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浣熊不知從何處摸出一片樹葉頂在頭頂,施法後砰一聲變身,化作了身著宮紫華服,身長不足兩尺的貴公子。黑白環接的圓尾巴自錦袍下擺裏伸出來,雙眼外仍留有白色圓環,眨巴一雙黑亮眼眸,仍舊細聲道:“約莫是這等模樣。”  那長相太過平凡,六甲等人看了許久,仍不得要領。  好在眾小妖極為熱情,一隻穿山甲道:“不妥,眉毛是這般模樣。”一麵說,一麵伸出一隻趾爪在泥地上畫出形狀銳利飛揚的眉峰。  浣熊見狀,伸出兩手在眉頭一通揉搓,變化成了穿山甲所描繪的模樣。  一隻鼯鼠見狀亦是飛過來,“鼻梁應當更挺些,鼻尖剛硬,鼻翼飽滿,有若懸膽。”  浣熊揉麵團樣揉搓臉,繼續更改。  這般你一言我一語後,一張雖仍舊走樣,卻已能分辨清楚的臉型浮現出來。  正是勾陳。  勾陳如今自然不能現身凡界,那貴客十有八、九便是關鳴山。  那鬆鼠麵上看不出神色變化,心頭卻是驟然一沉。  六甲許是也看了出來,一陣沉默後,方才讚許了浣熊幾句,又特特留半個時辰,為各小妖指點修行。  單致遠隻在旁觀,低聲道:“若是尋不回肉身,我隻怕也要請六甲指點修行。”  開陽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揉撫鬆鼠頜下軟毛,“尋不回也無妨。”  單致遠被揉得舒服,眯眼任他輕撓,過了片刻方才突然醒悟,抬起纖細前爪狠狠拍開手指,怒道:“你將小爺當做了什麽?”  開陽又慢吞吞揉了幾下,方才放下手指道:“鬆鼠。”  單致遠頓時張口結舌,竟反駁不了半句,結結巴巴轉了話題,“若、那位客人當、當真是關公子,隻怕妖皇已知曉了我等目的。”  六甲仍在指點小妖,開陽不答,隻將單致遠往懷裏一塞,再度召出陽炎神槍與龍牙握在手中。  單致遠被頭朝下塞入衣襟,自熱烘烘衣衫中間找到交領處,費力翻身後方才爬出來,將腦袋探出交領,往那黃金長槍同玄黑利劍看去,隱隱預料到了開陽目的,不由吞口唾沫,“你……目的何在?”  開陽仍舊不答,足下生雲,浮在半空,神識往四下一掃,尋到適宜地點,便驟然失去了身影。  六甲見開陽眨眼便離了山穀,不由邁了幾步,抬起前爪。這姿勢反倒又叫嘈雜小妖們靜了下來,一雙雙黑亮眼睛滿懷期待,環繞六甲身旁。  六甲隻得暗中歎息,舔舔前爪坐下,又道:“……再加兩個時辰。”  眾小妖歡呼,將六甲團團包圍。  開陽飛了千裏後,驟然降落,落在一座石山下。那石山自山腳到山頂,皆是赤鐵岩,遠看去紅豔豔一片,宛若灑了滿山胭脂,煞是動人。懸崖峭壁高聳入雲,有若一柄赤紅鐵劍,筆直刺向青空。  靠得近了,便覺熱浪襲人,岩石縫隙裏仍舊有植物頑強生長,鐵鏽紅的枝葉堅硬瑩潤,有若玉質尖針。  開陽法力一轉,便驅散了炎熱,隨後停在半山腰,眼神一凝,劍與槍同時脫手而出,狠狠撞在山壁上。頃刻間,地動山搖,岩石崩裂,黑金兩色光芒一閃,竟將赤鐵岩的堅固山壁撞出一個大洞,洞口周圍裂痕有若蛛網般,蔓延到山頂山腳。  單致遠突然靈機一動,憶起此處,失聲道:“這——這莫非就是鐵王洞府?”  開陽道:“正是。”  鐵王洞府,乃是天方老祖傳予單致遠的秘境玉符中所列的一處上古遺府。乃所有秘藏秘境之中最小的一處,洞府中寶物寥寥無幾,卻擁有一樣能令煉器修士喜若成狂至寶——三昧真火。  那一劍一槍何等強橫,又被開陽全力一擲,徑直撞破禁製,落在洞府最中心的三昧真火上。  分明隻有勾陳看過玉符中各處秘境寶藏所在,前塵盡忘的開陽卻是如何得知?  他終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開陽身形一晃,玄色衣袍迎風招展,宛若淩厲蒼鷹橫空飛掠,闖入半山洞口之中,被單致遠追問時,過了片刻方才應道:“隱約想起些端倪,仿佛天生就應如此。”  單致遠心頭一跳,又問道:“記起了哪些事?”  開陽道:“記起初見時,你懼我如虎。畏縮姿態委實不堪,遂將你綁在樹下……”  單致遠惱羞成怒,轉頭隔著內衫狠狠一咬,一麵口齒模糊道:“住口!”  開陽任鬆鼠折騰,自那破開的洞中一路疾行向下,最後落在一個巨大洞府之中,寬闊大廳竟是冰魄岩建成,成塊青藍熒熒的巨岩堆砌成冰寒高牆與石柱,換了別處,隻怕早已將殿中人與物凍成了永凍冰壁。  如今殿內卻熱意融融,仍是烈焰炙烤之相。大殿正中一點白光,正是能燒盡萬物的三昧真火。  單致遠鬆了口,正好奇望向三昧真火,尚未看得清楚,眼前突然一黑,竟被開陽遮住雙眼,“熱光熾烈,仔細瞎了鼠眼。”隨即扣住鬆鼠頭,將他整個壓入衣襟之中。  單致遠知曉厲害,隻得乖乖埋頭在開陽衣襟之內。隻覺開陽通身法力暴漲,外頭轟轟烈烈響動驚人。  他卻百無聊賴,又唯恐縮在開陽懷裏練功反倒幹擾他行動,等了許久,不見消停,他隻得蜷成一團,將尾巴蓋在頭上,沉沉睡去。  如此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循環數次後,終於聽見外頭再無聲息。鬆鼠再按捺不住,動了幾下,小聲道:“開陽,可能出來了?”  開陽盤坐冰魄岩的地板上,緩慢調息,沉聲道:“出來罷。”  一顆毛茸茸腦袋探出玄衣交領,好奇往殿中央望去。  殿中熱度大減,白光也柔和得有若月色,故而單致遠看得清楚,大殿正中央,有一點蠶豆大小的火苗正有氣無力跳動。  那三昧真火上方,陽炎神槍與龍牙已不見蹤影,唯有一柄漆黑長槍,厚重堅實,靜靜懸浮。森嚴厚重的威壓感,遠勝陽炎與龍牙任何一柄,竟隱隱生出一分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氣勢來。  單致遠追問道:“那三昧真火原本有多大?那黑槍莫非是陽炎與龍牙合煉而成?”  開陽閉眼靜坐,卻仍是答道:“拳頭大小。正是。”  果真是意簡言賅,半個字也不浪費。  隨即揚手一招,那黑槍化作一道玄金閃電激射而來,被開陽牢牢抓在手中。周身煞氣頓時怒濤般湧向四麵八方,又狠撞在冰魄岩壁上,堅硬牆壁立時迸出些許裂紋。  單致遠突然又怔愣,驚道:“為何我的本命靈劍,你說煉便煉了?”  開陽站起身來,隻道:“萬神譜,雙修法。”隨即身形一閃,風馳電掣離了大殿。  停在半空時,開陽回手一槍,也不見如何使力,劍氣咆哮,雷霆萬鈞撞在山頂。赤鐵峰一陣沉悶轟鳴,峰頂大塊崩裂坍塌,將洞口牢牢掩埋在碎石之下。  見行跡清掃得妥當,開陽方才折回小妖山穀。  單致遠依舊穩坐,憂心道:“那三昧真火可有不妥?”  開陽道:“不過元氣大傷,溫養億萬年後自然複原。”  開陽語調輕鬆,單致遠卻倒抽口氣,億萬年何等恒遠,卻是便宜了他的本命靈……槍了。  六甲在穀中訓了幾日小妖,又重新探了一次山中地道。那地道不足半尺寬,隻能容如小黑貓般大小活物出入,他又小心布下種種隱秘法陣,故而躲過了妖皇軍探查。  根據數隻穿山甲同野鼠傳回的消息,那地牢周圍已加重警惕,巡邏小隊出動亦是自每日十二隊改為每日十八隊。六甲不由犯愁,這等銅牆鐵壁,縱使進了地牢,神魂回歸,卻要如何撤退?  六甲正趴在一株香柏樹枝椏上,一麵甩細長尾巴,一麵冥思苦想。  頃刻間頭頂狂風大作,樹幹動搖,他一時不察,竟被晃下樹來,栽倒在地上。  眾小妖驚呼:“大王!大王!”  他又利落跳起身來,抖掉一身枯枝敗葉,揚聲道:“無妨。”  開陽已落在六甲麵前,沉聲道:“你同單致遠即刻出發。”    第70章 今日殺上門去    妖魔行動迅速,凡間界中,已開始謠言四起。  南疆葬魂潭中有三十三天玄明仙訣;北疆流波山中有金龍塔。此兩件至寶乃初代天帝所有,威力之大,世間罕有,得之可掌三界。  而那禍星開陽心懷不軌,正設法突破兩處防禦,要闖入其中奪寶。  消息不脛而走,普通修士不敢肖想,七福城的諸位大能,抑或門派之主,卻皆有蠢蠢欲動之輩。  血逝立在一間由萬年金絲雞血木搭建的木屋之內,用一塊銀蠶絲織就的絲巾沾了水,為靈梟擦拭手臂上的血跡,一麵聽趙玄昌同符舒一道稟報。  崇光城由兄弟二人統治,如今因意見相左,大小城主之間已有裂痕。  白雲城中已有兩名長老、三名護法揚言閉關,實則已不在城中。  萬渡城如今算是盟友,有數名元嬰揚著正義旗號,要聯合討伐入魔的禍星。  九樞城卻是連城主也閉關了。  斷淵城如今麵臨著數量最多的妖魔大軍,故而正堅壁清野,無暇考慮其餘。  龍見城、遼馬城在七福城中實力稍遜半籌,至今仍在觀望。  葬魂潭、流波山兩處,修士的行跡亦是漸漸多了起來。  至於最初傳出禍星現世傳言的樂鬆村,對其質疑者有之,不滿而打壓者有之,卻仍舊風頭日盛。雖說比不上七福城多年基業,假以時日,做個小福城卻也不是不可能。  血逝為靈梟擦拭幹淨,放下絲巾,再為他套上赤紅盔甲,聞言時眉頭一挑,問道:“以你之見,應如何處置?”  符舒立在門外,不敢窺伺血逝神色,隻聽他語調亦辨不出喜怒,隻得小心翼翼道:“以屬下之見,不若派遣一隊精英,前去屠村。並留幾個活口傳話,隻道開陽大人惱了樂鬆村背叛,屠村以示懲戒。”  血逝聞言大笑,引得一直呆若木雞的靈梟微微轉動眼珠,看他一眼。“好,好,好!就依此計行事。傳……”  妖皇話語,卻被一聲尖銳鳥鳴打斷。半空一隻鳳頭鳥利劍般直直落下,厲聲道:“報——有敵襲!”  那鳳頭鳥話音未落,天色驟然一暗,仿佛被紅雲覆蓋,隨即地動山搖,亂石紛紛落地,符舒站立不穩,急忙扶住了欄杆,隨後愕然仰頭看去。  這木屋位於鳳棲山主峰山腰處,東麵第三個側峰宛如一尊天尊坐像,故名天尊峰,此時遠遠看去,天尊峰自左肩頭至右側腰,蔥蘢綠色中顯出一條黑洞洞裂痕,待裂縫擴大,上半截峰體便順斜麵滑下,一麵發出隆隆,傾側之後,重重滾到山腳。撞得大地微顫,驚得山下眾妖現了原形,四散逃竄。  有些修為高的妖修,不服氣這斬山的挑釁,放出法寶劍氣紛紛撞向那半截山峰,更激得落石如雨,砸得修為低等的妖怪們狼奔塚突,混亂不堪。  一名劍修足下踩著赤血般殷紅的劍光,手持一柄玄金長槍,正冷冷立在半空,俯瞰眾妖。  落雷、毒霧、妖獸、火球、水箭、酸液……各色攻擊自四麵八方襲來,那劍修卻隻冷著一張臉,不閃不避,眾多攻擊生生撞在距他三尺外的無形壁壘,或炸裂,或反彈,或消弭,竟無一人能近身。  那劍修隻單手持槍,遙遙對東首第二座側峰一指,赤焰般劍意呼嘯射出,沒入峰腰,整座山峰頓時轟然炸裂,碎石呼嘯,往四麵八法激射開來。岩石大如城門小若拳頭,全都淩厲無比,撞得躲閃不及的眾妖重傷吐血,自雲頭跌落下去。  血逝望向那劍修手中長槍,臉色微微一沉,“龍牙,莫非連你也背叛我?”金紅袍影一閃,血逝離了木屋,往那劍修突襲而去。  妖皇右掌中血霧漸漸濃烈凝結,同樣化作一杆長槍,槍身一抖,挽出數個槍花,槍尖點點,銳利森然。  開陽冷然望去,隻見漫天仿佛刹那間開滿了成片的曼珠沙華,肅殺蕭然,劍氣森森。絲絲花蕊,流朱燦赤,皆是殺意。繁花此開彼落,竟是不留半點破綻。  開陽棋逢敵手,嘴角微彎,終於換了兩手持槍。神槍劍氣暴漲,化作一條漆黑巨龍,片片黑鱗唯有邊緣金光湛然,仰頭一聲怒吼。龍吟一響,鳴動千山,仿若整片大地亦隨之震顫不已。  黑龍入紅海,將成片劍意衝得七零八落,那血紅劍意卻也不甘示弱,每每擦過龍鱗,皆爆出金石碰撞的交鳴,但見半空血紅玄金彼此對撞,火花飛濺,劍意對撞,周圍眾妖皆承受不住這等威壓,紛紛退開至百丈開外。  纏鬥了片刻,花海黑龍皆消耗殆盡,唯有些許森冷劍意殘餘,流竄在二人之間。  血逝手持血槍,雙瞳亦是血紅,咬牙冷笑道:“好個禍星,不愧為天庭第一武將。本座的龍牙怎會落在你手上?”  開陽卻不管他,自顧自道:“爾等妖孽膽大妄為,竟敢擅傳本神名諱,若是俯首就擒,本神尚可饒爾等一條賤命。”  血逝足下踩一柄靈劍,停在半空冷笑,“妖物與神明同為天生,賤在哪裏?爾等又貴在何處?閣下身負禍星之號,神憎鬼厭,與妖物何異?憑什麽做神?”這終究是血逝千年心結,一時怒極攻心,轉而厲喝道:“龍牙!你何時成了神界走狗!”  玄金長槍毫無動靜,半空劍風狂卷,一人赤槍朱袍,一人玄衣黑槍,獵獵飄揚。有若血獅對黑龍一般劍拔弩張。開陽眼眸中隱隱泛起血色,手中長槍泛起熱度。  當是時,沉寂許久的龍牙嗓音驟然響起,“吾乃殺意凝結之劍魂,既是龍牙,亦是周鶴。劍魂以強者為尊,既得煉化,當為主人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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