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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著三杯裝著拿鐵咖啡的紙杯,回到研究室。現在距離我走出房間還不到5分鍾。


    我一進房間,和海利西坐在一起的艾剛·馬卡特突然站起來,伸出手來要和我握手,同時靠過來說:“哎呀,醫生,初次見麵!幸會、幸會!。”


    我把三個紙杯慢慢放在桌子上,笑著和他握手。他張大綠色的眼睛,很愉快地用力回握我的手。握手的力道似乎傳達了他的好心情,感覺還不錯。


    “為什麽叫我醫生?”我問。


    “因為你穿著白袍。”艾剛回答。


    “請喝,這是拿鐵咖啡,最近很受學生歡迎。不過是摻人工香料、美式的那種。”


    我一說,艾剛看起來很高興地接過咖啡。


    “謝謝,你好像知道我要來似的。”


    他向我致謝。海利西沒講話。


    艾剛喝了一口說:“啊,很好喝。”


    “你貴姓大名?”我問。


    “艾剛·馬卡特。醫生你呢?”


    “我叫禦手洗潔。”


    “從亞洲來的嗎?”他馬上回問。


    “從日本來的。”


    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體驗,好像被卷入似曾相識的超強漩渦一樣。我一這麽回答,艾剛又浮現害怕的表情。


    “你對日本有所認識?”


    於是,艾剛思考了一下才說:“日本是個科學很進步的國家。我是因為日本才能活下來的。”


    “為什麽因為日本才能活下來?”


    他聽了,露出好像很驚訝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這麽想而已。”


    “你對日本感到害怕嗎?”我問。


    於是,他又露出像是打從心底畏懼般的表情,但是沒有說話。


    “你在顧慮我嗎?”


    我一再重複詢問,艾剛一直思考,然後說:“不知道。”


    “對日本的害怕,是很具體的嗎?比方說日本人對你做了殘忍的事,或日本人對你說了難聽的話。”


    艾剛對於我說的話馬上搖頭,“沒那回事。”


    “所以,這種害怕並不是針對具體的事情,對嗎?”


    艾剛提心吊膽地點點頭。他的表情看起來完全沒有說謊,這表示雖然沒有明確的理由,但“日本”這個字眼卻帶給他莫名的害怕。即使不合邏輯,但我相信這個想法沒錯。


    “那是畢加索的畫嗎?”艾剛指著牆上的複製畫問。


    “是康丁斯基,畫的是日本的稻草人。”


    這次他的表情變化沒有那麽大。


    “那是稻草人喔”


    “把它放倒九十度之後再畫的。”我解釋道。


    “喔。”


    “是抽象畫的起源。你喜歡抽象畫嗎?”


    “是的,很喜歡。”艾剛這次說了不一樣的話。


    “哪個畫家?”


    “我喜歡的抽象派畫家是達利(注釋10:1941-1989年,西班牙畫家,超現實主義畫派。他的行為舉止一如他的作品怪異又魔幻,令人嘖嘖稱奇,一時備受爭議)。還有德爾沃、恩斯特(注釋11:1891-1976年,德國人,達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先鋒,有畫家詩人的美名),我都喜歡。”


    “你喜歡電影嗎?”


    “電影?為什麽這麽問?”


    艾剛大概覺得我的問題轉的有些唐突,表情變得很訝異。


    “電影製作和畫家的工作不是很像嗎?”


    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說法,答道:“對,的確如此。我特別喜歡俄國的愛森斯坦(注釋12:1893-1948年,俄國導演同時也是電影理論家,猶太人,電影作品為數不多,但其電影理論“蒙太奇”對後世電影影響深遠)和塔可夫斯基(注釋13:1932-1986年,電影、歌劇導演,也是電影製作人,同時還是作家和演員,被譽為蘇聯時代最具影響力的電影人)。”


    “希區柯克怎麽樣?”


    “希區柯克?啊,那是娛樂電影。我喜歡他在英國時期的早期作品。”


    “他早期的作品你都看過嗎?”


    “不,我很想看,但早期的作品已經不容易看到了。我看到的都是他到美國後拍攝的作品。”


    “‘鳥’之後的作品,怎麽樣?”


    “看過,想放鬆一下的時候,我常到哥特堡的電影院去看。”


    “你能說出他在‘鳥’之後所拍的所有作品嗎?”


    “我想可以。是‘鳥’、‘豔賊’、‘衝破鐵幕’、‘黃寶石’、‘狂凶記’。”


    “全部就這些嗎?”


    “對。希區柯克的作品,後期的我全都看過。”


    “那‘大巧局’如何?”


    他又露出訝異的表情。


    “‘大巧局’?那是什麽?我第一次聽說。”


    我點點頭。雖然感想和評價不一樣,但關於希區柯克,“狂凶記”是最後一部作品這一點沒有改變。


    “馬卡特先生,我們以前曾經見過麵嗎?”我不得不這麽問。


    聞言,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很認真地說:“沒有,我們是第一次見麵。”


    “是嗎?”我說。


    “這裏是醫學院吧?”他問道。


    一旦順著他的說法,他就像行星繞著軌道運行一樣,不斷重複相同的行為。


    “是研究所。”我回答了第二次。


    “不是差不多嗎?醫生你是研究什麽的?”


    “人腦。”


    “啐,難怪!”他說,用力敲了一下沙發的扶手。


    好像在看影片倒帶。他的腦子裏,像拍攝電影一樣,有固定的劇本。


    “我就知道,我被帶到這種地方來,代表我的腦子相當不正常,對吧?”他邊笑邊說:“接下來我要做胰島素休克療法?要被通電嗎?那種可怕的”


    “你覺得有那種治療的必要嗎?”我問。


    “不,完全沒必要。”他說得很篤定。


    “你的人生快樂嗎?”


    “快樂。”


    “繼續過這種日子你會覺得不方便嗎?”


    他考慮了一下。


    “沒有特別的感覺。”


    “生活上有困擾的事情嗎?”


    “嗯,沒有特別的困擾的事。”


    “那麽,我也不想對你做治療。但是,馬卡特先生,不是別人把你帶來這裏的,要到這裏來是你自己的意思。”


    “我?為什麽?”


    “你應該有事情想和禦手洗先生商量。”


    一旁的海利西說話了。


    艾剛看了海利西一眼,然後看著我,問到:“我需要醫生的幫忙嗎?”


    他聽起來有點不安。


    “你應該在尋找什麽東西吧?”


    海利西說:“你不是不知道自己以前在哪裏、過著怎麽的生活嗎?你不是因為查不出這些而感到不安嗎?”


    艾剛聽了,迅速抬起頭來說:“醫生,沒那回事。我是瑞典人,在哥特堡出生、長大。我念哥特堡的小學、高中,然後從哥特堡的大學生物係畢業。我沒什麽不知道的事。”


    “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坐船了。我上了海洋生物學的調查船,調查海洋微生物。後來也待過貨船”


    “然後呢?”


    “然後就到這裏來了。”


    “嗯,你的職業是什麽?”


    “我在船上待了一陣子,不過現在下船了。”


    “坐船嗎?”


    “坐海洋生物學研究所的調查船但我比較喜歡陸地上的古代生物,總覺得這份工作有點無聊。不過我喜歡船上的工作,也做過一般的貨船船員。”


    “喔,之後你就馬上到這裏來了?”


    “對,沒錯。”


    “你目前的職業不是作家嗎?”我問,“你寫過一本童話書,不是嗎?”


    “啊,對!我寫過。我的職業是作家。我和這位海利西先生就是這樣認識的,我們是同行。”


    艾剛終於想起來了。


    “你和他認識多久了?”


    艾剛聽了,隨即陷入沉思,這也是我曾經看過一次的景象。


    “多久?啊,對了我和海利西,啊,對,我們是朋友。我們的書都是斯德哥爾摩的同一家出版社出的,所以我們才會認識。但是我們認識多久了?這個嘛但是我”


    “你要說你不知道海利西的體重嗎?”


    我有點急躁,就搶先說了。這種欠缺耐性的行為,可是會讓我丟了醫生這份工作。


    艾剛聽了,瞪大眼睛看著我,他那充滿畏懼的神情,讓我想到聖經中的年代,法利賽人聽到神諭時誠惶誠恐也不過如此吧。


    “不是體重,我問的是時間的單位。我想知道你和海利西是多久以前認識的。一年?兩年?還是一個月?一個禮拜?”


    在我的咄咄逼人之下,艾剛變得有些畏縮,陷入沉默。


    “啊,馬卡特先生,抱歉。請別介意。你的肩胛骨很奇怪是嗎?”


    我改變話題,艾剛才稍微恢複了精神。


    “啊,對,您很清楚嘛。我的肩胛骨正中間是膨脹的,骨頭脹的像氣球。醫生,你不用摸摸看嗎?”


    “不用了。”我說。沒必要摸第二次。


    “這塊骨頭到中心部位為止都是我本身的骨頭,沒有裝人工的東西,所以這是與生俱來的。醫生,你知道肩胛骨是翅膀遺痕這種說法嗎?”


    艾剛又問了一次。


    “知道。”我回答。


    如果人生可以像這樣一再重新來過,一輩子都會很圓滿。


    “你的肩胛骨以前長了翅膀嗎?”


    被我這麽一問,他好像又嚇了一大跳。


    “我不認為自己長過翅膀,”艾剛又隨即回過神來說:“但是,我的情況也許是隔代遺傳。”


    “隔代遺傳?”


    “是的。你相信人類的祖先是猴子嗎?”


    “尼安德塔人的骨骸化石,是什麽時候被發現的?”我問。


    “1856年。那是數十萬年前的人類祖先。”艾剛說。


    “那爪哇原人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1891年。那也是五十萬年前的人類祖先化石。”


    “法國的克羅馬儂人呢?”


    “1868年。是兩萬到三萬年前的人類祖先化石。”


    年份的數字沒有改變。這部分就像是日常用語、紅綠燈代表的意思一樣,成了他的生活記憶的一部分。因此,這部分的知識並沒有缺損。


    “嗯,你記得很清楚嘛。不過克羅馬儂人和我們沒什麽不一樣,如果好好教導,他們可能也會開車。但是爪哇原人和尼安德塔人,都是所謂的猿人。兩者之間的差別非常大。”


    “五十萬年前的猿人,以及兩、三萬年前的人類,這兩者之間存在著很大的鴻溝,就像波羅的海一樣。不管時間上的距離或是智能方麵,幾乎是不同的物種。但是猴子和尼安德塔人之間的距離更大,是大西洋,大的驚人。這就是失落的連結(missinglink)。一直沒有人發現兩者之間的連結,猴子和原人之間,長久以來有一個沒被填滿的空白。尼安德塔人和爪哇原人,不可能突然出現在地球上,所以全世界開始尋找失落的連結。大家都很熱衷,甚至還發生了所謂‘道森的皮爾當人’事件。醫生,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知道,是英國的造假案對吧?連柯南·道爾(注釋14:1859-1930年,英國小說家。塑造出夏洛克·福爾摩斯這個偵探人物因而成為偵探小說曆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都被列入嫌犯之一。”


    “對,你說得沒錯。那是1909年,發生在英國薩塞克斯郡皮爾當砂石廠的事。在高爾夫球場附近,首先出現頭骨,三年後又發現下顎骨。當時還吹噓說是可以容納人類同等大小的大腦的猿類頭骨。但在1953年卻發現是捏造的。其實那是用猩猩的頭骨冒充的骸骨化石,當時的人們居然熱衷到做出這種不法行為的地步。”


    “你呢?馬卡特先生?”我問。


    “我也很熱衷啊,簡直是一頭栽進去了。總之,醫生,從猿猴進化到尼安德塔人,再從尼安德塔人進化到我們,明明距離這麽遙遠,你有沒有想過直接進化?猿猴、尼安德塔人、我們,人類的進化其實是單純的一條直線?這裏有很大的謎團。”


    “哦,什麽謎團?”


    “恐龍的時代,一般分為三疊紀、侏羅紀、白堊紀等三個時期。進入白堊紀後,越來越多像老鼠這樣的小型哺乳類不斷繁衍,占領地球,據說它們進化成為猿人,最後才演化成我們人類。但是從侏羅紀到白堊紀之間,還有一段鳥腳類的時代。鴨嘴龍就是鳥腳類,它們全身被覆羽毛,已經可以直立用兩腳行走,也能在天空飛翔。這些物種之中,有的外觀和人類相似。”


    “所以,你說它們是人類的祖先嗎?”


    “人類的祖先隻是單一物種嗎?或許真如丹尼肯(注釋15:1970年代,一位歐洲貴族的後裔。因為當時世界各地正流行飛碟熱。丹尼肯便出版《外星人到過地球》,宣稱史前已有高科技的外星人到過地球,延續飛碟熱,配合媒體廣泛報導)所說,也許有一個名為神的外星人,在地球上挑選了某些有未來性的動物,操控它們的dna,以自己的模樣創造出高等生物。若真如此,難道他會以猿猴為單一對象?如果我是那個從外太空飛來的外星人,我會拿好幾個有未來性的生物當作實驗對象。不光是猿猴,鳥腳類也是基本選擇。”


    “嗯,所以你的肩胛骨部分才會有翅膀的遺痕?”


    艾剛點點頭說,“我認為這是人類的起源。”


    “馬卡特先生,恐龍在白堊紀末期的六千五百萬年前就全部絕跡了,所以柔弱的哺乳類才會因為天敵滅絕而稱霸地球。恐龍為什麽會絕跡呢?”


    “因為地球的海洋枯竭,海岸線後腿,海水沒了,海岸附近的生態改變,亞熱帶氣候變得蕭條淒寒,成為恐龍沒有食物可吃的被子植物時代。沒有食物,草食性恐龍率先死亡,接著以草食性恐龍為主食的肉食性恐龍也跟著死亡。”


    “哦。”


    我聽了湧現某種感慨,因為這是常識推斷下老掉牙的說明,這個1970年代的學說現在早已失去了聽眾。我站起來,從書架抽出一張圖片拿給艾剛看,是用電腦繪製墨西哥猶加敦半島的海底地形圖。


    “馬卡特先生,這是在猶加敦半島海底最近發現的圓形巨大坑洞。你看,像這樣,海裏居然藏了巨大的火山口。這是中心直徑兩公裏,整體達一百七十公裏,是個相當龐大的坑洞。中心的地層含有大量的銥、變形石英,還有大量的碳。”


    “咦?你的意思是?”


    “是隕石洞。是巨大隕石碰撞地球的痕跡,這個坑洞可能是因此而形成的。而這個撞擊的年代,正好就是六千五百萬年前。”


    艾剛好像\受到巨大的衝擊,不僅臉上血色頓失,也說不出話來。他隻是直盯著地形圖看,整整沉默了一分鍾。


    “醫生,這不是科幻小說,是真實的事情嗎?”他終於開口了。


    “當然,馬卡特先生。這個隕石洞是12年前發現的。而且這個含有銥和碳的地層的年代,世界各地也確認過了,那一帶都是六千五百萬年前的地層。而在這片銥的薄層上麵,連一具恐龍的化石也沒有。”


    艾剛好像震驚得快要無法呼吸了。


    “銥是地球上相當稀少的物質。”


    “我不知道,我根本沒聽過這件事。”


    “如果撞擊這麽大的話,掀起的粉塵會蓋住地球,完全遮蔽陽光,讓全球進入冰河期。”我說。


    “如果隕石這麽大的畫,大概引發了非常恐怖的天災巨變。那恐龍就是因為隕石的衝擊而絕跡的”


    “我是這麽認為的。衝擊之下,首先引發了大地震和巨大的海嘯,海浪的高度最少也有三百公尺。毫無疑問的,美國大陸大概連數百公裏的內陸也受災嚴重吧,這裏有很多生物都因而死亡。巨大海嘯橫越大西洋,大概也摧殘了歐洲大陸。接著引發的大火,會燒掉大半幸存的森林,就是遺留到現在的大量煤礦。火災持續了好幾年,噴發出的濃煙、因隕石撞擊地球而產生的粉塵彌漫天空,完全遮蔽了太陽,讓地球有好多年變得和冰河期一樣寒冷。植物遭受毀滅性的打擊,需要大量食物的大型恐龍因此而死亡,於是小型哺乳類成為地球的主角。”


    艾剛歎了一口氣說:“怎麽會這樣?我完全不知道有這種發現。簡直比科幻小說更讓人難以置信,太驚人了!如果是真的,大概全世界的學者都嚇壞了。這是生物學上的大革命,連教科書都得重新改寫。”


    我不理會深受激烈衝擊的艾剛,從書架上拿出另一張我很喜歡的圖片。這麽做的同時,一股罪惡感從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馬卡特先生,可以請你把太陽係的行星,從內開始照順序說一遍嗎?”


    艾剛花了一點時間才從衝擊中重新恢複,開始說:“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


    這個知識的記憶也很穩定。


    “有關木星的衛星,你知道多少?”


    “那是十七世紀的伽利略時代才廣為人知。最早是伽利略用他的自製望遠鏡發現的。目前為止已發現的木星衛星有十三個,但伽利略發現的隻有四個。最內側的叫埃歐,第二個叫歐羅巴。據說歐羅巴有很多水,水裏應該有魚,否則起碼會有細菌。水的表麵結了厚厚的冰層。”


    “像這個樣子嗎?”


    我這才拿出照片給他看。照片非常清晰,連表麵的細紋也拍得很清楚。艾剛的臉上又失去了血色。


    “這是什麽?”


    “是歐羅巴的地表照片,從上空兩百公裏的高度拍攝到的。表麵是零下一百六十度的世界,整個星球覆蓋冰層,冰層上有像這樣的無數裂痕。裂痕有一個特征,較大的裂縫會像這樣呈現兩條重疊的線條。研究學者們認為這是山脊,所以把它稱之為雙脊(doubleridge)。”


    “哦,這是真的照片嗎?”


    艾剛將視線移開圖片,抬頭問我。


    “對,是實物的照片。”


    “但是,醫生,這樣的話就要有人搭火箭到木星附近才行。”


    “這是叫做伽利略號的無人太空探測船最近拍攝、傳回地球的影像。”


    “伽利略號?”


    “是無人太空探測船。人類對歐羅巴的研究已經很進步了。雙脊據說是因為冰層定期破裂,水從裏麵噴出表麵後迅速結冰的現象,反複發生而形成的。起因是木星引起強烈的潮汐變化,所以這個冰層,會慢慢在表麵移動。”


    “真令人難以置信,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真的不敢相信有這種事情發生,我完全無法相信。”


    艾剛顯然承受到強烈的衝擊。


    “有關你寫的那本童話書”


    我一邊說,一邊把歐羅巴的插圖放回書桌上。


    “你是說《重返橘子共和國》嗎?那是我寫得出的第一本,也是最後一本書。”他說。


    “為什麽?”我坐回椅子上問道。


    “因為我的腦子裏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


    “那個故事是怎麽來的?”


    艾剛聽了,雙手抱胸,維持這個動作片刻後才說:“唉,我不知道耶”


    他左右搖搖頭。


    “怎麽來的它就自己跑到我的腦子裏。”


    “你什麽也沒做?”


    “對,沒錯。”


    “沒有構思過嗎?”


    一聽到這個問題,艾剛用力左右搖頭說:“沒有。我完全都沒想過要寫什麽書,也沒想過要創作什麽故事。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做。”


    “但是,你卻很自然地把故事寫得很棒,馬卡特先生。你無意識地完成了作家才會做的事情。”我說。


    “是嗎?醫生,但是,為什麽我會這樣?這明明不是我希望的。”


    “不,你希望這樣。是你讓你的腦子努力思考,做出類似作家構思故事的行為。”


    “那是什麽行為?”


    “你想強迫自己想起來,想起自己失去的過去。”


    艾剛聽了,再度不發一語,我知道他又受到打擊了。一會兒後,他發出低吟聲,大概是覺得我的話有道理吧。


    “你很拚命,每天都很拚命。成束的神經元盡全力持續發威,刺激你的腦細胞,某天細胞終於認輸,活潑了起來,故事就取代記憶恢複而浮現出來,事情不就是這樣嗎?”


    艾剛抬起頭,空虛地望著空中一會兒。他沉默不語,拚命地思考,他在想我提出的假設是否正確。


    我也配合他,默默地等了他一段時間。我必須等他本身接受這個推理。那就是《重返橘子共和國》的重要性,足以匹敵他遺失這數十年的記憶。否則,他便無法產生解析的熱情。如果他想尋找這個夢幻國度的話,一切都要從這裏開始。


    過了許久,他歎了一口氣,說:“唉,是這樣嗎?醫生”


    “所以你隻能得到一個故事。這是當然的,因為你的過去也隻有一個。”


    “這本,《重返橘子共和國》是取代我失去的過去”他喃喃自語。


    “正是如此。如果把你的人生比喻成用磚塊堆成的金字塔,二十幾年大量的記憶,你一點也不剩地完全喪失了。挖空了這麽大的洞,金字塔會塌下來,你整個人會崩潰。於是你的大腦急忙創造了《重返橘子共和國》這個大磚頭,臨時補滿那個大洞。”


    他說不出話來,接著歎了一口氣說:“你是說我所想出的辦法,就是以故事形態呈現出來”


    “沒錯,馬卡特先生,所以這個故事非常重要。如果詳細探討隱藏在這個故事裏的要素,仔細解析的話,我們應該就能找到你失去的過去。”


    “唉”艾剛又歎氣了。


    他的模樣看起來無法置信,又很難過。


    “這個故事裏麵,隱藏了各式各樣的東西。與你的過去息息相關的片段,化身成各種奇妙的東西隱藏在故事當中,可能就是你將記憶複製成故事時所產生的那些小怪物。”


    艾剛還是沒說話。


    “記憶這種東西,用一般的方法是解決不了的。所謂記憶,是指用相同的模式提高反應的神經元集團。其中有的會在某個瞬間爆發,短暫消失;有的會深刻記錄在構造裏,成為長期記憶儲存下來。人的經驗被送到海馬體(注釋16:位於腦顳葉內的一個部位,人有兩個海馬,分別位於左右腦半球。海馬體是組成大腦邊緣係統的一部分,負責關於記憶以及空間定位的作用,因彎曲的形狀貌似海馬而得名),至少在這裏儲存兩、三年。海馬體把這段期間的經驗反複播放,讓你一再體驗,然後這些頻頻被播放、體驗的東西,就會被銘刻在皮質的某個地方並加以儲存。一旦儲存在皮質後,不必借助海馬體,就可以順利提取記憶。”


    “這樣啊。”


    “這是目前所推斷出記憶原理的模式,事件記憶(episodicmemory)可能也擁有這樣的程式。而且記憶在被分解、儲存的時候,為了方便提取,都附有各自的把手。”


    “把手?”


    “對。但是大腦一旦發生什麽故障,這個程式的某個地方就會產生錯誤。比方說,對葡萄酒的味覺記憶、對蕭士塔高維契(注釋17:1906-1975年,前蘇聯最著名的作曲家)演奏樂器的音色記憶,這兩者的把手顏色應該是不一樣的,因為記憶的本質並不相同。但大腦也可能弄錯而讓兩者附上顏色相同的把手,這麽一來,兩者就會被誤認為同一個記憶而被同時提取。記憶本質的差異被虛擬掩蓋,無意間,味覺記憶就這樣取代了弦樂的音色記憶,反之亦然。再者,當這些側頭葉的皮質要刻畫記憶的時候,不同種類的記憶會因很難分離而融合在一起,最後變成情節與實際相似,卻是完全虛構的事件。這時候,不合理的地方會被舍去,隨之而來的是細節各處無數的漏洞。這種情況下,人的大腦會用虛構的東西填補漏洞,從不同的角度讓事情合理化。”


    我說到這裏,等他回應。我認為以艾剛的程度,這些說明應該足夠。


    他果然回應了我的期待說話了,“換句話說,你的意思是我寫的《重返橘子共和國》,就是這一類的東西?”


    我點點頭,“所謂的事件記憶,其實就是故事,這個假設應該有充分思考的價值。”


    “你是說,可以找回我的過去?”艾剛說。


    “如果你想尋找回去的地方,是這樣沒錯。馬卡特先生。”


    “我的過去,已經流失那麽多了嗎?”


    “現在應該也在不斷流失中,因為你無法製造記憶,像現在這一刻,對你來說,也絕對不會變成過去。你現在擁有的過去,隻有從出生、長大、上大學、畢業後上海洋調查船、看過希區柯克的電影為止。再來就沒有了。這是我觀察你到目前為止得到的假設:你人生中的某個時期發生了重大的事情。而你的人生從那個時間點,或者從那個時間點往前回溯幾年的某個時間點開始,完全消失了。從那以後,你無法再製造記憶,也無法提取任何記憶,至少無法以合乎常理的一般模式製造或提取記憶。”


    “唉”


    “你的人生被一件像巨大隕石衝撞地球般的莫名事件,狠狠衝擊了一下。從此以後,你再也無法製造記憶了。”


    艾剛搖搖頭,然後說:“無法製造過去?”


    “對。”


    “但是醫生,我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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