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陳腳步不停,又一皺眉,“如此草率,可曾驗過?” 天乙追得有些氣喘籲籲,仍是道:“元始天尊親自取煉星石驗過,是天帝真魂無疑。” 勾陳眉頭卻絲毫不見和緩,邁步進入青華殿中時,殿中氣氛頓時一暗、一凝,眾人皆轉頭看來。 青華殿古樸厚重,玉磚棟梁,皆為青黛色,此時大殿主座上,正坐著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 容顏秀麗,顧盼之間,威儀無雙,一身華貴燦金的錦袍,黑發以玄金嵌玉冠整齊收束,一顆龍眼大的海龍珠墜在金冠上,隨他行動輕輕漾出一圈圈波紋樣珠光。 見勾陳進入時,便眉梢一揚,喜悅笑道:“勾陳,你終於來了。” 嗓音亦是雍容和緩,頗有點禮賢下士的倨傲。 比起那位一個不順心,便痛下利口咬他的凡人小道士,眼前這位方才當真有幾分天帝的赫赫威勢。 勾陳麵色冷淡如常,隻立在玉座一丈外,肅聲道:“十日後便行召神法事,這幾日請暫居神塔內。召神之後,再請天帝真魂出塔,屆時便可昭告三界,聖陽陛下思過千年,終於感召天道,得以出關。” 那少年眉頭一挑,卻是慵懶往椅背上一靠,單手支頤,眯眼笑道:“勾陳,你竟敢不信朕。” 勾陳道:“事關重大,再謹慎也不為過。” 召神法事專為天帝所設,概因一百零八次轉世後,天帝真魂勢必沉迷紅塵,忘卻本身,故而需以儀式斬斷塵緣,回歸天庭,更可複蘇記憶,重做天帝。若是偽魂冒充,卻會在這法事中化為飛灰。 至於為何這一位竟不用召神便憶起了前塵往事,據青華推斷,隻怕是被妖獸襲擊,性命危急時的自保之舉。 青華見二人僵持,隻得咳嗽一聲,上前道:“勾陳,煉星石已驗過了。” 那煉星石正放在殿中的桌上,整塊豹型雕刻通體雪白,有若雪塑而成,不摻半分雜色,難怪其餘三禦如此死心塌地,深信不疑。 此時那少年卻爽朗笑開,自玉座起身,行至勾陳身側,將他手臂挽住,仰頭柔聲道:“勾陳,千年前傷了你,朕內疚至今……一切依你便是。”仰望之時,眼神中盡是依戀順從。 其餘三禦看在眼裏,卻是心中歎息。天帝幾經轉世,癡戀千年,竟至今不曾改變。 勾陳不動聲色,抽出手後退兩步,又道:“微臣即刻命人準備,告辭。” 而後重錦衫袍一轉身,便徑直離了青華殿。 聖陽見他離去,臉色便黯淡幾分,蕭瑟道:“勾陳莫非,仍舊心存芥蒂?” 青華、長生、紫微三禦麵麵相覷,長生大帝隻得上前一步,柔聲道:“天帝勿惱,勾陳素來如此,卻……並非有意為之。” 聖陽聞言,臉色稍霽,便應聲道:“嗯,朕便在神塔中等他。” 天乙自是追隨上司而去,又是一路疾行,終是忍不住開口相詢,“大人,有煉星石為證,為何仍舊存疑?” 勾陳道:“天帝有言在先,若是輪回不足一百零八世,絕不返天庭。” 那一日,聖陽素衣散發,麵容如冰,赤足立在往生池畔。天地肅殺,雷電酷烈,正是天道之怒撕裂天庭。 聖陽朗聲道:“此事因朕而起,亦因朕而止。朕自去輪回轉世,一百零八世不足之前,爾等絕不可前來探尋。隻需好生鎮守三界,靜候朕曆劫而歸。待朕回歸之日,百鳥同歌,萬獸齊鳴,瑞雲顯聖,三界歡顏。” 而後那青年身姿清絕,往後墜落進無底的往生池,旋即便被滾滾白煙吞沒。 那一幕經年累月,曆遍千年,依舊有若銘刻在骨中一般,從不曾黯淡褪色。 這三界至尊至傲,至剛至強的帝王,又豈會因區區幾頭妖獸威脅,便嚇得自食其言,灰溜溜逃了回來? 天乙一愣,猶豫道:“隻怕是曆經幾多轉世,忘記了……” 勾陳冷道:“絕不可能,唯有此事,絕不會忘卻初衷。” 他立在天庭外圍的淩天門旁,方才停下腳步,緩緩抬起手來,摘下額間的紫晶額飾。眉心便露出個荼白色星芒形狀,四邊上四點星輝,正同單致遠左掌心的星紋一模一樣,此時正柔和亮起光芒來。 勾陳道:“那小子又請神,你且先預備召神法事。” 天乙隻得躬身應了,再抬頭時,上司又已失了蹤影。 這星官卻是長歎一口氣。 勾陳大帝素來雷厲風行,又手段高明,將四相之責處置得井然有序。唯有這一次卻有若魔怔一般偏執,隻怕是,被天帝擾亂思緒了…… 聖陽在三禦護送之下,瞞過天庭眾多耳目,悄然入了神塔。隨即又下令道:“朕既已回歸天庭,偽魂便失了作用,盡數召回吧。” 偽魂本就是天帝近身靈器寶物,如今要召回,自是合情合理。 青華等人卻是麵上一僵,遲疑起來。開陽為那偽魂修士,一劍毀了半個四禦殿之事餘威猶存,如今……這三位同僚卻無論如何不願去招惹那位煞神。 聖陽皺眉道:“有何為難?” 青華忙恭聲道:“不敢,實則那靈器名單已在勾陳手中,卑職定當轉告勾陳,盡數收回偽魂。” 聖陽和善笑道:“如此甚好,朕乏了,眾愛卿,退下吧。” 三禦依言退出,那來來往往的仙官神使們見了三禦,一路皆款款下拜行禮。三禦卻隻是一味沉默。 青華總算手段老道,將此事推給勾陳處置,隻是派誰人將此事稟報勾陳,方不至於引火燒身? 紫微便在心中低歎一聲,說句對不住,又道:“喚幸臣來吧。” 故而幸臣無辜受了牽連,隻得硬起頭皮,前往凡間傳達天帝旨意去了。 說回凡間事。 陳際北休養一夜,後背幾道豹爪留下的傷痕未曾痊愈,卻仍舊起了個大早,小心翼翼靠近了真仙觀的院子。 那黑豹總算不見蹤影,隻是往日的此時,嶽仲早已帶領弟子修煉,吐納天地靈氣。此時青霧縈繞,晨曦微露,那院中卻悄無聲息。 陳際北暗道不妙,便輕喚一聲師父,卻無半個人響應。他便一推院門,那門吱呀一聲,應手而開。 院落空空,房門大開。 陳際北大步邁了進去,這真仙觀內早已人去屋空,衾寒枕冷,那師徒三人已離去多時了。 原來單致遠看師父搖擺不定,又擔心夜長夢多,便同師父商議,夤夜便離了降龍嶺。師父擔憂那幾畝靈田無人照應,又特特傳符給了相熟的淩華宮外門弟子,將這靈田轉贈,才算放下心來。 陳際北大怒,狠狠一拳砸在木門上,“竟被算計了!” 那九方荒冥亦是暴怒,怎奈他如今行動不能,陳際北修為又實在低微,隻得道:“暫且放過此子,你眼下實力微弱,諸多事力不從心。本座先傳你一部魔功,你需好生修煉,一切從長計議。” 陳際北大喜,忙道:“是,多謝師尊!” 九方荒冥心道,這小子倒是頗有我魔道潛質,當機立斷得很。前一日尚在對真仙派的師父痛哭流涕,如今得了魔功,便要拜他為師。左右無人可用,權且先收著吧。 思慮至此,九方荒冥語氣便愈加和藹,“本門心法喚作天魔血煞功,入門不易,進階卻極快,你若用心修煉,百年結丹不在話下。萬渡山中有為師當年所埋的一處秘藏,你先去起了那秘藏,其中靈石法寶無數,可助你修煉。” 陳際北更是心中大喜,又是一通感激,隨即也離了降龍嶺,往萬渡山趕去。 至於劉皇與杜若青等人,先被古墓坍塌掩埋,雲中豹腳程遠不及阿桃,故而回到淩華宮時,已比單致遠遲了三日。 劉皇果然將徐昱之死盡數歸咎於單致遠,淩華宮宮主不由沉吟道:“前日嶽掌門留帖辭行,隻道弟子要參加兩年後的宗派大會,故而先曆練去了。” 單致遠隻願一走了之,倒是胡滿倉考慮周詳,請師父留貼辭行,感謝淩華宮多年照應,如此方才當真走得坦坦蕩蕩、堂堂正正。 也叫劉皇說不出話來。若說是畏罪潛逃,這掌門卻已言明兩年後便要參加宗派大會,若是言而無信,這真仙派便也無顏以存了。 一番算計竟被釜底抽薪,劉皇一口悶氣堵在胸口,隻得怏怏回了住處,竟連杜若青離去時也未曾送行。這一點鬱結日後便成了阻他修行的心魔,這卻是後話。 至於單致遠師徒三人,卻是共乘了一片自古墓寶藏中取出的碧綠蓮葉,夤夜離了降龍嶺,飄飄搖搖,往南方一路行去。 那蓮葉日行不足五百裏,故而三人一豹白日趕路,夜間乘蓮葉時再打坐修煉。 如此日夜兼程,行了兩日後,路過一處山嶺時,一張大網驟然從天而降,將那三人一豹罩了個嚴嚴實實。 一夥山賊自叢林中鑽了出來,手中各色靈劍法寶,皆指向網中,為首者是個魁梧男子,相貌英俊,目光銳利,不似山賊,倒似個沙場上征伐的將軍,披著一條虎皮,虎頭正扣在左邊肩頭,虎尾纏腰,便平添了幾分凶悍之氣。 這男子蹲下,自網中捏住單致遠下頜打量片刻,眯眼笑道:“相見即是緣分,今日起,你便是本大爺的壓寨夫人。” 第29章 殺人越貨者死 單致遠卻被這人冒失之語困惑住,茫然問道:“我同你不過初見,無緣無故,何出此言?” 那男子微微一笑,頗有幾分英雄氣概,“我一見你便覺親切無比,隻怕是前世有緣。古人有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如今深以為然。” 單致遠暗道不好,莫非這也是長相思藥力之故?若當真如此,這藥效……未免太過霸道。 他向四周一掃,包圍者足有二十餘人之多,修為最低者煉氣高階,最高者卻已看不透,這便是超出他修為三重以上的緣故。 被如此眾多強者包圍,縱使有精妙劍法在手,單致遠卻也敵不過,故而隻得暫且隱忍不發,隻快速掐訣,待要施展請神術。 不料嶽仲卻急急道:“這位山大王,我這徒兒早已另有所屬,還請大王莫要強人所難。” 單致遠一怔,請神術便斷了,卻聽師父說得愈發離譜,隻得道:“師父,我不曾許——我不曾同人結為道侶。” 嶽仲正色道:“你同……那位結緣,乃是天意,如何還一味否認。” 單致遠心道哪裏來的四位天意,麵上卻仍是肅容道:“師父,並非如此。” 這師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竟將這群山賊忘在腦後。 那山大王見這二人竟不將自己放在眼裏,臉色一沉,將大網一收,那網子竟是個法寶,金光閃爍間,便將三人一豹捆縛得結結實實,又命下屬用一根長棍穿過網眼,揚手一招,豪邁道:“兒郎們,隨我回寨,今晚便廣開宴席,本大爺今晚成親去也!” 那群山賊哄然迎合,有兩名身材魁梧的築基修士便上前,將長棍扛在肩上,將這被一網打盡的真仙派諸人一起挑起來,便往另一麵的山頭行去。 那網子越收越緊,緊緊勒在阿桃純黑的皮毛上,阿桃怒而撕咬,泛金繩索竟分毫不斷。 單致遠低聲嗬斥道:“阿桃,別怕。” 一麵又轉頭安撫道:“師父,滿倉師弟,莫要擔心。” 那山大王隨行在旁,見單致遠身陷囹圄,卻依舊一派沉著,隻覺心中愛慕,又多生出幾分,頷首道:“這般沉穩大氣,方才配得上做我洪璉寨的壓寨夫人。我周鶴沒有看錯人。” 單致遠被擠在同門之中,麵前是阿桃,背後是胡滿倉,幾乎連手指也動彈不得,好在那法術實在熟了,一麵敷衍那山大王,一麵終於在阿桃後背繪出了完整符紋,一掌拍下,喝道:“……拜請,麒麟!” 那周鶴正好問道:“不知娘子尊姓大名?”聽他一喝,便更是訝然,“娘子名諱,怎的同天上的瑞獸同名?” 話音才落,四周登時狂風大作,行在最前頭的兩名修士一聲慘叫,血柱衝天,便已被攔腰斬為兩段。 血色如雨散落開來,肅殺之氣有若暴怒獅吼,大音希聲,震懾天地。 待紛紛揚揚嫣紅散盡,便有一道孤絕森然的身影映入眾人眼中。 銀色麵具有若冰霜,罩在左臉頰上,一雙暗沉泛赤色的雙眼有若火山熔岩,沉沉壓抑,仿若殺意下一刻就要噴薄而出、擇人而噬。 便嚇得這一眾山賊肝膽俱寒,兵器見二連三落下,更有甚者,竟是站立不穩,跌坐地上瑟瑟發抖。 有若厲鬼來襲的驚人煞氣,竟比往日更為鮮明。 應請降臨的竟是……開陽。 單致遠見他袍袖緩緩飄動,急忙喝道:“開陽!不可取人性命!” 這六字甫一出口,單致遠恨不得立時咬斷自己舌頭,生怕觸怒了這煞神禍星,惹來一通血腥。 怎料開陽竟當真垂下手,卻是雙目冰寒,落在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