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著眉頭,喃喃自語道:“‘決水舞雷,生機自見’嗯,這‘水’為坎,‘雷’為震,對應易經上所說的方位……不錯,這一步便往這兒走!”他思量停當,舉步往其中一個洞穴走去。果然,洞口徐徐吹來一陣暖濕的風,可見是條活路。他臉上露出喜色,剛想往內看個仔細,提燈一照,冷不丁映出了一張雪白的人臉!他“哇啊”一聲淒厲慘叫,魂飛九霄之外,一跤往後跌坐在地。那人影伸出短匕一挑,正接住了他失手掉落的青銅油燈,往地上一照,詫道:“屏飛羽?”少年一呆:“你認得我?”那人似笑非笑,走到他身邊來。屏飛羽急忙去收摔落在一旁的羊皮卷,卻被那人一腳踩住了手腕,自俯身撿了起來。屏飛羽見那人將羊皮卷抖開,就著燈光徑自端詳。明光落在他身上,隻見那人上衣殘破,周身都是斑斑血跡,再往上一看,鬈發披肩,血色盡失的一張臉上,一雙碧眼異光湛湛。這形貌甚是奇異,但屏飛羽也已認出他來,心內驚道:“雒易?他他怎麽會在這兒?”還未等他想出個究竟,便隻覺頸上一疼,是雒易用匕首壓著他的脖子,笑道:“來,說說看,你怎會來到此處?這路線圖,又是誰給你的?”雖已認出眼前是人非鬼,但屏飛羽知道此人殺伐毒辣,落進他手裏,可不比被惡鬼捉住好上幾分!他哆哆嗦嗦地開口求懇道:“壯士,當心刀子!我、我……我說便是了咳咳,那夜我聽說了貴府的英琦女俠和沈先生的妙計,曉得桓果老頭兒這回要玩完,趕忙從桓府收拾了細軟準備潛逃。匆忙間沒帶上出城文牒,隻好抄小路從鶴鳴丘夜行,誰知遇上了搶劫的強人,我慌不擇路,沒命價地在林中亂奔亂跑,跑著跑著,腳下一絆,失足掉進……啊!”他忽覺腮邊一涼,緊接著是火辣辣的疼痛,又聽雒易冷戚戚地笑道:“對著我還敢扯謊?你這孩子麵皮太厚,我很不喜歡,幫你削薄一點罷?”屏飛羽嚇得肝膽俱碎,假若真被他把臉皮割了個七零八碎,即便僥幸不死,又何以見人?雒易見他兩汪眼淚在眼眶裏直轉,似乎也覺得自己欺侮一個孩童勝之不武似的,頓了頓,又緩了語氣,慢慢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是秦洧派你來的,是不是?”屏飛羽果然一震:“不、不你誤會了!我並不是秦洧的弟子,這‘青岩府門生’的名號,是裝出來唬人的……”雒易冷笑道:“你和沈遇竹合謀在英琦麵前演戲,騙得了我一次,還想騙我第二次?”屏飛羽腦中亂哄哄如馬蜂窩一般,心道:“他他已經知道了?”原來秦洧在安排屏飛羽到絳都之前,便和自己這個年少的弟子著意交代:“雒易此人城府深沉,審慎多疑,雒府關防更如銅牆鐵壁一般,你若是想偷偷潛入雒府而不引起他的注意,是絕無可能之事。”屏飛羽遲疑道:“那我該如何做?”秦洧笑道:“飛羽,一個人越是多疑,越容易捕風捉影;越是聰明,越容易自作聰明!對付這樣的人,說簡單也簡單得很。你把真相大大咧咧地擺在台麵上,把假象小心翼翼地藏在台下,他倒更會相信那個假象才是真相。”秦洧把一隻彤管遞給他,又笑道:“以真為假,以假亂真。如何擺弄虛實,就看你的手段了!”屏飛羽得這一番點撥,立刻豁然開悟。於是他來到絳都,先是大肆宣揚自己是秦洧的門生,迅速贏得桓果的信任。然後偷偷潛入雒府去尋沈遇竹這“偷偷”二字其實不當,畢竟屏飛羽早就知道,自己踏入雒府的一舉一動,定然盡數落在雒易眼中。那夜,沈、屏二人假意不知雒易在暗處的眼線,演了一出“師徒相認”的戲碼,真正目的是為了讓雒易親手放沈遇竹出府;之後在英琦麵前又續上一場“屏飛羽並非青岩府門生”的鬧劇,一是為了消除英琦的殺機和敵意,二也是為偽造的醫書中那句“所謂飛羽,匪汝門人”做鋪墊。這環環相扣的迷陣,全都是秦、沈、屏三人為了引雒易上鉤的伎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雒易一直以為自己是那隻黃雀,直到在留命館舊址被俘的那一刻,才驚寤過來,黃雀背後,還有一個手持彈弓、虎視眈眈多時的獵手!此刻又見到屏飛羽,自然把一切前因後果串聯起來。但後來他從留命館的暗室啟動機關,逃到這處密道,其實很有幾分僥幸。更萬萬沒有想到屏飛羽會在此處。不過他故意哄騙,將少年一詐,果然從他口中撬出了“秦洧”的名字。屏飛羽見隱瞞不過,隻得將秦洧的交代如實招來。原來他此番奉師命來到絳都,營救出沈遇竹隻是其中一項任務,另一項至關重要、卻又語焉不詳的任務,就是按著路線圖來到這裏的密道,取一件“十分緊要”的物事。雒易傾耳聽著,慢慢住了手,唇角露出“果然如此”的冷笑,道:“你老老實實地說了,何必受這皮肉之苦!”移開匕首,站起身來。屏飛羽一骨碌翻身躍起,伸手往臉上一摸,原來隻是一道輕細傷口,心下稍定,想著:“看他言談神態,說不定早就知道了許多,師父可不能怪我吃不住刑罰泄了密不過,他若是和師父有淵源,怎麽我從未聽師父說起過?”他心內“出賣”師父的感覺稍稍減緩,又蒙上了一層濃濃疑霧。雒易凝神看著羊皮卷,又問:“你方才說,秦洧讓你取一件緊要的物事,到底又是什麽?”屏飛羽撓撓發頂,道:“這……我也不曉得,他隻說我‘自行參悟,到時便知’師父的脾氣你怕也知道,高深莫測,最看不起駑鈍之人。‘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我若是拉著他問東問西,他一不高興,把我踢出師門哎喲,決不是我這個做徒弟的背地裏說師父小心眼、愛生氣,他老人家自然是性情寬和,從不生氣,可他便是笑吟吟地把我踢出師門,那也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兒……”雒易聽他夾七纏八,半句也沒有落在點上,正待出言喝止,卻聽到地道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眉角一跳,吹熄油燈,捂住屏飛羽的嘴往暗處一躲,低聲道:“別出聲!”屏飛羽被他扣在身前,隻聽得他呼吸急促,周身火熱,還不曉得是雒易壓下的藥效又發,不禁大奇,心道:“他怎麽怕成這個樣子,難不成是捉鬼的無常來了?”雒易潛在黑暗中,聽得那腳步慢慢近前,也暗自思量:“此處洞穴錯綜複雜,他發現那暗室裏的機關也就罷了,怎麽竟能準確無虞一路追到這裏來?”那腳步在他們藏身的洞口外徘徊一陣,忽然有人輕輕笑了起來。一聽那笑聲,雒易愈發如臨大敵,屏飛羽卻是大喜過望。他已認出了洞外之人正是沈遇竹。隻是苦於被雒易鉗製,無法與他報信,隻能暗暗在心內祈禱沈遇竹湊巧尋到這口洞穴來。但是他也知道,這地穴走勢曲折盤繞,若沒有羊皮卷指引,自己絕無可能找得到這裏,沈遇竹碰巧猜中的機率能有多大?正在此時,一聲破空銳響,一支小箭從洞外激射而來,正釘在屏飛羽眼前岩壁上!有人在洞外笑道:“雒大人,你衣衫單薄,蜷在這濕漉漉的洞穴裏,不怕傷風嗎?”雒易知道他已發現了自己藏身之所,若一味逃匿,惹他往洞內胡亂放箭,倒更添危險。索性扣著屏飛羽慢慢從洞中走了出來,冷笑道:“沈遇竹,來和你這寶貝師侄打個招呼罷!”沈遇竹孤身一人站在洞外,左臂上裝著一副弩機,右手提著燈,一照見屏飛羽,臉上也不禁露出詫異神色。不過這詫異一閃即逝,便從容自若地朝他們走去,一麵笑道:“師侄麽,我是多得很了,這個連臨別贈言都聽不懂的蠢才留來何用?雒大人若是喜歡,改日我再送你幾個”屏飛羽一聽“臨別贈言”,霎時醒悟過來,心內喜道:“我怎麽把這件物事給忘了!”他身量正好隻到雒易胸口,足下一蹬便往他頷下撞去。雒易全神戒備,一眼瞥見屏飛羽發髻之內隱約有一物,匆忙後退,仰麵避開,卻見一道殘影從中彈出,“叮叮叮”三響打在岩頂上!他手中鉗製稍懈,已被屏飛羽如魚脫網,擰身逃了開去。沈遇竹弩箭連發,迫身上來,一把抓住了雒易的手腕。他認穴極準,雖不及雒易膂力,兩指正扣住雒易腕上“列缺”“神門”二穴,當即痛得他冷汗涔涔,幾乎連匕首都要拿不住。雒易怎肯受製,他臨陣克敵的經驗本比沈遇竹老練許多,當下丟了匕首換在左手,朝沈遇竹迎麵便刺,疾指肩胛,兼掛胸肋,刀風凜厲,竟仿佛是廢了一隻腕子也要與他同歸於盡的架勢。沈遇竹不明就裏,手下一鬆,卻被雒易虛晃一招,迅速掙出,旋身往洞內衝去。沈遇竹想也不想,提步便追。屏飛羽慌忙跟進,但見洞內曲曲折折,逼仄幽深,也不知道要通到哪兒去?他心下害怕,一迭聲地喚著“師伯”,連滾帶爬地往前奔去。也不知跑了多久,隱隱約約看到前方佇立著兩道人影,正是沈遇竹和雒易。他喜形於色,大聲喚著:“師伯!”便往前衝。卻不料這處地勢傾斜,洞穴濕潤,腳底一滑,衝出數步不止,徑直撲到雒易身上。雒易接連服了沈遇竹的藥之後,手足時不時酸痹無力,便是清風入懷,怕也覺得和那銅槌撞鍾沒什麽兩樣,哪裏吃得了屏飛羽這全力一撞?踉蹌幾步,便往後跌倒。屏飛羽隻覺身子急墜,耳邊風聲呼嘯,才悟到方才他們二人為何對峙不動原來這條路前方竟是一條斷崖!沈遇竹吃了一驚,跨步前撲,一把攥住了雒易的手。往下一看,臉色煞白的屏飛羽正緊緊抱著雒易的腰際。兩人雖然受驚,倒是雙雙無恙。雒易深吸一口氣,伸掌往屏飛羽頭上“啪啪”拍了拍,怒極反笑道:“很好!很好!選得這一條好路!”屏飛羽隻覺得兩側碎石嘩啦啦墜落下去,良久也無絲毫聲響,想見其下是深不可測的萬丈深淵。早已嚇得滿口牙在嘴裏“叩叩”直響,兩臂死死箍著雒易,哪裏敢出一聲。雒易抬臉對沈遇竹笑道:“沈遇竹,你這個師侄果然不成器得緊啊。”他話中提醒他投鼠忌器,沈遇竹心知肚明,笑道:“是,還請雒大人抓牢了。”伸臂發力正待把兩人拉上來,卻見雒易神色古怪,不由警覺,心內暗道:“難不成,他要趁我拉他上來的瞬間猝然發難麽?”隻聽雒易遲疑道:“你……沒聽見嗎?”沈遇竹茫然道:“聽見什麽?”話音一落,忽然也臉色一變。隻聽得身後雷聲隆隆,越打越近,竟似有千軍萬馬往這裏衝殺一般。他回頭一望,隻見那狹窄的洞口訇然爆出一陣滔天洪流,如張牙舞爪的龐然巨獸,挾裹著雷霆萬鈞之勢,浩浩蕩蕩朝他們直撲過來。第27章 決水舞雷這股洪流聲勢浩大、突如其來,休說毫無立足之地的雒易、屏飛羽,連並峭壁邊沿的沈遇竹,都被激流劈頭蓋臉地混裹在內,身不由己滾下崖壁。然而還不等他們生出“此番休矣”的念頭,便覺身子在厚實柔軟的地上猛一彈觸,“撲通”“撲通”連接落入了深沉洶湧的河水中。原來這斷崖下方並非萬丈深淵,而是遍生著暗苔的一方低緩河穀,連接著一條幽深黑沉的地下暗河。三人被湍急的水勢挾裹著,沿著地下溶洞迂回蜿蜒的暗道一路往前衝去。也不知被衝出去多遠,水位變淺,地勢也稍稍減緩。沈遇竹終於掙出水麵,一手托抱著昏迷的少年,慢慢涉水走上河灘。他把少年放在平地上,為他按壓出肺裏的積水。少年嗆咳著悠悠轉醒,一見沈遇竹,嗚咽道:“師伯,我們這是到了……地府嗎?”沈遇竹拍了拍少年豐滿的臉頰,笑道:“是了。你待一會兒,我再去捉一隻惡鬼來和你作伴。”屏飛羽眼望著沈遇竹褪了上衣,又潛入水中。他孤零零被撂在原地,隻好抱緊雙膝,睜大雙眼環顧四周。這是一處宏大幽深的岩洞,遍布著許多四通八達的河道,洞口處均被水流衝刷得如明鏡一般,倒映著從岩頂罅隙中透漏下來的些許微光,投射在那筆峭嶙峋的岩壁上,仿佛映出了無數星羅密布的窺視的獸眼,影影綽綽,虛實難辨,混著耳畔水聲潺潺,霧靄繚繞,更顯得此間寂靜異常、詭秘異常,真和幽冥地府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