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生著炭火?”沈遇竹笑了,“現在已經是三月了。”秦洧經過書桌的時候把燭台放在了上麵。那隻紅燭已然十分微弱,搖曳的焰火在濃夜中瑟瑟抖著。他們一同凝視著燭火,各自走了一會兒神。沈遇竹忽然開了口:“聽人說前院的廚娘死了。”他想了想說,“昨天被發現吊死在廚房裏。首事說還不能確認是否是自殺。”秦洧輕輕嗤笑了一聲:“真是,她煮的飯有那麽難吃嗎?”沈遇竹為他的冷酷微微吃了一驚。秦洧又問道:“你剛剛在做什麽?”“發呆罷了,”沈遇竹赧然笑道,“我……在構思一幅畫。”“拿來看看,”秦洧興致勃勃地說,又添了一句,“可以嗎?”“隻打了底稿呀……”沈遇竹嘟囔著,彎下腰從床榻下取出了一卷畫軸。他們一起慢慢把畫打開來,三尺多寬的畫麵上用濃豔的色彩繪出了青寒鋒銳的冰刃、漫天彌散的赤焰、大如車輪的人麵蜘蛛,糾纏翻滾的細鱗紫蛇還有自高空擁簇而來、收繳魂魄的阿修羅們。“好一副地獄圖。”秦洧讚歎道,“看得出筆力不俗,可惜尚未完成。你的構想是什麽?”“我想要作出生、老、病、死四種情景的畫。”沈遇竹道,“不知為什麽,第一個躍入腦海的,就是‘死’之主題。”廖青色的峰壑之下,阿修羅伴隨著隕石與烈火從天而降。沈遇竹筆下的每一隻阿修羅都有殊異的服飾和麵容,有的是豔麗俊美的婀娜女子,有的是猙獰孔武的虯肉大漢,有的是笑容詭異的垂髫小兒,他們紛紛垂目,森然望向畫麵下方赭紅色的穀地。“這裏應該是什麽?”秦洧指著那塊紅色的空白。“死者。”沈遇竹答道。“但是,我不知道怎麽畫下去。我一直在想象死者的麵容和姿勢,那種垂死之際的劇痛,掙紮,絕望,震驚,哀求,恐懼……然而我不管我再怎麽努力,腦海裏就是一片空白,更別提用筆將它描述出來了。”他氣餒地說。“這是很自然的,”秦洧抬眼道,“你隻有十二歲,年輕,健康,衣食無憂。你怎麽能知道什麽叫死亡?更重要的是,為什麽你會想要知道?思考何謂死亡的問題,難道能使你免於一死嗎?”“當然不。”沈遇竹愕然道,“我隻是自然而然地想要了解……一些我不能知曉的事。”秦洧輕笑道:“自然而然?口誤之下亦藏著隱秘的願望,讓你深更半夜不能成寐的東西,你想要推說它不過是偶然?照我說,不能弄清自己內心深處的願望,你就永遠別想繪出真正的地獄圖。”沈遇竹著惱又困擾看著他,“那麽,你認為是因為什麽呢?”秦洧琥珀色的眼睛看著他,掩唇打了個嗬欠,眼裏泛出了瑩潤的水光。“我困啦,”他說,“你生了火嗎?”沈遇竹無奈地看著秦洧自顧自地褪下外袍,爬上了他的床:“請隨意,不用理會我。”他這句話還沒說完,沈遇竹已然吹熄了燭火。沈遇竹上了床,仰麵躺好,兩手交疊放在腹部。他聽到身側的秦洧,一番輾轉反側之後,轉身坐了起來。“怎麽了?”沈遇竹問。“腳太冰了。”秦洧抱著膝笑道。沈遇竹一語不發地起身,將他赤 裸的雙足攬入懷中。那骨瘦玲瓏又細膩冰涼的腳趾,讓他覺得自己正握著一把清秋溪底的白石。人與人之間是如何相識並進一步相熟,這可能是一個有趣的論題。沈遇竹曾認真琢磨這些技巧,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一個世故老練的成人,可惜,現實總是事與願違。第一次相見之時,眾人都像他一樣沉默寡言,甚至比他更自矜更冷淡,誰也不肯開口以免自己看上去像個過度熱情的傻瓜,但等到第二次相聚,許多人或是成為了焦不離孟的密友,或是分化出了針鋒相對的陣營,而沈遇竹卻一無所知,困惑不已。對於幼年的沈遇竹來說,除了他自己,其餘的人類都危險而難測。他小心翼翼,避開所有人,就像山裏的夜梟與狐狸。他躲進深山密林,凝視著清溪之上自己的倒影。少年的容顏是屬於古典貴族的,寬闊的額頭,挺拔的鼻梁,黑而疏漠的雙眼,豐腴而文雅的嘴唇,唯一的缺點就是下頜生得太過優柔。他與麋鹿猿猱對話,或是長久地沉思,並衷心地期望,自己永遠都無需求諸外物,哪怕就此孑然一生。然而秦洧可不關心這個。二月,他握著一卷百草經去山裏采擷蘭芝,滿不在乎地從沈遇竹身上踩過。那時候沈遇竹正在一株香樟的樹蔭下午憩,被驚醒很久才意識到痛。他驚恐地望著身側的少年,秦洧拿著一本書,俯身一一對照腳邊的植物:“喏,這株叫祝餘,其味如飴,食之無饑……這株叫迷,黑紋紅質,佩之不迷。這株嘛……”他輕輕笑了起來,“叫沈遇竹繈褓之中,順流而下,遇竹而止,被山長從洛水中撿來的小孩。”“……下午好。”沈遇竹生硬地說。沈遇竹的身世在青岩府中算不上秘辛。山長終年周遊列國,間或撿回一兩個飄零失怙的孤兒,沈遇竹也不過是其中之一。他的父母或許是平民奴隸,或許是王孫公侯,對他實則毫無意義。自在水流上漂泊的那一刻開始,他的生命已是屬於自然,而不是世上任何一人。山長告訴他說,天地自然的神祗顯然非常鍾愛他。他發現他的時候,那個放在竹籃之中的嬰兒毫發未傷,甜夢正酣,安逸得就像在宇宙之海上漂浮的神祗:他的肚臍上開出了蓮花,他的夢境就是整個世界。沈遇竹也被山長敘述中的崇高和純潔所感染了。他相信那個在繈褓之中酣眠的自己才是得成大道的聖者。他這一生所為,不過是為了回歸生命最初的和樂安寧。他自信滿滿,以為普天下所有人都抱有相同的誌向,努力以直率麵對世情,並對狡詐偽飾之人心存憐憫。然而事實上,同門們常常以他的孤僻、膽怯和溫柔為笑柄,自覺或不自覺地排擠著他。而他又處在極易自傷自憐的少年時代,難免也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即使是在怪才迭出的青岩府,沈遇竹也是落拓而格格不入的。同門們或是貴胄之後,為振興門第而來拜師;或是飽識之士,為出人頭地而來求學。他們自四合八荒之間,懷抱著博大的野心和紛呈的願景來到青岩,時時意氣奮發地籌劃著自己的未來。而衝虛淡泊的沈遇竹廁立其中,不比樹上的一隻果子更具有意誌力在這個“高岸為穀,深穀為陵”的大變之世,這個“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的大爭之時,像這樣不求進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甚可驚惡的事。莫怪乎同僚們對他視而不見,不以為然了。漸漸地,沈遇竹也對這些漠視安之若素了,終日像一個隱形人一般在學府和山林間遊蕩著。直到有一天,他獨自在密林裏發現了一個溺死的女人。它卡在河石之上,慘白透亮的鬆軟身體膨脹成了龐然巨物,舌頭、眼珠、子宮、直腸,都被腐敗之氣排擠出了身體,在水中微微蕩漾著。他被屍體的腐臭逼得胃液直往喉頭上湧,但他的內心並無恐懼。他仔細地觀察著那些他從未見過的器官,終於發現,順流而下絕不總是充滿靜謐森林般詩意的美。然而,如秦洧所說,在他恬然退避的性情中,果真潛藏著某種不自知的欲望嗎?他捫心自問。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宏願便是複歸初生之時的安寧,哪怕是這安寧在許多人看來不過是徹頭徹尾的乏味和空洞可是,他的好奇、他的迷戀,又從何而來?秦洧躺在身側,已經枕著手臂睡著了。他為他掖好被角,輕手輕腳地起身下床,取出了自己的畫,細細端詳。那絕不是夏日裏腐臭膨大的屍體,可也不是酣眠中穩如泰山的嬰孩。一般來說,死亡是緘默而麻木的。然而,他的用色濃麗而鮮明,他筆下的阿修羅豔絕又有力,他所繪的地獄圖如一場喧囂而激烈的饕餮盛宴。“死亡呐……”他在心中試探著這個詞匯。那是什麽狂暴危險、難以捉摸,令他渾身顫抖、擁有著毒吻的美麗事物……?……終有一日,他會遇見它。它會褫奪下他這一身無欲無求的皮囊,讓他明知是鴆酒也樂於去暢飲,明知是懸崖也勇於去縱躍那會是他的大幸還是不幸?第35章 番外三 開鋒委蛇記 周不耽字數:1929更新時間:2017-11-12 21:41:23孩子睜開了眼。青色的天幕裏冷浸著青色的月,月光潺潺流進他青色的眸子裏。窗外靜謐無聲,野貓、鳥雀、吵鬧的鄰人,同時沉沉地睡去了。他仿佛能聽到側房母親勻淨酣甜的呼吸聲。他躡手躡腳下了榻。地上散放摞疊著的許多藤編的器物,投下斑駁的影子,七零八落地朝他伸出指爪來。他極機警地繞了過去,無聲無息地來到了院子裏。他跪在院子裏,在矮階下撬起一塊石板,探手下去。指尖像是觸到了冰,他捏著,將一柄短劍提出來。羊首紋刃,僅有尺餘,湛湛放出青光。孩童和它對視著。劍光像一雙生氣勃勃的眼波,而他的眸光亦如劍。他輕輕一躍,立定在窄窄庭院的中心。橫劍一封,踏步騰挪,一招一式,極認真地將宮廷武師所教的武功演練出來。這套劍法隻教到第七招,宮中變亂陡生。母親呼叱著宮娥收拾細軟預備逃難,那些珠釵寶璧、綾羅玉馬,這個她也舍不得、那個她也放不下,沉甸甸地壓了四五輛車,還沒走出國境,就被護送的侍從婢女強擄了去。除了這柄孩子貼身藏著的寶劍,什麽也沒給剩下。但也多虧了那盜賊的一念之貪,堂而皇之地帶著宮室內的財寶招搖過市,竟替他們母子倆死在了兄長們的追殺之下。母親帶著他來到這個窮僻的村落,試圖韜光養晦,靜候國都的動亂平息。但這“平靜”的願景仿佛是奢望。母子倆身上烙著和窮鄉僻壤格格不入的印記。母親慣染丹蔻的纖纖十指適應不了繁重的勞作,不得不假手於鄉人。可最叫他難忍的不是勞役,正是那些粗陋的村夫們看母親的眼神。他們假借著醉意在籬笆前顛倒耍賴,涎著臉向她討水喝。他也厭惡婦人們的指點和鄙薄,她們躲在暗處議論著,教自己的小孩用汙穢的言辭嘲笑辱罵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