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令儀一邊平複自己的呼吸,一邊觀察對岸。 對岸也有近百人,沒有一人說話。為首的幾個人竟然是讓人如此眼熟。 高大白皙,眉目帶笑。像幾個親生兄弟一樣。 “站在最前麵的幾個,是不是和我們有點像?”趙榛和段雪鬆這段時間一直在一起,他們都來得較早。此時趙榛轉臉打量段雪鬆一番,這樣問。 “是,很像。”段雪鬆難得地讚同他,“和周檀也很像。” 對麵為首的人裏,最前麵的一人開口了,那聲音不急不緩,像是見到多年前的老朋友。明明相距百米,卻清晰可聞。 “作為009世界意識團隊的代表,我們先自我介紹一下吧。” “初次見麵,我是初代花木係列的第一位創造者,名薔薇。” “這是槿。” “洋槐。” “結香。” “棠。” 那場曆史性的會麵,在很久的以後才被人們所得知。 此時,黎明尚未到來。與島嶼之上棲息著的神明們不同,被困在仿佛沒有盡頭的黑夜之中的人們無法安眠。恐慌像不斷堆積的沙礫,任何一點動靜都能讓它崩塌,吞沒在絕望中搖搖欲墜的城市。 秦昭鳴難得地關心了一下“人”的事情。 空間,時間,物質,規則,無所謂存在或是崩解,宇宙洪荒之中沒有惡意也沒有仁慈。永恒與瞬息,繁榮與覆滅,原本都毫無特別。自從人能夠思考,它們才被賦予意義。這就是人的可愛之處。 然而這些可愛的東西其實十分脆弱,謎,和黑暗,對他們來說就足夠沉重,能像碾過幼鳥的車輪那樣輕易地殺死他們。 秦昭鳴發現桌上靠得很近的兩隻玻璃杯,慢慢交錯在一起,又因為間歇的地震震落到地毯上,沒有摔碎而是直接成為了液體。 規則在紊亂。 萬物的秩序都開始失去常理。 李陵安置好精修學院避難的師生,讓那些精疲力盡的孩子和照顧他們的教師先休息,隨後返回了周公館。 “周檀呢?”他問秦昭鳴。 秦昭鳴盯著新聞視訊,頭也不回:“沒有進來。” 李陵點點頭,卻沒有出去找,而是在秦昭鳴坐著的長沙發的另一側坐了下來。 秦昭鳴終於挪開了視線,奇怪地打量李陵:“……你不出去找找?” “有什麽可找的,周檀又不是小孩子。”李陵不緊不慢,“我也不是你,每分鍾都要看到他。” 要不是李陵口氣溫和,秦昭鳴簡直覺得自己是被諷刺了,他心虛地咳嗽了一聲,道:“你們……趁著有時間,多在一起才是。看你這樣子,一點都不慌?” 李陵安然地直視著秦昭鳴:“我們可都是死過一次的人,還有什麽可慌的。” 秦昭鳴習慣了李陵作為模仿者時的狀態,對眼前的李陵感到陌生。 他其實從來不知道李陵的表皮下是什麽樣子的。 “唔……”秦昭鳴左手托著右手的手肘,右手則握起來抵在下唇上,移開了目光,掩飾了自己的不安,“總之,這件事,對不起。” “秦昭鳴的人格檔案裏居然也有對不起。”李陵道,“真不習慣。” “秦昭鳴檔案裏還真沒有這三個字。”秦昭鳴有些惱羞成怒,盯著即時新聞,不去看李陵,“是我本人秦瑞,在跟你說對不起。” “嗯。”李陵微笑著回答他,“李陵和王雪川都原諒你了。” 周檀在周公館屋頂。 他站的地方幾米之外是另一個男人,穿著精修學院的白色教師製服。因為那所半山上的學院是一所教會學校,教師和學生都戴著最常見的細珠鏈十字架。 這個人的皮膚是冷調子的小麥色,一雙斜挑的丹鳳眼和那副好整以暇的神色,都讓周檀覺得似曾相識。他坐在屋頂設計的寬脊上,仰臉看著夜空中蜿蜒的銀河,周檀走上來,他也隻是看過去一眼,點頭算是招呼。 周檀沒有問他為什麽沒喝學生們一起進防災密室避難,而是問道:“你其實不是精修學院的教師吧?” “何以見得?這位先生。”那人眯眼笑起來,“我當然是那裏的教師了。” “至少不久之前不是,因為年紀小的學生都沒有圍著你轉,因為和你不夠熟悉。”周檀道,“你甚至不信教。學校裏其他人恐慌無助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撫摸脖子上的十字架掛墜,可你一次也沒有。” “哦……”那人似乎才想起這件事來,笑道,“真是,你在指責我既不是合格的教師,也不是虔誠的信徒。” “手指之間有特定位置的繭,也許是使用武器留下的,也許是常年演奏某些樂器。”周檀說,“如果你是位音樂老師,身材也未免太強壯了。” “不強壯可不行,我要麵對的可都是像你這樣難對付的對象啊。”那人袖口一翻,一把白色的手槍落入手掌,他食指壓住扳機,手臂抬起,直指兩三米外的周檀,笑著說,“這是一個處刑人的根本修養。” 周檀站著沒動,饒有興致地看著那把純白色的槍,道:“真漂亮。” “嗯。定做的,因為我姓白。”處刑人道,“隸屬於imi處刑司,任第六支隊隊長。” “殺過幾個creator?”周檀問。 “你那兩隻手,數不過來。”處刑人說。 他說完就扣了扳機,朝周檀連開九槍。 子彈在周檀麵前發出拉響小禮花的聲音,臨空炸成無數小小的三色堇,一蓬一蓬飛舞著散開。 “是不是很有意思?”處刑人笑著將白色手槍向周檀扔過去。 周檀接在手裏,做了個卸彈夾的動作,但什麽也沒有卸下來:“我以為是空的彈夾,原來是根本沒有彈夾。” “原來你看得出沒有子彈啊。”處刑人道,“眼睛太尖了。” “是啊,看你抬手時候的動作,預估了一下槍的重量,有子彈的槍不會這麽輕。”周檀翻看著手中的槍,“剛剛射出來的是什麽?” “是經過壓縮的反生物力場意識,在現實中沒法使用。處刑司的處刑人,並不是按照一般的標準挑選的,挑的都是些生物力場很特別的孩子。”處刑人雙手交叉,在腿上支著腦袋道,“所有的生物都有力場,強弱不同,頻譜不同而已。我剛登陸的時候看過你的論文,想不到在這個世界,關於生物力場的研究已經進展到了這一步。——你也許也見過一些這樣的人,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卻惹人討厭吧?第一眼,就讓人討厭。這都是因為生物力場的特殊,就像病人散發出來的不健康的氣息,令健康的人感到不悅。擁有我們這樣特殊的生物力場的孩子,就是處刑司培育的對象。” “登陸在分歧世界的creator,因為內能被‘世界’占用,生物力場也會隨之削弱,而接近於普通人。而經過十幾年訓練的處刑人,則擁有破開creator生物力場的能力。第一波狙擊如果沒能殺掉你,我們將獲得關於你的力場的頻譜信息。” “有趣,我試試。”周檀向夜空裏開了一槍,卻射出一朵巨大的禮花,發出啪一聲巨響,銀亮的光在天幕之下閃爍許久才緩緩消失,接著又是無數三色堇紛紛揚揚散落下來。 “你別亂來,動靜太大了。”處刑人鬆開捂住耳朵的手,“說真的,我沒處理過全世界creator都自我確認的狀況。在你之前的幾個creator,受到威脅就飛沙走石的,你這樣四處撒花的倒是第一次見。真可愛。“在我知道你殺不掉我的時候,是挺可愛的。”周檀玩著手裏的槍,有點愛不釋手的樣子,“嗯,你朝我撲上來試試,我立刻就不可愛了。” “處刑人手冊第六條第四項,不要與完成自我確認的creator單打獨鬥。”處刑人撐著臉,丹鳳眼眯起來,像狐狸一樣,“我帶的隊伍全都撤出了,隻能眼巴巴看著你拿我的武器當禮花玩兒~” “我聽說了,現世要放棄我們這個瀕臨崩解的分歧世界了吧,工作人員都在緊急撤離,你們自然也不需要留下來繼續執行任務了。畢竟,殺掉全世界的creator沒有任何意義。”周檀看看處刑人,“你怎麽沒有撤出?” 處刑人笑眯眯地抬頭看周檀:“……被你的王雪川給算計了唄。他現在還叫王雪川嗎?” “叫什麽都沒差。”周檀顯得很感興趣,“他是個實誠人,還會算計你?你們認識?” “現世是有些緣分的。”處刑人道,“王雪川送所有師生去避難房間的時候就借口說外麵末日論宗教猖獗,請成年人都自覺把隨身物品都拿出來檢查再進入;他和我視線相對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認得我的,之前裝得真是太好了。哦,不過那時候我的終端已經被他拿在手裏了。” “他可是專業的模仿者,糊弄你自然是容易的。”周檀點頭。 “我原本是想在得到自己隊員全部成功撤離的反饋再最後撤出的,現在沒辦法啦。”處刑人故作誇張的憂愁,眼裏卻還是笑意,“王雪川大概是對我狙擊過你懷恨在心吧。他知道我肯定會和你碰麵,我還以為他會哭著求我手下留情呢,或者叫我跨過他的屍體什麽的,哈哈哈。” “你不了解他,他不做這些無用功。”周檀道,“他絕對是那種不會第一個送死,保證自己活下去,如果我輸給你,再在背後選擇合適的機會弄死你的類型。” 處刑人衝周檀比劃了個無奈的大拇指,說:“可以,你不愧是我學弟挑的男人。” “過獎。”周檀一張臉似笑非笑,謙虛道。 “當年在imi,王雪川說你擅長感受別人的情緒。你現在是不是看出什麽來了?”處刑人問。 “我看出你根本就沒打算撤出這個世界。”周檀說,“你跑到我麵前來,是想讓我收拾你。” “嘖。我服氣。”處刑人大笑,“我叫白術,你手上那把槍,貼著我的頭開,來試試看。” “給個合適的理由。”周檀並不動。 “累了,好想退休啊。”白術笑著道,“我握著imi的刀,也有舊元近兩百年了。” 周檀向白術走近,將槍口頂在他的後頸上。 白術順勢低下頭,露出領口外的一截脖子。但他始終沒有等到槍響,隻是感覺到周檀在他身邊蹲下來,靠近他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後槍口離開了他的皮膚。 白術抬臉的時候隻看到周檀背對著他下了屋頂的小樓梯,還揮揮手:“槍送給我了,就當是之前打傷我胳膊的賠禮道歉。” 白術獨自在屋頂的夜風中坐了很久,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以前裴老頭子一直對他說: 你是imi最利的一把刀。 刀子就是會沾血,你居然到現在還會做噩夢嗎? 你們這樣天生被人反感的人,不成為刀子還想成為什麽呢? 能夠處死那些世界的寵兒,該榮幸才對。 刀子是越用越好用的,你知道嗎? 不能完成任務,就不要回來見我了。 你不要讓我們處刑司丟人。 也不要讓我失望。 可是今天這個人對他說: 殺人的刀子自然又冷又硬,握著刀子的手卻有血有肉。 imi有刀,也有那麽一個“王雪川”。 他可是又軟又暖和。 又軟又暖和的人在沒開燈的客廳裏同秦昭鳴閑話家常:“原來你就是秦瑞啊,我在核心實驗室那邊聽說過前輩你,以前還跟著秦頌博士一起嚐試修複009崩潰後殘餘的數據,是組裏最年輕的一個,了不起。” “好漢不提當年勇。”秦昭鳴摸著下巴上冒出來的胡子茬,道,“過不久他們估計就在嚐試修複我們031了吧。希望平安撤回去的人,提供的資料能證明問題不是出在【複刻花木係列】的creator身上……我現在還在擔心這種事,是不是挺可笑的。” 李陵笑笑:“人各有誌,笑你幹什麽。” “你就沒什麽要遺憾的事?”秦昭鳴問。 “有的。”李陵認真地說,“我沒有什麽親人了,導師從前說過要以家長身份參加我的婚禮的。” “沒關係,有我在。”秦昭鳴捏了捏李陵的肩膀,道,“我是周檀家長。” “……您在這兒貴庚?”李陵。 “二十八。”秦昭鳴。 “……知道周檀幾歲了嗎?”李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