李逸雲,你今晚要不扒耿荻的褲子,我們全體扒你的。”她轉臉問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說同意。墮了胎的李淡雲似乎成了她們的長輩,對她都有些敢怒不敢言。


    耿荻一進來就發現氣氛異樣。她把一麵粉口袋大棗擱在報紙上,便解開棉襖扣子。她發現所有眼睛都往她解開的襖襟內部看。她撕一張報紙,墊在地上,兩腿一盤,坐定了。這時她發現所有眼睛轉了方向,全朝她褲襠方向來了。


    大家在聽李淡雲講農村的事,一麵用手指剝開大棗,若有蛀蟲和蟲卵,就搓一搓,或用筷子刮一刮,再放進嘴裏。李淡雲說打架打得最凶的兩個男知青本來要判刑的,結果,突然被軍隊籃球隊帶走了。女孩們都說,當兵多好啊,扔的次品皮蛋、蛀蟲棗子也夠我們吃的。於是大家便問耿荻:耿荻你兩個姐姐當兵,你幹嘛不當兵去?


    耿荻把嘴一撇,肩一扛,答複全在裏頭了。


    “耿荻舍不得你呀,蔻蔻。”三三說。


    耿荻白牙一呲,對蔻蔻笑笑。


    “耿荻你到底為什麽不當兵?”女孩們追問道。


    耿荻說:“這還用問?”細眼眯得更細,幾乎是調戲的表情:“我走了你們怎麽辦?”說完她立刻哈哈大笑,馬上否定了她剛才酸溜溜的戲言。


    李淡雲說:“三三,你不是發現了重大疑點嗎?說出來給耿荻聽聽。”


    三三隻是剝棗裏的蛀蟲,假裝沒聽見。


    耿荻卻並不問什麽重大發現。她也用心地對付棗裏烏黑的蟲卵,把它們清除在報紙上。大家都靜默下來,不時有人飛快地看一眼耿荻,她的藍褲子、藍棉襖從來沒像此刻這樣難以看透。


    “我就知道你孬貨一堆。”李淡雲激將三三。其實李淡雲眼下的心情非常複雜,希望三三和耿荻交鋒,打出個水落石出,又怕一架打下來,真相是大白了,可臉也撕破了,她們就永遠得罪了一個最難得的朋友。耿荻是怎樣來的?耿荻是在一個城市的人都朝她們白眼時來的。


    “孬貨也比爛貨強。”三三說。


    耿荻牙疼似的咂一下嘴。


    李淡雲也不知道她究竟希望耿荻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說:“耿荻,三三說你……”三三一隻拖鞋“啪”地砸在李淡雲肩上。二話不說,李淡雲已把那隻拖鞋拍了回去,拍在三三額頭上。耿荻馬上立在兩姐妹中間,一手按住一個髒話四濺,涕淚橫飛的音樂家後代。


    大家呆呆立在石膏大腿、石膏胸脯之間,看耿荻不偏不頗的拉架。一年多下來,耿荻拉架已拉得很好。加上她原本有手勁,動作張弛自如,很快把李淡雲推到薩特爾的山羊身子後麵。她一再警告大蝦一般彈動的三三:“再動我,我傷了你筋骨啊!”三三被捺在黛安娜肥大的胸脯之間。耿荻聲音低八度:“我真傷你啦。”


    三三雖然仍在朝李淡雲跳腳,動作卻一點點小下去。耿荻毫不費力地一個手扼住她,另一個手騰出來撿跌爛的劉胡蘭麵孔。耿荻看上去力大、度大,完全是個對女孩們既慣使又小瞧的大男子。


    這時有人在門外吼道:“裏麵什麽人?”


    大家一下子張大了嘴。她們全聽出門外的人是孫代表。她們隻聽孫代表講過一次話,但把他的口音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那是軍管會剛進駐作家協會的第二天,所有“反動作家、畫家”的子女被集中到食堂。一個英俊和藹的中年解放軍走上去,管大家叫“孩子們!”他告訴“孩子們”自己姓孫,是軍管會的負責人。在部隊大家叫他“孫教導員”,孩子們叫他“孫叔叔”就可以了。孩子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渾身正氣的叔叔,簡直就是他們心目中的戰鬥英雄。孫代表要孩子們放心,隻要他們與反動的父親們劃清界限,揭發父親們的反動言行,祖國人民決不虧待他們。


    一個孩子問:“揭發我爸什麽呢?”


    孫代表想了想說:“比如說,你爸偷聽敵台。”散會之後,孩子們看著孫代表雄赳赳的背影相互安慰:“我爸就是真的偷聽敵台,我也決不揭發。”


    這時孫代表在門外喊話:“你們不出來,我要派兵來砸門啦!”


    “拖鞋大隊”明白孫代表光杆一個,手下兩個兵春節回鄉了。她們搬了大衛王的中段和美杜莎的上半身,抵在門上。耿荻用手勢叫大家千萬別亂,她和李淡雲正拆下一寸厚的隔板,打算用它抵門。


    “不要藏了,我已經看見你們了!”孫代表說。他麵孔貼在匙孔上,鼻子擠得扁平,往熄了燈的女廁所窺視。


    現在推過來的是人麵羊身的薩特爾,穗子和蔻蔻騎坐到它雄厚的背上。


    “好,不出來就不出來吧。我可以給你們父親罪加一等。誰讓他們指使自己兒子搗亂破壞啊!?……”


    耿荻咧開嘴無聲地仰天大笑。所有女孩都張牙舞爪地狂喜:這個笨蛋孫代表做得多低級?露馬腳了吧?


    “不然,就是你們的父親教你們在裏麵偷聽敵台!”


    女孩們還是手舞足蹈,心想,你愛說什麽說什麽吧。父親們反正早已成了“不恥於人類的臭狗屎”,處境還能再往哪兒壞?


    等她們靜下來,發現孫代表早已走了。耿荻拉一下門,說:“完蛋了,那家夥把門從外麵閂住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孫代表才回來。他看見一灘渾濁液體從門縫下流出來,便同情地問,女廁所馬桶全堵死了吧?不如把那些牛鬼蛇神石膏像做尿罐,反正那個“特嫌”雕塑家早跳樓了。


    雙方又對峙一天,孫代表告訴她們,昨晚他隻不過用了根鐵絲閂的門,那玩意太不結實,今晚他換了根拇指粗的火通條,絕對保證大家安全。說完他便告辭回家睡覺了。


    他一走,女孩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尿尿。半袋蛀蟲棗子已吃完,到後來她們連蟲卵也不清理了,直接扔進嘴裏嚼。剩下的就隻有自來水了。耿荻說隻要喝水就死不了。至少七天之內都能喘氣。大家就不停地喝水,然後不停地尿尿,把所有的雪白石膏像底層都泡成了黃色。


    四個馬桶隔間的門都被釘住,耿荻每次都得從門上方翻進去。女孩們蹲在地上看她翻,矯健是沒錯的,不過畢竟不省事。這樣麻煩自己,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耿荻的第二條長腿一蹬地,人已騎在門框上了。她無意間發現蹲在地上的八個女孩全把臉仰向她。黑暗中十六隻黑洞洞的眼睛組成黑色的火力網,將她牢牢鎖定。她感覺到她們伺機已久,等的就是這一刻。


    “耿荻你幹嘛呀?”她們中一個聲音問道。


    她回答了一句。但那陣致命的狼狽感使她馬上忘了她回答了什麽。


    “撒謊吧?你每回說拉肚子,我們都聽見你不過是小便。”


    她們中另一個聲音說道。耿荻想,果真中了她們的埋伏。原來這群女孩也是這“懷疑一切”大時代的一部分。耿荻騎坐在兩米高的門框上,看她們整齊劃一地站起來,站在比例懸殊的巨大白色雕塑之間。


    耿荻一貫的態度回來了。她愛理不理地笑笑,說:“關你們什麽事——我拉不拉肚子?”


    “你幹嘛非爬那麽高,費那麽大勁翻進去呢?”


    “這你都不知道?”耿荻又一笑:“我要臉呐。”女孩們稍愣又問:“你怕什麽?!都是女的!”耿荻不理睬她們了,一條腿極有彈性地著陸於幹涸的馬桶。


    所有女孩在外麵屏了呼吸,聽著裏麵的每一響動。耿荻說:“真文雅啊——大文人的千金們!”


    “******大文人的千金。”她們隔一扇堵死的門糾正她道。


    最終還是靠了耿荻的長腿,捅開門上方一塊木板,伸手出去撥下火通條,大家才突了圍。孫代表到最後也不知道與他頑抗了兩夜一天的都是誰。


    端午節那天“拖鞋大隊”全體逃學,背了各種食品去看她們的父親。路程有五十華裏,她們仍是五輛自行車,輪流騎,也輪流被人馱。每輛車把上都掛著大大小小的網兜,裏麵盛著過期羊肉罐頭和各種殘次食品。她們把過期豬板油用小火熬煉,煉出的油居然也白花花的,再撒些鹽和花椒,香得命都沒了。根據各自父親不同的刁鑽癖好,她們還挖地三尺地弄到一些精致物件,比如穗子爸曾經隻用藍吉利剃須刀,蔻蔻爸隻用純細棉的手紙,三三爸每頓飯後必喝一口白蘭地助消化,綠痕爸隻用“友誼牌”冷霜。穗子帶得最多的,是她爸需要的薑茶。穗子爸有胃氣痛,一年到頭離不了薑茶。


    太陽滾燙,女孩們開始罵穗子,自己不會騎車,還帶那麽多東西。耿荻說:“真是一幫小女人,整天計較小破事。穗子,來,坐我車上。”


    自從那次女廁所抗戰,耿荻索性就是一副小爺兒姿態,常常說女孩們頭發長、見識短、雞零狗碎、胸無大誌。


    耿荻騎得比其他女孩快,不久便和大家拉開了距離。


    穗子發現耿荻是個很懂體貼的人,過一點兒小坎都提醒她坐穩,大下坡時還叫穗子抱緊她的腰。穗子覺得自己心跳得有些超速:這個耿荻要是個男孩該多麽可愛。她想或許所有人都和她一樣,暗暗愛著一個有可能是男孩的耿荻。她們陰謀加陽謀,不斷伺機要揭下耿荻的偽裝,其實就是想如願以償。


    穗子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摸耿荻的辮子。沒有這兩個辮子,事情就一點也不荒謬了。


    “耿荻,誰給你梳的辮子?”


    耿荻笑了,說:“你怎麽知道不是我自己梳的?”


    “這種反花你的手得反過來編才行。”


    “原來你一點不傻呀!”她又是那樣仰天大笑。“是我家老阿姨給我梳的。我從小就是她給梳頭。她不準我媽給我剪頭。”


    穗子不響了。她在想,或許耿將軍家風獨特,為了什麽封建迷信的秘密原因把個小子扮成閨女了。但穗子還是覺得這太離奇了。三三發動的這場“大懷疑”運動,大概是一場大冤枉。她知道耿荻和大家拉開距離之後,三三就要正式布置了。原先耿荻不參加她們這次探親,說你們是探望你們的爹啊,又不是我爹,我去算誰?大家說,去吧去吧,你不想見我們這些著名的******爹呀?不想看看他們脫胎換骨之後嘴臉還醜惡不醜惡?耿荻答應同行時,哪裏會想到一張天羅地網已悄悄張開。


    穗子真想告訴耿荻,你逃吧,現在逃還來得及。但她絕不能背叛“拖鞋大隊”。穗子已背叛了老外公,她已經隻剩“拖鞋大隊”這點患難友情了。耿荻的車下了坡,三三她們的車剛剛上到坡頂。她們在商量今晚宿營時如何剝去耿荻的“偽裝”,耿荻沒有退路,沒有出路,隻能決一雌雄。七雙手將會捺牢她,然後好戲就登場了。穗子看見四輛自行車正交頭接耳。三三會說:“這年頭什麽偽裝都有。穗子外公多像老紅軍啊,結果是個老白匪!……”


    到農場時已是下午。遠遠就看見一群父親排成一列長隊伍,正傳著巨大土坯。蔻蔻爸站在隊列外,戴頂草帽,一輛獨輪車過來,他便往車裏添幾鍬土。


    女孩們找了塊稍涼快的地方坐下來,一聲不響地看著這支由父親們組成的晦暗陰沉的隊伍。已是夏季了,父親們還穿著深色肮髒的冬天衣服。穗子爸是一件深灰呢子中山裝,兩個胳膊肘在破洞裏忽隱忽現。三三爸穿的是件綢麵絲棉襖,絲棉從無數小孔露頭。隻有蔻蔻爸的裝束合時宜:一身淺藍勞動布工裝。


    “蔻蔻,你爸爸沒戴白袖章!”


    蔻蔻仔細看,立刻慌了。她爸怎麽忽略了這麽大的事,把寫有“封、資、修畫家”的白袖章給忘了?


    女孩們就這樣坐著,看著,偶爾說一句:“我爸腳有點瘸。”“我爸瘦多了。”“我爸直咳嗽,別是犯肺病……”


    耿荻坐在她們身邊,嘴裏叼一根狗尾巴草。她從來沒見過她們如此安靜,嫻雅,充滿詩意。


    工間休息時間到了。女孩們向工場中的父親們走去。耿荻一個人坐在原處,望著遠處的父女相會。沒有她想像的歡笑,最多是父親伸手摸摸女兒的腦袋,拉拉她們的辮子。然後女孩們把夏天的衣服和禮品交給了父親們,便朝耿荻這邊走來,耿荻完全不認識她們了,她們沉默並凝重,忘卻了世間一切雞零狗碎的破事,全是一副優美的灰冷情調。耿荻想,這大概是她們的真麵目了。


    傍晚時分,女孩們去父親們的營房看他們開晚飯。一件出乎她們意料的事發生了。所有的父親捧著女兒們剛送到的“高級物品”低頭站在夥房門口。這個農場有上千人,大多數來自文化界和文藝界。人們出入蘆席圍成的夥房,都停下了腳看女孩父親們手上捧的純棉細手紙、小瓶白蘭地、友誼搽臉霜、薑茶和藍吉利刮臉刀。從遠處聽不見父親們在念叨什麽,但女孩們明白他們一定在悔罪。一定在說:“我生活作風糜爛,把資產階級的奢侈品帶進了勞動改造的艱苦環境……”


    大家全站住了。站了一會,全哭起來。


    耿荻發現她們的哭也跟平時不同了。是一種很深的哭泣,完全沒有聲響,隻有滂沱而下的眼淚。耿荻知道她們心痛而愧疚,因為她們別出心裁的禮物,父親們必得如此當眾羞辱自己。


    晚上女孩們去父親們的營房坐了一會。營房就是巨大的蘆席棚,裏麵搭了一百多張鋪板。父女們簡單地交換了一些消息,當著一百多人,連拍拍腦袋、拉拉辮子的親熱也省去了。


    耿荻等在門外井台上。她已經看夠了,不願再看父女們的離別。她坐在井台的青石台階上,嘴裏吹著“二小放牛”,見女孩們魚貫走出蘆席棚,蔻蔻遠遠拉在後麵。大家顧不上留神蔻蔻的反常,隻感到氣息奄奄的疲乏。


    所有蘆席大棚的燈都熄了,“拖鞋大隊”還坐在井台上。“白來一趟。”三三幹巴巴地說。兩個多鍾頭,她們第一次開口。“那麽遠,白來了。”三三又說。


    “大家說都是你的餿主意,三三,要是不帶那些‘高級物品’,就沒事了。”


    三三不反駁。過一會她說:“也不知誰爸爸打的頭?”


    “肯定是綠痕爸。”


    “憑什麽肯定是我爸!?”


    “你爸最想脫胎換骨唄。”


    “你爸呢?吃‘憶苦飯’糠團子吃個沒夠,還直說好吃!”


    “說不定是穗子爸帶的頭。穗子爸一打就招。”


    “你爸才一打就招!”


    “肯定是穗子爸想掙個好表現,主動把一百多包薑茶交上去,裝得特誠懇,說:我過去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影響了我的孩子……”


    “三三你少誣蔑我爸!你爸才這麽孬種呢!”“我爸才不會把那瓶白蘭地主動交上去呢!肯定是誰爸出賣他的!……”三三怒吼道。“我撿碎玻璃賣的錢,給他買那一小瓶酒,你要了他老命他也不會主動交出去!就是你們那些爸,假積極、裝革命,想洗心革麵!”


    三三這下子打擊麵太寬了。女孩們一致指著她鼻尖,說你爸想撈政治資本,把家裏的麻將牌、電唱機當著紅衛兵砸掉了。結果怎麽樣?還是挨了紅衛兵的一頓牛皮帶,腰子差點打爛!……


    三三突然一伸手,指住站在一邊的蔻蔻:“是蔻蔻的爸!是蔻蔻爸主動交代!……”


    蔻蔻一聲不吱,手到處抓著身上的蚊子皰。


    原來是這樣。原來蔻蔻爸頭一個引火燒身,把女兒五十裏路雲和月帶來的東西供了出去。看來她們的父親被改造得相當好,不但善於叛賣別人,更善於叛賣自己。


    當晚大家取消了野營計劃,星夜趕路回家。路上蔻蔻一人騎車,既沒人馱她,也沒人讓她馱。耿荻完全理解女孩們對蔻蔻的孤立,也認為蔻蔻爸這一記幹得缺點人情味,背叛自己也罷了,怎麽可以背叛自己的女兒?以使得所有父親背叛自己女兒,狠狠傷女兒們的心?這時蔻蔻的車貼上來,希望能和耿荻默默就伴。穗子坐在貨架上,見蔻蔻越貼越近,忽然向地上極響地啐一口唾沫。


    所有女孩都開始了,你啐了我啐。蔻蔻減速了。不久,黑暗的鄉間公路上,蔻蔻就剩了個依稀的小影子。


    “蔻蔻可能在哭。”


    “哭死才好。”


    “會不會碰上壞人?”


    “碰上活該。”


    “要是蔻蔻現在喊救命我們救不救?”


    “不救!”


    “真不救?”


    大家心齊口齊,大聲說:“不救!!”


    蔻蔻爸的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提前完成了。不久女孩們看見他爬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畫毛主席像。他先指揮一群藝校美術班的學生在一堵高十米的牆上打格子,然後他自己開始在那些格子上爬,看上去像個巨大的四腳蛇。女孩們還見蔻蔻提著一個帶襻的飯盒,把飯給她爸送到現場。他爸連吃飯也表現得十分英勇,把蔻蔻送來的飯盒用根繩子吊上去,在高處吃起來。所有女孩便坐在磚堆上看,邊看邊咬耳朵,然後“轟”的一聲大笑,笑得蔻蔻人都矮一截。


    她們說其實蔻蔻爸在高空吃飯是怕人家看見他飯盒裏有青椒炒子雞、黃豆蒸板鴨、溜肝尖或炒腰花。她們能想像到的美味,反正都在蔻蔻爸的飯盒裏。英勇地叛賣了自己,對著“革命左派”說“我不是人,我該死”,把自己糟蹋個夠,總算有了成效,蔻蔻爸工資解凍,蔻蔻媽也不必一早上菜市搶八分錢一斤的豬骨頭了。蔻蔻去學校,也沒人往她課桌上抹濃痰了。總之,蔻蔻爸的尊嚴人格光榮就義,換回了蔻蔻一家的好夥食,在女孩們看來,也算值。


    女孩們看見蔻蔻被笑得渾身芒刺,簡直樂瘋了。蔻蔻爸卻什麽也察覺不到,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細嚼慢咽。蔻蔻爸原先一頭卷毛,為了接近工農兵形象而剃禿了。


    蔻蔻仰臉喊:“爸,快點啊!”


    “啊……啊。”爸加快速度。他唯唯諾諾慣了,對女兒也謙虛謹慎。


    女孩們在蔻蔻拎著髒飯盒向回走時,終於找出了她的碴兒。


    “站住!”


    蔻蔻回頭,見叫她的是綠痕和穗子。三三目前以軍師自居,凡事不動聲色。耿荻已和“拖鞋大隊”有些疏遠,李淡雲即使回來,也很少參加“拖鞋大隊”的活動。


    穗子說:“不準你穿我們的拖鞋。”


    蔻蔻馬上去看自己的腳。那雙又髒又舊的紅色海綿拖鞋的確是這個集體開除她之前和大家一塊購置的。那是一批處理貨品,五角錢一雙,每雙都是一順拐的兩隻左腳。


    “脫下來。”綠痕說。


    蔻蔻看著六個女孩。從幼兒園到中學,她沒跟她們分開過。


    所有女孩都說:“脫下來。”


    蔻蔻美麗的臉在女孩們眼裏變得很醜,這一點她自己明白。女孩們在蔻蔻眼裏變得很優越,這一點女孩們更清楚。


    “那你們要我穿什麽回家呀?”蔻蔻蟲鳴似的說。


    “打赤腳。”三三說。


    “……有碎碗碴子。”


    “那我們不管。”


    “太陽曬得洋灰地好燙!”蔻蔻說。


    大家愣一會,全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個蔻蔻真可憐,什麽時候了,還跟咱們發嗲。蔻蔻看見耿荻的笑被每個人模仿得很好,這種笑一出來,真是壯膽壯聲勢啊。


    蔻蔻打著赤腳,一步一個灼痛地走了。她的父親就在頭頂,她卻沒有向他求援。女孩們看著走遠的蔻蔻,心裏說,好樣的蔻蔻,被逐也是光榮被逐,畢竟是“拖鞋大隊”的前優秀隊員。


    但很快發現蔻蔻還是死皮賴臉穿著那雙“一順左”紅拖鞋。她們又警告她幾次,一次比一次效果差。最後一次蔻蔻居然說她是“拖鞋獨立大隊”。


    女孩們偷出家裏的廢銅爛鐵,父親的舊稿紙,母親的銅粉盒、銅鞋拔、銀領花、銀胸針,到廢品收購站去賣。然後她們去百貨公司,買了八雙白色透明拖鞋。八雙裏包括李淡雲和耿荻,雖然耿荻永遠一雙藍回力。她們這樣做當然是為了拉攏耿荻和李淡雲,徹底孤立蔻蔻。


    不久蔻蔻也穿起了一模一樣的白色透明拖鞋。和上回不同的是,這回怎樣罵她,對她揚拳頭吐唾沫她也不脫了。僵持了一個月,女孩們又換一種拖鞋。她們穿著新拖鞋“誇嗒誇嗒”在作家協會響亮地走,招搖地扭,看蔻蔻這回怎麽模仿。拖鞋底是她們從軍區澡堂偷回的木拖板,釘的襻子是她們自己用毛線織的。就算你蔻蔻也有賊膽去偷木拖板,毛線你絕對找不到同樣的。那是三三和穗子從自己毛衣毛褲上拆的線,橘黃通明,桃紅絕豔,幾十米開外,就能看見有聲有色的“拖鞋大隊”了。


    蔻蔻這下垮了。她對著耿荻哭訴女孩們種種殘忍行徑,隻因為她爸的過——她爸太想畫畫了,哪怕畫毛主席像都行。耿荻卻說:“不用理她們。你不是還有我嗎?”


    蔻蔻看著耿荻。是啊,還有耿荻呢。耿荻這樣的朋友一個頂十個。十個人也救不了李淡雲,耿荻卻單槍匹馬把“現行******”李淡雲救了。李淡雲被提拔為公社廣播站的廣播員,一天早上在大喇叭裏祝完毛主席萬壽無疆後,又祝已是死有餘辜的林副主席永遠健康。兩個民兵立刻把她綁下,關押起來。耿荻帶著省軍管會的介紹信趕到時,民兵們正要給李淡雲動刑。耿荻最後使了錢才把李淡雲接回了省城。


    耿荻把“拖鞋大隊”的六個女孩招集到女廁所,在地上鋪好報紙,從藍學生裝的口袋裏掏出兩把巧克力。女孩們瞪著五光十色的錫箔紙包著的巧克力,簡直就是在瞪一掬珠寶。她們剝開糖紙,儀式般地咬了一口。耿荻看她們相互遞了個眼色,意思是:巧克力是真貨。久違的香甜在口中暈開,女孩們深感離這樣的味覺文明已太遠了。


    耿荻說“拖鞋大隊”勢單力薄,絕不應該分裂。女孩們說,自從清除了蔻蔻,大家空前的團結。耿荻說你們不要忘了,正是別人排斥你們、孤立你們,才使你們最初那樣友愛;那時矛盾衝突也有,但總在格鬥或爭吵中很快解決。女孩們說,那可不同,那都是人民內部矛盾。耿荻問,難道蔻蔻成敵人了?女孩們說,看看她爸!得意忘形了!跟孫代表拍肩打背,晚上乘涼還坐一塊打“拱豬”呢!蔻蔻媽也不是個東西,教孫代表那個蠢丫頭彈起鋼琴來了!三三的鋼琴給抄家抄走了,孫代表憑什麽敢動那些查封的“抄家物資”!?


    到了晚上十點,耿荻煩了,說行行行,都是些難養的小女子,我算領教了。她站起身,拍拍屁股,對女孩們一擺下巴:“回見了。”女孩們黯然神傷地坐在報紙上,明白耿荻對她們有多失望。


    再看見耿荻是秋天了。耿荻的車後座上常常坐著蔻蔻。蔻蔻穿著合身的“的確良”女軍裝,比一棵小白菜心還饞人。每看見“拖鞋大隊”在作家協會門口坐成一排,一派笑傲江湖的瀟灑,蔻蔻就眼皮一垂心碎腸斷的樣子。耿荻似乎什麽也沒意識到,大巴掌揚揚,白牙一齜,笑道:“向娘子軍戰士們致敬!”她仍是優越感十足,英氣勃勃,一副“狗不和雞鬥、男不和女鬥”的高姿態。


    女孩們說:“看上去耿荻和蔻蔻就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她們渾話歸渾話,心裏卻酸楚得很。她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對耿荻的確喜愛超過其他人,也認為耿荻該對自己偏些心。除了耿荻那對辮子虛假之外,耿荻是她們遇到的最真誠一個人。因為一個蔻蔻,耿荻已不可逆轉地在遠離她們。


    這天三三在課堂被老師罰了站。三三在門外站了一會,見蔻蔻也被罰了出來。三三當然不知道,蔻蔻存心惹禍,以得到這一罰。


    一分鍾後,蔻蔻說:“我爸又被你爸揭發了,昨晚給帶回農場了。”


    三三一句話也沒有。


    “你爸揭發我爸在農場畫了兩個女看守的****。”


    三三奇怪了,問道:“女看守把衣服給你爸脫了?”


    “不用脫我爸也畫得了。穿再多衣服我爸一眼就能看出她們光著腚什麽樣。我爸一向就那樣。”


    兩個人沉默一會,三三開口了。她說:“你現在和耿荻成死黨了。”


    蔻蔻沉默著。


    “你不是常去耿荻家住嗎?”


    “……耿荻家離舞蹈班近。”


    “我又沒別的意思,你急著辯解什麽呀?”


    “我沒辯解啊!”


    “看你急得,我又沒說你和耿荻在搞鬼!”


    蔻蔻真想咬三三一口。不過現在“拖鞋大隊”是三三主事,蔻蔻若想回到集體懷抱必須忍受三三。一共才離開集體三個月,蔻蔻覺得像半輩子。她想死了和女孩們四處遊擊的生活,裝鬼嚇工宣隊軍代表的崽子們,撕毀父親們的大字報,往“革命左派”老婆們曬的衣服上放毛毛蟲,或者齊聲大唱充滿下流暗語的歌謠。那是多麽令蔻蔻神往的一段日子。共同的屈辱和共同的榮耀一樣,讓女孩們自尊,甚至自大。


    “告訴你一個絕對秘密。”蔻蔻向三三湊近一步,“你不準告訴任何人。”


    “我保證不告訴。”三三已聞得到蔻蔻嘴裏發酵的奶糖氣味。“說啊!”


    “你肯定要告訴你姐!”


    “去你媽的,李淡雲一年才回來三次!”


    “你肯定會告訴穗子!”


    “穗子考上軍隊文工團了,快走了!”三三說:“滾蛋,你別告訴我了,我不想聽了。”


    三三把臉轉向大操場。雨剛過,操場上密密麻麻布滿幾千個腳印。


    蔻蔻嘴巴貼在三三耳根上,連她蛀蟲的牙,她家常吃的豬油蒸黴豆腐,三三都嗅得到。蔻蔻告訴三三,她翻過耿荻的床頭櫃,發現所有的長襯褲全是男式。還有什麽是男式?三三問。


    蔻蔻說:還有襯衫、背心,全是軍隊男兵的!


    三三思考一會,問蔻蔻:“耿荻肯定摸了你吧?”


    蔻蔻臉漲得通紅,說:“三三你個騷流氓!”


    “你們倆睡一個床吧?斃了我我都不相信。”三三說。


    “你不相信什麽!?”


    “你說我不相信什麽?”三三壞笑著。


    “你愛信不信!”蔻蔻叫起來。


    老師的臉伸出來,看看這兩個“******女狗崽”在門外造什麽孽。“罰站都不安生?跟你們反動老子一樣,死不改悔!”


    放學後老師讓三三和蔻蔻繼續站在那裏。又下雨了,蔻蔻拿出傘,看看英勇不屈的三三,決定也英勇不屈地挨淋。


    “三三……”


    三三像什麽也沒聽見。


    “三三,我告訴你……”


    三三仍是什麽也聽不見的樣子。


    “三三,你聽我說嘛……”蔻蔻崩潰了。


    三三說:“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耿荻是個男的。”尾聲


    後來的事是穗子當兵後從女孩們的信上讀到的。


    蔻蔻終於坦白,說耿荻摸過她。蔻蔻一坦白,“拖鞋大隊”立刻寬恕了她,並發給她一雙紅黃帶子的木拖板。那是冬天了,蔻蔻也不嫌冷,“誇嗒誇嗒”地穿著鮮亮刺目的木拖板跟著女孩們吵鬧地四處走動。


    一切都布置好了,她們讓蔻蔻去請耿荻。耿荻突然戴起眼鏡來了,好像近視得還不輕。進了女廁所,耿荻拿出兩把大白兔奶糖。她奇怪了,發現女孩們的沒出息饞相蕩然無存。


    “喲,今天怎麽了?拒腐蝕永不沾啊。”耿荻感覺到氣氛不對,卻仍有僥幸,打著她平素大大咧咧的哈哈。


    “耿荻,你不要笑。”綠痕說。


    耿荻說:“嗬,嗬!”她仰天大笑。


    女孩們都喝:“不準笑!”


    耿荻的軍人血液熱起來:“我笑了,又怎麽樣?”


    “再笑一個看。”三三說。


    耿荻發現情況越來越不妙。


    “幹什麽?你們找死啊!?”她兩根粗大的眉毛繃成一條線。


    “你欺負了蔻蔻。”三三說。


    耿荻大吃一驚。“我欺負蔻蔻?”她看著蔻蔻:“蔻蔻,我欺負過你?”


    蔻蔻一點也不敢看耿荻,支吾道:“嗯……”


    “你怎麽這樣不講良心,蔻蔻?我怎麽欺負你了?”耿荻的目光逼著蔻蔻抬頭,和她交鋒。蔻蔻卻死不抬頭嘟噥著說耿荻就是欺負了她。嘟噥著,她猛烈抽泣起來,臉埋在兩個膝頭上,哭成抽搐的一團。


    耿荻伸手去推蔻蔻的肩,蔻蔻甩開她。耿荻又去扒蔻蔻的臉,說:“薑蔻蔻,你可是曉得冤枉是怎麽回事。你們的父親更知道冤枉是怎麽回事。蔻蔻,你膽敢抬起頭看著我說我欺負你,我任打任罰。”


    蔻蔻頭埋得更深,潑喊潑鬧起來:“你就是欺負我了!你把我騙到你家,就想欺負我!……”


    耿荻站在那裏,臉上的笑可怕起來。蔻蔻又拔高一個調哭喊:“你趁我睡著就動手動腳!……”大家隻聽“嗵嗵”兩聲,耿荻四十碼的回力鞋已在蔻蔻身上兩次著陸。


    “小賤人。”耿荻說道,細眼也不蔻蔻地扭頭便走。


    預先擺好的陳永貴幾雙大手“嘩啦啦”朝耿荻傾塌下來。耿荻明白中了圈套,正要奪門而逃,懸拴在門上的“美杜莎”突然墜落,砸在耿荻頭上。


    耿荻看看地上的血滴:五!六!七八九……頓時幾十滴、上百滴……不久,浸透尿液的地上,汪起一層血。她的血。


    女孩們獰笑著,圍上來,撕開她潔淨的學生藍偽裝。


    穗子讀到此處閉上眼睛。那是個軍營的禮拜天,同寢室的女兵僅穿著三角褲和胸罩坐在地上吃西瓜。一會一陣笑,一笑便笑成一團。


    信的結尾非常唐突。女孩們告訴穗子,扒下耿荻的男式襯衫和背心,男式外褲和襯褲,發現耿荻是個地道的女的。風華正茂、全須全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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