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熏風鳥語之中,沈遇竹悠悠轉醒來。猶嫌鳥語擾人,他闔著雙目,將懷中摟著的溫熱軀體極依戀地緊了一緊,最初並沒有覺得什麽不對。然而,逐漸複蘇的理智聲愈發聒噪了起來,他的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了眼躍入眼簾的是漆黑濃密的鬈發,裸露著的脊背到腰窩臀丘,處處均是狼藉印記,雪白膚色襯著淤青紅痕,更顯得觸目驚心。……他驚到幾乎窒息,慌忙翻身坐起,全身的血液“轟”的一聲湧上了臉,又霎時褪得一幹二淨,頭昏腦脹,臉色乍紅乍白不惟是因為眼前**慘烈的景色,更是因為腦中如雷霆過境一般,一點一滴回想起昨夜自己的錯亂癲狂。雒易被身後之人慌促的動靜弄醒,扶著昏沉劇痛的頭,忍受著四肢百骸的酸痛,緩緩坐起身來。轉過臉去,正看見沈遇竹緊緊捂住嘴,驚恐地望著自己,活像個被辱了清白的貞潔烈女。“滾開。”他啞著嗓音,冷冷地說。看著沈遇竹如避蛇蠍地讓開身,雒易一語不發,自去溪內濯洗沐浴。沈遇竹心有餘悸坐在溪邊,……呆若木雞,五內如沸,不能再看。隻能緩緩把燙逾火炭的臉埋在膝內,茫然失措地抱緊了自己。一人冷若冰霜,一人心神不屬,匆匆濯洗過身子,披了襤褸衣衫,沿著山路悶頭往回走。沈遇竹望著臉色青白、遍體鱗傷的雒易,躊躇再三,屢次開口征詢是否需要幫助,均被視若無睹地峻拒了。荊棘小路迂回崎嶇,稍一舉動,冷汗便涔涔而下,被山間厲風一吹,濕冷透骨,全身上下的傷痕更像是百千蛇蟲一齊蜇齧,雒易隻覺胸腹絞痛,眼前一陣陣地發青,邁步愈發吃力。沈遇竹在身後揚聲道:“我累了!又不急著趕路,歇會兒罷。”然而雒易充耳不聞,拖著搖搖欲墜的傷體一意往前走。見他如此逞強,沈遇竹不由氣惱,疾走幾步,拽住他的胳膊:“你的傷”雒易勉力行路,早已神誌恍惚,兼又餘悸未消,不期然被他一觸,如被火灼蛇蟄一般,下意識用盡全力揮臂一掙,咆哮道:“別碰我!”這暴喝正如平地裏一聲驚雷,嘶啞刺耳之極,那匆匆抬起的一瞥,更迸發出無比嫌惡、驚懼和痛恨的火光。沈遇竹瞠目結舌,真比被當眾甩了一記掌摑更羞辱百倍。由驚生惱,他的語氣也變得峭硬:“我也不願碰你!”他冷冷道,“你當我是你,喜歡玩這種花樣?”憶起過去的折辱,沈遇竹心內一絲歉仄也蕩然無存了,拂袖自顧自往前走去。走出一段路,又忍不住往後窺望。但見雒易仍緊跟在後,麵容掩在亂發之後,晦暗難辨。由他去!或許他的傷勢未嚐有多麽嚴重。沈遇竹對自己說。他萬般不願回顧前夜的種種細節,一想起便忍不住雙頰發燙、心如鼓擂,將一貫冷靜自持的修養輸個精光。他最不能忍受這種不能自控的心境,搖搖頭丟在一旁。二人一前一後回到草廬。鬥穀胥依約捆束好了行李馬匹,正躺在馬車上呼呼大睡。聽得聲響才翻身坐起,伸手將口涎一抹,口齒不清地嘟囔道:“怎麽才回”雙眸驀地睜大,鬥穀胥縱身躍到跟前,在沈遇竹身上“咻咻”亂嗅過一陣,沉思道:“主子,你身上……”散發著徹夜野合的氣息。沈遇竹哪會由他把話說完,一掌拍開他的額頭,使喚他去把馬騾牽出。三人沿小路乘車下山,車聲轆轆,漸漸將這一處罕為人知的荒野山丘遠遠拋在了身後。沈遇竹抱著手臂低著頭,和雒易像一對靈車裏的屍首,紋絲不動死氣沉沉地對坐了一整天。待到薄暮時分,終究憋悶不過,鑽身出去,坐到車外,差鬥穀胥去前方小鎮添購物資。鬥穀胥很快便辦妥回來,抱著一袋熱食,笑嘻嘻地對沈遇竹道:“主子!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沈遇竹意態闌珊地托著腮,隨口道:“自然是先聽好消息。”鬥穀胥喜孜孜地雙手托出一包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粉蒸肉,像是托著個剛剛珠圓玉潤的新生兒,飽含深情地說:“我買到了聚興坊的粉蒸肉!你看看,它多可愛!”“……”沈遇竹一時無語,眼望著蒸肉盛情難卻地湊到了鼻子下麵,往後微微一避,無奈地笑道:“壞消息呢?”鬥穀胥將裹著食物的紙一揭,舉在他麵前。那是一張懸賞捉拿的告示,被鬥穀胥的美味浸得油汪汪的,隱約能辨認出上麵寫的罪名是“殺人潛逃”,還筆法粗劣地繪著一個年輕男子的肖像,在沈遇竹看來,形神皆不似,奈不過白紙黑字,赫赫然印著自己的大名。他將告示一卷,舒展身子仰麵躺在車轅前,腹誹那貼出告示的人如此慳吝,竟不肯重金聘個技藝嫻熟的畫師、或加一加懸賞的金額。其實他何嚐不知,假若暴露了自己的身價,知情人定然心生異念,坐地起價,反倒給懸賞人帶來重重阻礙。自己如今成了江湖上人人欲得之而後快的香餌,這一路怕是難以安寧了。鬥穀胥三下五除二消滅了食物,心滿意足地吮著手指,口齒不清道:“這告示貼得到處都是,前方雀坪小鎮是去不了啦,主子,你要改道麽?今夜快馬從小路走,明日午飯前就可以趕到遂寧渡口。那兒船隻眾多,正好溜之大吉。”沈遇竹伸著足尖撥一下馬臀,沉吟不語良久,坐起身來,撿起鬥穀胥買來的一袋山果,躬身進了車廂中。車廂內光線暗淡,隻看得見雒易埋首雙臂,坐在裏側,單薄遙遠得像是一片影子。沈遇竹輕咳一聲,又立刻覺得這樣過於刻意,若無其事撩一撩衣袖,遠遠地坐到一旁,淡淡開口道:“下一段須得連夜趕山路直奔遂寧,你若吃不消,可要趁早些說出來……”他自以為鎮定自若地絮絮叨叨了一番,對方卻隻是充耳不聞,連肩膀也沒動上一動。沈遇竹攢起眉頭,伸手往雒易肩上一觸,終於察覺異樣觸在對方額上是火燙而濡濕的一片,原來雒易遍體高熱,已然是發燒昏迷過去了。外麵是料峭春寒天氣,臨街的一家女閭之內卻是遍地炭盆,溫暖如盛夏。重重簾幕的掩映之下,醇酒的芬芳、清脆的笑聲與熏人的脂香隨著曲曲折折的回廊往上蒸騰,縈回的長廊之上,鮮紅的燈籠勢如燎原之火,與四下裏回旋著的笙歌一道渲染出一片憧憧光影。長廊盡頭最隱秘的一間房內,一名紅衣女子立在床榻旁,掣著紅燭檢驗著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一麵搖頭,數落道:“……這些都不必說,周身上下到處都是擦傷、挫傷,連手臂也脫臼了”她撫著如瀑長發,側著臉,對坐在一旁的心神不屬的年輕人揶揄道:“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沈遇竹十分受窘,摸了摸鼻尖,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出言申辯,索性不予置辯,隻道:“依你看,這種傷勢要多久能好?”決素曼聲道:“你亦擅岐黃,何勞問我?”“所謂術業有專攻……”決素瞪了他一眼:“多則半月,少則十天,自己做的好事,心裏沒有一點數不成!”沈遇竹道:“可我不能久留。決素,實不相瞞,我身上負了一樁極其棘手的人命案子,最近正忙著逃難呢。”決素笑道:“你當我這兒是什麽地方?你當我決素是什麽人?還能被你連累了不成?”她伸出一雙新雪堆砌似的柔荑,撥弄著沈遇竹的手指,笑得珠翠亂顫:“再者說,行凶殺人?就憑這雙手麽?”沈遇竹笑道:“你也說了,人不可貌相為何我不能做出這種事?”決素似笑非笑地望進他的眸子,半晌放開手來,端過案上的茶盅,輕笑道:“我隻是以為你會做得更妥當些,何必像現在這樣,弄得滿城風雨的?”沈遇竹自嘲地一笑。原原本本將這些時日以來奇峰迭起的經曆一一複述。決素臉上戲謔的笑容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關切而凝重的神情。當沈遇竹敘到留命館地下祭壇一節之時,她抬手打斷:“且慢”她霍然起身,走到一旁毫不起眼的白牆之前,伸手揭下了懸在牆上的一幅字畫。沈遇竹看她取了畫走到眼前,端起案上茶水往畫上一潑絹麵洇濕開來,隱隱透出其下的紋路。決素小心翼翼地揭開了夾層內的一副薄絹,露出了其上人首蛇身的圖騰。沈遇竹捧著那方細絹愕然不已,急忙抬頭道:“決素這幅圖騰你是從何而來?”然而決素怔怔然呆望著燭火,羽睫亂眨,竟似比他更驚駭上十倍,好容易才吐出了兩個字:“是她!”“她?”決素無暇回答沈遇竹的困惑,慌忙掣起紅燭,卻是走到了床榻之前,附身端詳起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雒易。在劇烈抖擺的燭光下,她的臉上湧現出錯愕、激動、畏懼和迷惘的神情。良久才若有所思地走回來,輕輕吹熄了燭火。偌大室內僅剩窗外的燈影和牆上嵌著的明珠,投映出若有還無的光,像是要把時間都消融在這片幽暗之中。沈遇竹茫然道:“決素……”“你可別催我,”決素語調輕柔,娓娓道:“遇竹,這件事,在我心底壓了二十多年。我得好好想想……要從何對你說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