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叢裏微微一動,便竄出一隻灰皮老鼠、一隻鐵黑穿山甲,恭恭敬敬趴在小黑貓麵前,細聲細氣道:“遵命,大王!” 隨後轉身又奔回草叢去。半山斜坡的綠草如茵,無風自動,窸窸窣窣響個不停,似有無數動物穿梭。 單致遠尚未歎服,便見那小黑貓昂首挺胸往前一邁步,隨即腳下一滑,竟化作一團黑球,骨碌骨碌滾下山去。 周圍響起風聲一般如潮呼喊,此起彼伏喚道:“大王!檮杌大王!” 又或是“速速救駕!” 便有上百的灰鼠、穿山甲、鬆鼠、山雞追到山下去。 單致遠亦是悄無聲息跟隨其後。 那小黑貓滾到了山腳下,方才停下來,利落躍起身,用力一抖,便將一身枯葉灰泥抖落得幹幹淨淨。隨即繼續趾高氣揚,金瞳冷冷掃過慌張追來的山中禽獸,傲慢道:“慌什麽,本王不過圖個省事,直接滾下來罷了。” 那些小妖頓時轉憂為喜,鬆鼠蓬鬆大尾巴搖晃,山雞展開五彩翎羽,土撥鼠和灰鼠上躥下跳,穿山甲來回翻滾,紛紛恭維道:“大王英明神武!大王威武霸氣!” 小黑貓不耐煩道:“莫再聒噪,散去幹活。” 小妖們立時齊聲應道:“遵大王命!”隨即便各自散去了。 小黑貓見那群小妖散得不見蹤影,方才趴下來舔舔自己身上撞在石子上的些許擦傷。 單致遠聽見那聲檮杌大王時便心中有數,此時見那小貓舔得愜意,便突然出聲喚道:“阿桃?” 那小黑貓頓時一身黑毛根根豎起,跳起三丈高。落在地上時急忙吼道:“我不是阿桃!” 單致遠眉頭微皺,那小黑貓歎氣道:“我是六甲……此時說來話長,你先隨我進來。” 小黑貓撒開肥短四肢拚命奔跑,單致遠隻得耐住性子,跟在它身後。 花了足足兩個時辰,他才隨六甲進了隱藏在山穀底部,山洞中一處法陣。六甲道:“尋常法陣對魂魄無效,但你若是牢牢惦記著隨我同進出,或許能成行。” 單致遠道:“若是無效……” 六甲細聲道:“我自然回來尋你,你可切勿四處亂飄,被人當做孤魂野鬼收了去。” 單致遠隻得盡力凝煉神魂,盯住小黑貓不放。六甲爪子撥弄幾塊靈石,隨後光芒大盛。單致遠隻覺眼前一花,待光芒散去時,便置身在一處小院中。 六甲喜道:“成了!”又繼續撒開短腿,往前跑去。穿過細白卵石鋪成的羊腸小道,花蔭深處,便傳來陣陣琴聲。 關鳴山一身銀灰華服,香爐青煙嫋嫋,正坐在一株千年銀杏樹下撫琴。 六甲接近時,琴弦突然錚然崩斷,發出裂帛一般脆響。關鳴山麵色不變,隻是握住受傷的手指,靜靜站起身來,問道:“可曾尋到致遠的蹤跡?” 許久不見,如今這青年少了幾分文雅柔和,反倒多了幾分深沉內斂,終究是這堂堂萬渡城的繼承人,竟漸漸愈加喜怒不形於外,陰沉起來。 他身為耀魄寶碎片,知曉自己身世命運之後,隻怕多少有些……不甘。 單致遠立在一旁,明知那凡人見不到自己蹤影,卻仍是往樹幹後躲藏,掩住身軀。 六甲回道:“尋是尋到了,隻是……” 關鳴山神色急迫,從古琴後繞出來,又問道:“隻是?” 六甲歎息,“隻是勾陳大人恐怕不願叫第三人知曉,望關公子見諒。” 關鳴山一怔,臉上神色紛繁複雜,掙紮了許久,終究長歎一聲,閉上雙眼,“罷了。” 再睜眼時,氣勢驟變,便是勾陳附身了。 不待六甲再開口,勾陳深沉視線便往樹後掃去,“躲躲藏藏,成何體統,過來。” 單致遠很是不滿,卻不敢反抗,隻得滿臉鬱鬱不樂,飄了過來,口中嘀咕道:“分明是四相一體,為何麒麟那般溫柔,你卻非要待我如此凶狠。” 勾陳不理他,隻是抬手,指尖輕輕穿透了單致遠稀薄魂體的麵頰,不由眉頭微皺,收回手去。 六甲已將前因後果稟報了清楚。 原來那一日鬼渡鳥突襲、凡界修士傷亡大半,他亦是耗費了法身泰半力量。然而天門關閉,他連回天庭述職也做不到,眼看要在凡界魂消魄喪,正在此時,遇到了重傷的阿桃。 阿桃曾得了一枚九品養神果——此事本是幸臣當笑話說給六甲聽,不想卻成了救命的契機。如今受了重傷,反倒激起了那仙果隱而未發的藥力,這黑豹竟開始進化。 如今這嬌小模樣,便是品階進化尚未完成的象征,故而沉眠不醒,六甲便暫且借了阿桃肉身行動,保住彼此性命。 隨後六甲便回了萬渡城,同真仙派掌門等人會合。關鳴山出麵,為真仙派、劍聖門做保,兩派購置了一座房產,如今已開始著手招收門徒之事了。 因了鬼渡鳥四散人界,各城各國已聯合發布清繳任務,如今算是暫時壓製了騷亂。 隻是天門關閉一事,縱使凡界大能卻也一籌莫展。 多虧了阿桃這不起眼的外形,六甲便暗中降服了一些小妖——正是單致遠在山穀中所見那一群烏合之眾。 這些小妖靈智未開或是初開,法力低微,故而不被血逝放在眼裏,既不收編,也不消滅,任其自生自滅。反倒叫六甲鑽了空子,集合小妖之力,非但尋到了血逝落腳之處,更是挖出一條小小暗道,將單致遠魂魄救了出來。 至於勾陳大帝,卻是兩日前降臨凡界,而後知會了天下星官。各星官離天庭太久,法身漸散,勾陳隻得命令各星官趕往南、北二極,同鎮守封印的天兵會和。唯有那兩處封印之力,尚可助星官維護法身之力。 這一人一魂一獸邊交談邊離了庭院,進入房中。阿桃幼體腿短體胖,行得太慢,勾陳便將它提在手中,隨後又放在桌上。 六甲窘迫,立在桌邊又是一副昂首挺胸模樣,又道:“此地便是你師父購下的宅院。” 單致遠心中激動,便要飄去見師父,卻被勾陳喚住,“你如今隻餘魂魄,凡人看不見,聽不到,果真要去?” 被勾陳這樣提醒,單致遠便有些意興闌珊,既知曉師父師弟等人安好,便停在房中,茫然道:“如今卻怎生是好?” 勾陳問道:“你那肉身如今情況如何?” 單致遠便將那鐵灰根須之事、劉皇昔日暗算之事一一說來。 怎知話音才落,便見那一神一貓對視一眼,便齊齊向他看來,神色極為古怪。 單致遠怔愣,“可是不妥?” 六甲歎道:“致遠,你的氣運,隻怕是天下第一好。” 單致遠眉頭一皺,不由歎息,“我若氣運好,怎會被師兄賣進洪爐館去?” 勾陳卻道:“若不進洪爐館,你怎能得了萬神譜?” 單致遠細細回想,自得了萬神譜之後,果然一路順暢,勢如破竹。如此說來,這四位,不,這一位本命神,竟是他的福星。 他不由向勾陳看去,勾陳依舊不苟言笑,冷若冰霜。隻是這寒氣之下藏著麒麟溫柔,更藏著太羽風流,便叫他心中一陣悸動,不由自主緊張起來。他便顧左右而言他,結結巴巴問道:“如、如何氣運又好了?” 六甲仰頭看去,見勾陳略略頷首,便清清嗓子,細聲解說起來。 “那根須名喚噬魂魔藤,顧名思義,乃吞噬神魂的魔物。蟄伏時毫無動靜,發作時便會將凡人元神盡數吸收吞噬。” 單致遠後背一寒,怒道:“劉皇這廝,竟如此惡毒。” 六甲卻是神色輕鬆,抬起肉爪搖晃兩下,尾巴尖一點金色亦是跟隨搖晃,“怎知你卻在噬魂魔藤發作前被血逝給打得元神飛散,魂魄掉去了天方聖域,反倒因禍得福。” 原來那嗜魂魔藤雖蠶食元神,卻會生出一種汁液,可將寄生的肉身徹底改造強化、洗經伐脈,令那肉身無論根骨資質都進化成上佳容器,供魔藤居住。 隻是這過程不啻於搗毀原身,摧筋斷骨、割肉放血,個中痛楚,無人能忍。故而常人往往被這劇痛削弱意誌,令魔藤吸收魂魄更為輕易。 隻是單致遠……卻是不用受罪了。待改造完畢,設法驅走魔藤,魂魄歸位,便平白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魔藤入體噬魂,妖皇偷襲重傷。兩件人間慘事落在這小劍修身上,卻生出這般奇妙的結果。 單致遠不由自主摸了摸鼻子,在這一神一貓四目注視下,開始相信,小爺我果然是洪福齊天之人。 第55章 取寶藏赴瑤台 單致遠坐在房中,又想起一人來,正是那赤甲俊朗,卻呆板如僵的武士,醒轉之時,似乎此人正在覬覦他那具因禍得福的肉身。 勾陳微微皺眉,卻仍是將那二人糾葛關係同單致遠說了清楚。 原來妖皇原身乃是一株野槐樹,萬年前長在凡界化金山下,堪堪得了一點靈識時,便被獸潮襲擊,攔腰折斷,眼看就要魂消魄散。 適逢時任巡遊星官的靈梟路過,動了惻隱之心,憐他修行不易,為他重續斷枝,渡化靈氣,又每日查看,費百日之力才將他救活。 那樹妖感恩在心,便發誓要努力修行,日後化形方能報答靈梟恩義。 若僅止於此,便隻是一段知恩圖報的佳話。 誰知那槐樹化形後,竟同靈梟勾搭成奸,有了苟且之事,卻是連司掌天眼的星官也未曾預見過。 單致遠聞及此處,不由耳根微熱,喃喃重複道:“苟且之事是……”一麵又小心翼翼掃眼偷看勾陳。 好在如今魂體飄渺,便是勾陳想要教訓他也動手不能,隻換來一道威嚴睥睨。 卻叫六甲在一旁好生不自在。這二人眉來眼去,渾然不將他這黝黑小貓放在眼裏。 勾陳方才續道:“妖修若是潛心修煉,積攢功德亦可升仙。然則槐者乃木中之鬼,性陰質寒,化形妖修便受了影響,極為偏執嗜殺。靈梟……又是武官,斬妖除魔乃是家常便飯,血逝跟在他身邊,不知不覺,便泥足深陷。” 待察覺時,早已殺孽深種,天道不喜,若強行升仙,斷然經不起渡劫最強的紫霄神雷,注定要灰飛煙滅。 須知昔日天帝屠城,惹怒天道,開陽代為受過時,降下的九天神雷,威力尚且比紫霄神雷要次上一等。足見血逝造孽之深。 彼時血逝有兩條路,其一,誠心懺悔,行善積德,終有一日能洗脫罪孽,位列仙班。 其二,便是血逝所選之路,索性豎旗為妖,同天道為敵,為所欲為,擾亂三界。 自然也同靈梟決裂,反目為敵。 昔日封印妖皇之時,正是靈梟為先鋒,屢次力克妖魔大軍。靈梟正因與妖魔軍大戰屢建奇功,方才獲封赤城王、主掌內防事務。 單致遠道:“靈梟與血逝,決裂之後隻怕恨彼此入骨。為何靈梟如今要違背心意,反倒投入敵人陣營?如今倒好,反被煉成了傀儡……” 勾陳深深看他一眼,隻道:“你不懂。” 情之一字,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這不過二十出頭的小小凡人,哪裏承載得起,更無從明白。 神明壽命悠長,某些執念經年累月,愛恨隻怕連自己也分不清楚。 單致遠卻不服氣,才欲爭辯,卻見勾陳站起身來,將關鳴山的肉身留在原處,下令道:“如今事態緊急,其他路上再說。” 六甲忙跳下桌子,奮力追在勾陳身後,單致遠也隻得追了上去,問道:“路上?如今要去哪裏?” 勾陳一招手,單致遠竟習以為常般,便自覺自願靠近手邊洗耳恭聽。 便聽勾陳道:“我本待讓你自行修煉,鞏固境界。如今卻隻能先揠苗助長,盡快結丹。”隨即身形騰空,這一神一魂一貓,便已離了小院,要往城外飛去。 單致遠心中一凜,驅除魔藤、同靈梟搶奪回肉身、還要自血逝手中奪回龍牙,無一不指望他盡快強大起來。 如今要揠苗助長,指望的無非是秘境中的寶藏。 單致遠一麵猜測,一麵已脫口而出。 勾陳眼中浮現些許讚譽,道:“孺子可教。” 單致遠被誇獎,頓時喜笑顏開,心頭隱隱雀躍。正要問去何處秘境,突然發現正路過萬渡城中心的市集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