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身坐起,喘息不定地捂住心跳虛浮的胸口,不禁懷疑起這否又是某個政敵針對自己所下的齷齪手段但這實際是錯怪他人了。原來,軍中的醫工認為君侯受驚負傷,便自作主張在湯劑中加入了強效助眠的藥物。一向淺眠的雒易反倒被這“安神”之藥誘進了紛亂深藏的噩夢之中。如同勾連出江底泥沙,翻湧出一段段不堪的陳年往事。他伸手一探,滾落的汗水已將身下錦毯洇濕了一片最可恨者,**物事竟自不知好歹地勃發了。他望著被褥之下***的輪廓,心中煩惡至極,“砰”地一拳重重擂在榻上。帳外值夜的馬弁被這一聲驟響驚動,慌忙跑進帳內,正看見君侯坐在榻上,麵頸潮紅,惱恨地衝口低吼道:“把那個奴隸叫過來!”馬弁跪在榻前,茫然道:“奴、奴隸?哪個奴隸?”雒易深吸一口氣,這才寤然驚覺自己身處何地。絳都遠在千裏之外,遠水近渴,如何解救?他按住眼睛,竭力平複著胸口下腹莫名的潮熱,啞聲道:“……罷了,你下去吧。”他周身火燙,隻覺得自己一呼一吸均是危險無倫,稍有不慎,即將把眼前之人焚成齏粉。那年輕的馬弁應了聲“是”,全身卻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呆望著榻上的扶額闔目、仿佛忍受著極大痛苦的君侯:烏發披肩,因溽熱而被隨意扯下的衣襟,鬈曲發絲蜿蜒在白皙的胸膛上……他想起了風傳中眼前這個貴族奇特的嗜好,喉頭一動,已然張開了口:“主人……可是有什麽不便?”見君侯毫無反應,年輕的馬弁脖頸漲得通紅,囁嚅道:“屬下不才……願為主人分憂……”他鼓足勇氣,傾過身去:“屬下什麽也願意……”雒易驟然睜開雙眼。帳外藍熒熒的月光流泄在身上,他看見肩膊腿上密密麻麻浮現出許多失盡了血色的小小的臉,陰森地仰望著自己。它們慢慢伸出蒼白纖細的手腳,拗折成古怪姿勢,執拗著匍匐過來,一心一意想把他拉拽下無明地底。雒易血流如沸,發膚骨髓卻是尖銳冰寒。仿佛有什麽魘住了他的神誌。他慢慢握住了馬弁的手。“什麽都願意做?”他的神色森冷古怪,譏誚地反問道。寅時,馬弁破碎的屍體被送到帳外,和戰亡的屍首堆砌到了一處。晨光熹微之時,雒氏將官們轉醒來,卻發現家主隻領著一支近身小隊,已然連夜離開了戰場。隻留下一封手信,說是戰事已畢,無須和桓果爭搶凱旋回城、萬人朝拜的風光,故而特意連夜潛回,以此進一步助長桓氏目中無人的驕縱氣焰。雒氏將領們來回傳閱著書信,交口稱讚著家主恢弘度量和遠見卓識,紛紛慨歎,衷心傾服。而另一邊,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飾著落荒而逃的事實,雒易連夜急行,終於在第二日衝進了自己的宅邸。時值深夜,靜寂的雒府並未有多少人被驚動除了一個結束了一天勞役,正倦極而眠的馬倌。酣眠之中,沈遇竹被一個人急促的呼吸撩撥醒來。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手指掠過身上之人汗濕的鬢角。“雒易……?”他愕然地瞪著眼前甲胄未除的貴族,遲疑道:“我……這是在發夢嗎?”雒易喘息著,激切地挨蹭著他的麵頰,一麵伸手剝他的衣衫,一麵不耐道:“難不成你還會夢見我嗎!”沈遇竹不禁莞爾:“說的也是。”意識到來者何人,沈遇竹很快放棄了無濟於事的反抗。甚至順從地抬了抬腰背,好讓對方剝下衣衫的動作更順暢些。他似乎並不好奇為何雒易會如此突兀地出現在眼前。便隻是枕著手,借著昏昧的光線好整以暇地打量著他:紊亂潮熱的呼吸,被莫名的高熱浸染得緋紅的雙頰,藍眼睛裏強抑著的熾燙的焰火,額角沁出的汗,滴落在了沈遇竹的眼睫上。他凝視著雒易額上半涸的血痂。“看來這是一場苦戰啊。”沈遇竹微微笑道,伸手觸碰到了他的傷口。隱約的疼痛抵銷了雒易最後的清明。他像一隻暴怒的野獸,從喉間吐出含混不清的音節,開始暴躁而惱恨地咒罵起來。沈遇竹並不能辨清什麽,隻是啼笑皆非於這個城府深沉的年輕貴族,竟有這麽多可以厭恨的人物。他又怎會知道呢?自雒易十七歲以庶子的身份繼承族長之位以來,這些年如白駒過隙,一刻未停地和各色勢力周旋著:籠絡那些對自己得位有所非議的族人,諂媚於精明寡恩的君主,敷衍著朝中各懷鬼胎的公卿,應對著處處挑釁欺壓雒氏的桓莊公族。無數次血染甲胄,穿行於槍林箭雨,一寸寸開拓著雒氏的版圖但這其中最叫他心有餘悸、無法掌控的,卻是要隔三差五借助沈遇竹,安撫自己身上那不為人知的“怪物”!“……沈遇竹!沈遇竹!”他咬牙切齒,啃齧著身下之人的鎖骨,把這個名字在齒間反複輾轉,嚼碎吐出。沈遇竹十分有幸地在那一長串名單的末尾聽清了自己的名字。他詫異地挑了挑眉,卻已被憤恨難平的雒易雙手扼住了脖頸。他劇烈喘息著,陰鷙而暴戾地欺近他的麵龐,在他耳邊咬牙恨道:“教教我罷要多恬不知恥,才能像你這般銜恨忍辱、若無其事?”沈遇竹在他的鉗製下竭力放鬆全身肌肉,極綿長輕細地吐息著,輕聲道:“那自然是因為……我既不怨恨,更無須忍耐。”“撒謊……你撒謊!”沈遇竹並不急於申辯。他慢慢撥開他的雙手,緩聲道:“利刃加心,這個‘忍’字,未免也太過辛苦了。”所謂“忍辱負重”,無一不叫人想起臥薪嚐膽的深仇大恨,那些猙獰虛偽的麵目,磨牙吮血的決心,夜深人靜之時無法自欺而痛苦地輾轉反側……那絕不是沈遇竹所願走的道路。雒易鬆開手,惘然恍惚地望著他,夢囈一般低道:“你什麽也不明白……”越是深恨,越需忍耐。隻有將痛苦反複品嚐,才能捶打鍛造出無堅不摧的意誌,才能祈望有朝一日,將身受的苦難枷鎖,盡皆擊碎這才是雒易所深信且踐行的道路。沈遇竹並不聽清他在低喃些什麽。這樣錯亂溽熱的夜色之中,他們肢體交纏、肌膚相親,但是他們的心距離著遙不可及的鴻溝,且似乎永無可以逾越的一日。對於彼此的處境,沈遇竹隱約感到了一種離奇的反諷。他微微哂笑著,伸手撫觸他的麵頰。舉止慵懶,竟仿佛有幾分溫柔意味:“君且拭目以待。”第8章 忍辱負重少年提起劍來,怒不可遏地咆哮道:“這個老匹夫!我要去殺了他!”“站住!”雒易低聲喝止,推開試圖為自己上藥的醫工,對提劍就要衝出房門的少年喝道:“你要去哪兒?”雒無恤忿忿難平:“叔父!是那桓果老兒欺人太甚!不過仗著自己是公族,三番兩次侵占我們的領地不說,這次更公然在慶功宴上對您口出狂言,還”他咬牙,聲音中滿是屈辱和憤恨,“他竟敢在晉侯麵前傷了您!”雒易冷笑一聲:“很好。所以你現在打算提三尺之劍,攜萬鈞之力,隻身衝進堂堂一國上卿的宅邸,一通亂揮亂砍,割下那廝的狗頭,然後神乎其技地全身而退,對不對?”“叔父……!”“隻懂得逞血氣之勇,不過匹夫之能!你跟在我身邊這些年,就學會了這個?”雒無恤麵紅耳赤,跪伏在地,告罪道:“叔父教訓得是,侄兒……侄兒知錯了!”“錯在何處?”雒易把醫工晾在一旁,對鏡自顧自拭淨淌到眉上的血。雒無恤努力回想雒易往日的教導,慢慢道:“侄兒應該……向叔父道喜!”“喜從何來?”“桓果趁醉傷害上卿,藐視君上……氣焰狂妄如斯,必將引起朝野乃至大王的憎恨。招致滅亡,隻在旦夕之間!”“一點不錯。”雒易指了指額上的傷口:“用這皮肉小傷換一個動手的絕佳時機,你說值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