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這物事真是‘委蛇’,那它們的死穴就隻有一個!”雒易瞿然一怔,追問道:“你是說雷聲?”傳說典籍中所載的神獸委蛇為雷神之子,生平極其懼怕雷鳴,一聞雷聲則捧首呆立。不過此說畢竟是虛渺風傳,如何能作數?何況深層地脈之下,又哪裏去引得天雷?雒易不明所以,但見沈遇竹回身衝向祭台,也不由緊隨其後,為他逼退擋路的群蛇。沈遇竹一見那鼎後三隻大簋,不及思細,一股腦兒地把那些碎石粉末盡數傾倒在鼎內,腦內亂哄哄地道:“這是七年前我胡亂調配的方子,如今也不知到底行不行得通?要是這些原料年久失效,那可就功虧一簣了!”抓來燈台就要往鼎內丟去,忽然醒悟,自己倒驚出一身冷汗,改用衣帶做引信,一頭擲入鼎中,一頭點燃,遠遠地丟在一側。沈遇竹手忙腳亂“施法”的當口,雒易一人抵禦群蛇,也已萬分吃力。沈遇竹攥住他的手,急道:“快走!”卻見雒易臉色一變,將自己當胸一掌推開。沈遇竹跌坐在地,隻覺得一陣腥風席卷而來,那頭獨目巨蛇擦身掠過,猛地將雒易鉗在了口中!原來這隻巨蛇受創昏迷,慢慢轉醒,蟄伏一旁,擇機往二人齧去。雒易感到腿上驟然一痛,仿佛已被獠牙咬穿。冷汗涔涔滾落,迅速翻轉手腕,拚盡全力順著輪轂般的巨鱗將匕首斜插進了巨蛇吻部,又往下狠狠一拉,幾乎把蛇吻劃裂成兩半。巨蛇吃痛,將雒易橫甩出去,淩空摔向萬蛇坑中。沈遇竹心內一緊,竟未顧念其下萬蛇翻湧,搶身撲入蛇湖之內。幾乎同時,鼎外的引信燃盡,火光“嗤嗤”亂冒,隻聽一聲衝天巨響,千斤鼎爐被澎湃氣浪掀起,“咚”地砸斷一根橫梁,又呼嘯著墜落下來,正砸在巨蛇身軀之上,當即膿血橫飛、肉漿亂濺,將巨蛇生生砸成兩截。巨蛇瀕死痙攣,腸管絞動,仰頭噴嘔出一件青黑物事,落在深坑之中。那一聲雷霆巨響過後,群蛇果然如同被凍住了一般,軀體僵硬,半寸也挪動不得,從梁上如冰雹一般接連不斷摔落下來。沈遇竹也被氣浪巨響狠狠一撞,腦中金星亂冒,胸悶欲裂,幾乎要嘔出血來。他不敢稍歇,手足並用,跌跌撞撞趕到雒易身邊。正看到雒易也自勉力爬起身。兩人彼此攙扶,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虯結如樹根的群蛇,往前方生路掙命狂奔。第32章 逃出生天那熱浪雷鳴幾乎震得兩人髒腑迸裂、肝膽俱碎,眼前一片天旋地轉,耳畔好似有無數含冤厲鬼,正騎在肩上放聲嚎叫。要不是彼此緊緊攙扶支持,真要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好不容易踉踉蹌蹌地趟過“蛇湖”,踩上了堅實土地,仍然不敢掉以輕心,沒命價往出口奔逃,隻怕群蛇蘇醒後又將圍追而來。左腿被巨蛇齧傷之處劇痛不已,每邁一步都像踏在刀刃之上。雒易咬牙忍耐,隻顧攥著沈遇竹發足狂奔。卻見身旁的沈遇竹神情慌促,衝自己連連喊著什麽。他耳鳴未絕,許久才從他口唇辨認明白,他反反複複在問道:“它咬到你了?是不是?”“沒有!”雒易矢口否認。耳畔恍惚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響猶自不絕,仿佛群蛇奔襲,距離他們隻有一步之遙。他心內焦躁,情知當下絕非從從容容療傷拔毒的時機,心道:“總得逃出這地道才算安全!若是那蛇牙真有劇毒……到時把這一隻腿斫了便是了!”這邊才剛剛想定,猝不及防傷口一陣撞痛,他身不由己踉蹌幾步,一跌坐倒,這才反應過來是沈遇竹在他小腿傷口上踢了一腳。雒易又驚又怒,衝口道:“你發什麽瘋”沈遇竹半跪**,撩起他的下裳,一看到了那破裂湧血的瘡口,便俯下頭去。雒易渾身一顫,直到腿上傷口清晰地傳來沈遇竹雙唇的觸感,才驚寤到他在做什麽。他頓時炸起了周身寒毛,一把自後頸衣領把他拽起來,驚道:“沈遇竹”“我自小試藥,原比常人耐受毒。”沈遇竹轉頭把一口鮮血唾在地上,簡短地說了這一句話。他並不抬頭看他,很快又低下頭去,繼續從傷口裏吮出毒液。雒易好似那被雷鳴震動的委蛇一般渾身僵硬、不能動彈,隻能怔忪地瞪大雙眼,呆望著沈遇竹漆黑的發頂。他始終沒有看到沈遇竹的臉,可是他能想象出,這個人向來淡漠的雙唇,此刻正染著怎樣殷紅豔麗、奪人心魄的血色。然而雒易此刻的心神俱蕩,沈遇竹隻是一無所覺。他連吮幾口淤血,發現傷口處血色鮮紅,並沒有染毒的跡象。又望了望彼此身上,不由暗自奇怪:“我二人均是遍體鱗傷,若那怪蛇真是周身銜毒,為何我們一點事兒也沒有?”兩人各自怔忪,聽得一聲虛弱而清脆的高呼:“師伯!你們果然無恙!”原來是被雒易留在出口處的屏飛羽跌跌撞撞地趕了過來。他自服了解毒的蛇膽後,毒素漸退,慢慢轉醒,見身側無人,慌忙起身循路來尋。一瞥見沈遇竹的身影,不由喜出望外,揚聲高呼起來。待定睛一看,才望見兩人一個正跪在另一個***,雙雙神情奇異、心神不寧地走著神。屏飛羽幡然悔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再躡手躡腳一步步倒退出去。但見沈遇竹眨了眨眼睛,回過神來,慢慢站起身,朝他走去:“……飛羽?你好些了嗎?”屏飛羽一迭聲應著,偷偷回頭瞄了雒易一眼。雒易鎮定自若,撕了衣擺自顧自包紮起傷口,許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轉過臉來,朝他微微一笑。屏飛羽猛地一個哆嗦,覺得有隻冰冷的蛇“咻”地竄過他的脊梁,暗忖道:“不好!我得速速從這兒脫身,否則……保不齊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再往外便是一條狹窄的地道,兩側嶙峋的石壁極親熱地往身上挨擦過來,簡直要把人擠成一片熟宣。但這逼仄感覺和方才祭壇裏的驚心動魄相比,卻已然是舒適絕倫的享受了。尤其是束手束腳地走了小半時辰後,漸漸有明亮的天光從頂上的岩罅中灑下來。終於鑽過一道瀑流,洞天石扉豁然而開,躍入眼簾的是一片茂林。三人平安踏上地麵,俯仰天地,暢懷吐息,一時均有恍如隔世之感。才下過一場雨,林中彌漫著輕膩的霧嵐和蓓蕾初綻的甜香,黃鳥在葉底柔情蜜意地獻媚於它的眷侶。欣欣向榮的春色像個腴豔熱情的盛裝美女,不由分說地一頭撞進懷中。可惜,雒易對這二者都同樣厭煩。他已經十數天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又添了大大小小許多傷,周身每一塊骨骼都在吱嘎作響,左腿更是沉得像係著一座泰山,額角鼻側的汗水涔涔滾落,洇得雙眼都要黏在一處他估量著解藥的效力已過,不由抬眼望向沈遇竹。那個蠢貨也是一般地傷痕累累、滿身染血,偏偏能幸運地一無所覺,甚至還安嫻地挽了一挽散亂的發髻。不能再拖延下去。雒易思量一定,足下已不動聲色地行到屏飛羽身側,左手迅速在毫無防備的少年頸上並掌一劈本已饑腸轆轆、頭重腳輕的屏飛羽毫無懸念地再次暈了過去。雒易在他腰上一托,悄沒聲息地把他置在地麵。近身幾步,正想對沈遇竹出手,卻見對方一矮身,無比迅捷地避了開去,不由心內一驚:“怎麽!他竟能料敵先機?”“看!”沈遇竹俯身摘起兩隻肥碩胖大的菌菇,喜不自勝地轉身對雒易笑道:“這種菇燉起來很好吃”“……”雒易的手還懸在半空中,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兩人瞠目對視著。沈遇竹望了望地上昏迷的屏飛羽,神情也漸漸變得有些窘然,仿佛歉仄於自己沒能老實站在原地、被雒易一舉偷襲成功一般。他張口剛想說什麽,雒易已變掌駢指,迅速擊中他胸前“神封”大穴。沈遇竹手足頓時無力,立刻被雒易欺身撲倒在地,匕首同時格到了自己喉間。雖然自覺十分多此一舉,雒易還是硬著頭皮裝出一副陰冷凶戾的神色:“……剩下的解藥呢?”沈遇竹慢慢地歎出一口氣:“那本是臨時研製的藥。”他耐心地解釋道:“我……委實僅有那一顆暫時緩解藥效的丹丸。你若不信,大可以在我身上搜檢一番。”雒易蹙著眉在他身上細細搜過,果然隻找到之前那隻瓷瓶,將裏麵各色丹丸盡數傾了出來,始終找不見之前自己服用的那一顆。沈遇竹枕著手臂任其施為,神色溫馴安詳,簡直要睡了過去。雒易愈發躁鬱,心道:“罷了!大不了我用屏飛羽向秦洧去換解藥,雖然費些周折,也好過再和沈遇竹……再和他……繼續糾纏不清!” 忍著怒氣,把刀一撤,站起身來。“你的丹書我會盡數燒了,”他居高臨下,神色倨傲,“從今往後,你愛去哪兒、便去哪兒,你和我……再不會有一點瓜葛。”沈遇竹慢慢翻身坐起,十分困惑,啼笑皆非道:“喂,分明是你先招惹我的,怎麽如今這般‘大發慈悲’,仿佛要我十分見情一般?”雒易冷笑道:“隻怕你還償得不夠呢”轉念一想,既然已決意和他斷絕瓜葛,何妨任由這家夥繼續懵懂無知下去?許多事情,知道了絕非是幸事。他往下望著沈遇竹的眸子。那溟溟漠漠的雲翳消散了,愈顯得這雙眼睛又黑又大,瀅潤而無辜這純粹是一頭天真無害的傻麅子。雒易心內憤憤難平:“我竟三年都沒能看出這傻子的本質!受了小人的挑撥,空耗這許多心計,徒然誤人誤己……”他搖了搖頭,煩躁地轉身便走,撂下一句話來:“最後警告你一句:趁早找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隱姓埋名躲起來罷!”他頓了頓,回頭冷冷看著他:“否則等我後悔,發現你顯露半點蛛絲馬跡,一定遠赴千裏,取了你的性命”沈遇竹站起身來,道:“雒易,除你之外,這世上還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雒易一怔,凝神望著沈遇竹,卻見他懇切道:“雒易,請你告訴我,我師父他……青岩府山長,果真罹難了?”雒易注視著沈遇竹的眼睛。其中蘊藏的與其是悲痛,不如說是難以置信的探尋之意。他在心中斟酌辭句,慢慢開口道:“……兩年多前,玄微子在蒞臨宋文公會盟的宴席上飲毒酒而亡,眾目昭然,一時掀起滿城風波,而凶手至今不明。甚至有人傳說……”“傳說凶手是我?”沈遇竹平靜反問。雒易別開目光,道:“你孤立無援,指摘你為凶手,是最簡便易行的方法。若我是真凶,說不定也會這麽做。”“那時節,我正被雒大人青眼相中,陷在囹圄之中生死未卜,是不是?”沈遇竹上前一步,道:“如此說來,雒大人豈不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證明我清白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