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用弩箭在河灘砂礫上劃了一條蜿蜒河道,伸出的手背上,赫然印著兩道鮮血淋漓的齒痕。他一條條劃出旁支河流,又逐一劃去:“這是我們已經探明、無法通行的小路。”屏飛羽捧著臉想了想,指著示意圖道:“這水是活的,說不定會通到有人煙之處,能不能順水流傳遞信物,引人來救呢?”沈遇竹沉吟道:“話雖如此,水可以走的路,人卻未必能走啊。而且……”雒易在一旁冷冷道:“而且空等他人來救,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救出的,恐怕隻有三具餓死的屍首。”他頓了頓,朝屏飛羽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不定,還不到三具早被吞進了其他人的肚子裏呢。”屏飛羽默默打了個寒噤,往那隻碧眼惡獸的方向又退了十步。沈遇竹無奈地望了雒易一眼,卻見他站起身來,看了看示意圖,用靴底將其盡數抹去。“這岩洞裏分支出去的河道崎嶇狹隘,複又迂回,哪裏容得了一一探明?縱使有千百條路,其實也等於無路可走。”沈遇竹一怔,心道:“這話不錯,盲目亂走,隻是空耗精力。羊皮卷與機關的存在,說明此地曾有人探過。既然有人力參與,一定會在這裏留下蛛絲馬跡。”“這其中必有關竅可找。”他轉向雒易:“一開始,你是怎麽從暗室找到這裏來的?”雒易聳聳肩:“我?我解決了那兩個看守之後,藥效複發,疼得在地上打滾。滾來滾去,也不知道觸到什麽機關,就落到地道裏來啦。”這般敷衍把屏飛羽氣得兩個腮幫都鼓了起來。雒易指著沈遇竹,一副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的憊懶,嘲笑道:“沈遇竹,這鬼地方可是建在你的宅邸之下。你反過來問我出路,豈不太可笑了嗎?”沈遇竹搖搖頭,道:“眾所周知,此地是前朝一座無名祭台的遺址。當年我依照一本殘卷中遺留的堪輿之術,選址於此,興建留命館,因為時間匆忙,許多地方仍保留了原本的布局……”他心道:“算算時日,我住在這兒的時間還不滿一年,哪裏會想得到暗室之內還有機關?機關之後還連通著這樣一個宏大的地底岩洞?此時說出來,隻是徒然引人見疑罷了。可這一切,雒易與秦洧又是如何知道的?這是否又與我那莫須有的‘弑師’罪名有關?”他想到此節,又不禁怔怔出神。在他內心深處,從不相信天授奇才、無所不能的山長,竟會橫遭不測,但若這兆億分之一的可能性竟然成真……在他囚禁在雒府的這兩年多裏,外界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抬起頭來,望向坐在身前的始作俑者,慢慢道:“雒易,這些年來,你可曾聽說過青岩府山長……”他原本要質問雒易有關山長的訊息,卻見他兀然伸出食指在唇間一劃。這是個噤聲的手勢,沈遇竹微微一怔,卻見雒易揚起手來,似乎要去掠耳後的發,極不經意地,在耳廓上輕輕指了指。沈遇竹心領神會,低下頭去,拿了支弩箭在地上劃了一劃,自然而然地續道:“……曾經教授給諸學子一門步罡踏鬥*的絕技?雖然不一定比得上雒大人滿地打滾的神功,卻也是一門靈驗之極的循跡定位招數。”人步罡踏鬥又稱為禹步,是一種盛行於陰陽術士之間的堪輿術。雒易麵上流露出輕蔑之情:“這種江湖術士坑蒙拐騙的把戲,我哪會知道?比不上你們青岩府三教九流、泥沙俱下,什麽沒名堂的玩意兒都能傳授。哎,不知府裏教不教你們雞鳴狗盜、鳧戲鼠刨哪?”辱及師門,沈遇竹也不由反唇相譏:“豈止?我們青岩府就連茅廁的位置,都是用梅花易數、五行八卦藏起來的。像雒大人這樣滿眼隻拘執於經世致用的膚淺之人,也隻好活活憋死罷了。”雒易冷笑道:“活人還能給尿憋死?到底是誰拘執?”他霍然站起,大聲嘲諷道:“便是像你們這樣腐儒歪道,成日裏鶩心雜學、私相授受,宣揚假仁假義,惑亂當世之法,沮貳人主之心,才會橫生出這麽多烏七八糟的妖異來!依我看,這個鬼地方就是你們那兒某個走火入魔的同門師長擺弄出來,用來裝神弄鬼、施展邪術的所在!”沈遇竹也站起身來,將弩箭往地下一擲,冷聲道:“好一個賊喊捉賊,我算是見識了!若不是你強搶羊皮卷以致丟失,我們怎會落得這般叫天不靈、叫地不應的處境!”他拂袖一甩,轉身便走:“道不同不相為謀。飛羽,我們走!”屏飛羽瞠目結舌,眼睜睜看著兩人憤憤然分道揚鑣、背向而走,愕然左右望了望,隻得提足往沈遇竹身邊跑去。“師伯,”屏飛羽小跑著跟上,問道:“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沈遇竹“嗯”了一聲,揀了一塊背靠著岩壁的空地,施施然坐下,將弩機的機括拆了,又一支支裝填起來,良久才笑道:“我們……先睡一覺。”“啊?”沈遇竹道:“我掐指一算,此刻正是子時。子時是陰陽二氣相接之時。此刻入眠,魂夢與天地神靈相感應,自有賢鬼英靈來為你指點迷津。來,睡罷!一覺醒來,就想出辦法來了。”屏飛羽摸了摸腦袋,真是滿頭霧水。卻見沈遇竹自顧自翻身臥下,不過多時,便響起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幽暗岩穴之內,萬籟俱寂,隻聽得到淙淙水流和嗒嗒的滴水聲。雒易孤身一人倚臥在岩壁旁,闔目枕臂,似是倦極而眠,呼吸輕細,連睫毛也不曾動一下。不知過了多久,周遭潺潺水聲之中隱約混入了簌簌的古怪聲響。雒易似渾然未覺,紋絲不動。那聲音越來越近,他幾乎能嗅見“他”身上傳來的一股奇異的騷腥之氣。就在此時,一支弩箭飛射而來,“叮”地釘在了他身側!他聽到“嘶”的一下抽氣聲,身如虎豹撲食一躍而起。那夜襲的身影分明已被射中,竟然一掙而脫,如離弦之箭“咻”地旋身,往旁側急急逃竄。雒易舉足便追。身後沈遇竹揚聲交代屏飛羽在原地靜候,很快也已奔到了身旁:“往哪跑了?”“東北方!”兩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河灘碎石發力狂奔,隻有水色熒熒,偶然送來一點微光。雒易緊緊追隨那團青色的影子,匆忙問道:“看清是什麽物事了嗎?”“沒有!怎麽,你那雙眼睛也看不清麽?”“我又不是狸子!”兩人嘴上交拌,腳下絲毫不誤。也幸得這條路並無旁支,發力疾奔不到一刻,就看到前方幽光爍爍,赫然是一麵平整石壁。兩人稍緩步伐,凝神戒備,提防無路可逃的對方忽然發難。然而那身影在石壁前一頓,冷不丁回過了臉來慘白如紙的臉上,布著扁平而發青的五官。*步罡踏鬥:相傳大禹治水時,至南海之濱,見有食蛇之鸛,每遇巨石,知其下有蛇,即於石前踩出奇異步伐,其石便然而轉,現出其下藏泉匿蛇之所。大禹遂模仿此步伐,運用於治水之方術,稱為步罡踏鬥之術。由於此術靈驗,又是大禹模仿創作,後人又稱之為禹步。第29章 委蛇圖騰那張臉在漆黑的夜幕中倏地一閃,便蹤跡全無。沈遇竹隻覺脊背微微發涼,轉過頭去,正好看見雒易同樣古怪地望著自己。“你看見了?”他低聲問。沈遇竹點點頭,竭力平複著全身乍起的寒栗,在心中仔細回憶著一瞥之下的那張人麵。那絕不屬於生人。雒易一語不發走上前,伸掌慢慢拂過那麵潮濕幽暗、布滿藤蘿的石壁。頓了頓,伸手用力扯下了一束垂掛著的藤蔓。隻聽“嘩啦啦”一陣簌響,那麵宏大的石壁上兀然露出了一張口鼻俱全的人麵。沈遇竹屏住呼吸,身不由己走上前去。他瞠目注視那石壁良久,終於也伸出手去,同雒易一起揭去那些黏附著的蒼苔藤蔓、汙泥黴菌,一點一滴呈現出那石壁的本來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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