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頭一看,三五麗人依偎在一處,正朝著自己竊竊私語。為首一位紫衫少女正與他目光交匯,忽地展顏一笑,俯身擷了一株蘭草,裙幅漾動,笑吟吟地朝他走來。沈遇竹十分茫然,往上一看,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株高大的梓樹之下。他心下一驚,記起了今日正是三月初三。三月上巳,不僅是祓除畔浴的良辰,也是遊春踏青的佳節,其俗尤以溱、洧兩水之畔最為興盛。待到上巳節,春心萌動的少年男女傾城而出。名為祓禊踏青,實則幽會偷情、淫奔歡媾,“會當此時,百無禁忌”。在這一日,男女通過贈花向屬意之人表明心跡,若有人公然站在梓樹之下顧盼靜候,更是表明自己來者不拒,願與任一贈花之人玉成好事。這是遠古群婚製“人盡可夫”、“人盡可妻”的遺俗,是今日動輒“禮義廉恥”的貴人君子,也不得不默許的一日狂歡。然而沈遇竹滿腦袋都是團團亂麻,哪有閑心另受美人恩澤?隻是當真發足落荒而逃,又顯得十分粗野魯莽。眼看少女手中蘭花脂白如玉,落在他眼中卻和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差相仿佛,真不知如何是好。但見少女即將行至身前,明眸流轉,檀唇輕啟,卻傳來一聲男子語調:“你既然無意收受,又何必站在這梓樹下麵呢?”語聲亢急突兀,頗為不滿。旁觀眾人不由吃了一驚,都往發聲處看去。隻見河堤邊另一株梓樹下也站了一對男女。那女子背向眾人而立,一襲黑緞般的長發垂到腰際,雖未簪纓佩玉,卻自有一股雋麗風流,冷冷應道:“我樂意站哪兒、就站哪兒。便是站在樹上麵,也沒人管得著!”沈遇竹趁機脫身,順水推舟地繞過紫衣少女,走上前解圍:“兩位稍安勿躁。這位姑娘恐怕是途經的外鄉人,並不曉得此地上巳節的風俗……”他一邊說著,一邊往女子臉上望去。時人不論男女,均以白皙高大為美。這女子非但冰肌瑩瑩,更生得玉骨亭亭。沈遇竹八尺二寸,已高於一般男子,這姑娘足下一雙厚底高台履,竟與他並肩齊眉。且眼尾唇角都微微上挑,天然一派居高淩下的傲氣,聽罷沈遇竹的解釋,淡淡道:“……所以,上巳之日若是站在梓樹之下,便不能拒絕別人的贈花?”“不錯。然而不知者無罪,姑娘對此懵懂不知,自然不好無端授受。”沈遇竹轉向一旁的少年笑道:“相信這位公子憐香惜玉,定然不會對佳人有所怪罪。”那位少年眉目十分清秀,隻是滿身翎羽翡翠,腰間還插了一柄龜殼扇,像個遊走江湖的浪蕩子弟,頗有些風塵油滑之氣。聞言笑道:“這位兄台說的是!小可傾倒於姑娘天人之姿,一時忘形孟浪了。還請容我另摘一株香草相贈,雖不及姑娘姿容於萬一,也好稍稍表明小可的一片癡心……”“可惜我素來不喜歡收別人的東西。”姑娘淡淡打斷,“你喜歡花?好,我送你。”少年一愣,看姑娘果然摘了一株萱草,遞到自己身前來。皓腕凝霜,比花瓣更細膩瑩潤。他登時喜笑顏開,正待伸手接過,卻見身畔的沈遇竹神色一變,猝然越過少年握住了姑娘的手。纖纖十指間暗藏著刺骨銀針,譬如柔媚花叢中暗伏的蛇毒牙,沈遇竹已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叫人脊背發寒的景色了。然而這女子的動作比秦洧更靈巧迅速十倍,且膂力奇大,沈遇竹僅是竭力扣住她腕上列缺、內關兩穴,也已費盡全力、滿頭大汗。身後的少年不明所以,手舞足蹈地抱怨道:“喂喂!哪有你這樣橫刀奪人所愛的?快鬆手,真是唐突佳人!”湊上來要把他拉開。沈遇竹隻覺得兩隻手臂酸脹戰抖不已,幾乎要被生生卸下來,身後給那少年一撞,更是幾乎仆倒在地,情急道:“你讓開!這花……你可收不下!”姑娘微微冷笑:“哦?你可不像是有本事能收下的模樣啊!”沈遇竹搖頭:“我雖然收不下,卻認識能收下的人……”女子微微動容,道:“你知道那混小子在哪兒?”沈遇竹苦笑道:“秦洧的行蹤一向任性,就連姑……前輩都無法掌握,何況是我呢?”他覺得女子的力道稍懈,輕舒一口氣,又道:“前輩一定也會想到,他極有可能在誕辰之日,做一番故土之遊但前輩若在此引起騷動,恐怕他立刻就會望風而逃,再想找他,可是千難萬難了。”女子微微冷笑,撤回手去。沈遇竹驟然失力,帶著身後的少年猛地跌坐在地。那少年見沈遇竹汗浹重衣,這才察覺古怪,驚詫地在女子和沈遇竹的臉上來回打量。沈遇竹勉力站起身來,朝女子施禮道:“晚輩恕罪,在下”女子隨手將萱草擲在沈遇竹身上,冷淡道:“罷了!我對你姓甚名誰一點興趣也沒有。”她見周遭已有許多人望著這裏議論紛紛,舉步要走,又想起什麽,轉臉道:“下次你見到那不肖子,給我傳一句話”女子瓊鼻皺起,滿臉憎恨之色:“告訴他,碧眼兒全是負心涼薄之徒!妄想與蛇作戲,小心屍骨無存!”沈遇竹一震,忙道:“前輩請留步”然而女子裙擺翩躚,徑直往前路去了。沈遇竹不顧周遭詫異目光,發足便追,見女子步履輕盈嫋娜,仿佛就在身前三步之地,卻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直到倩影終究消逝,轉身一看,隻剩自己孤身佇立在人煙蕭寂的江岸。放眼望去,天水之間隻有一片空曠渺然。沈遇竹心道:“我確乎聽說過,秦洧出身岐黃世家,有這麽一位醫術超卓、性情乖戾的長輩,但是秦家人口中的‘碧眼兒’又是誰?秦前輩既說“之徒”雲雲,顯然所指並非單指一人……”千思萬緒,紛至遝來,他聽到一陣古裏古怪的聲響。這聲響從江邊傳來。乍聽之時,像是新手木匠在費力地鋸著一段木頭,待走近一看,卻是一個少女在叢生的蘆荻蕩中吹著笛子。這少女一身雪白長紗,十指纖纖,肌膚白透異常,幾乎可以看見藍盈盈的血絲脈管,仿佛蟬翼一般。這樣一個周身煙籠霞罩的清冷少女,應當在秀雅的閨房內臨帖,或是在雨後的花蹊上漫步,怎會獨自一人在這荒郊野渚,發出嘔啞嘲哳、叫人恨不得掩耳狂奔的笛聲?少女吹完最後一個音節,施施然放下笛子,望著沈遇竹:“我吹得好聽嗎?”沈遇竹按了按自己的良心,道:“姑娘所吹的笛音……可讓人三月不知肉味。”隻不過,是會令人食不下咽的那種。少女頰染紅暈,嫋嫋欠了欠身:“沈先生,我家主人請你一敘,不知可否賞光?”少女的姿容淑麗,儀態優雅,嗓音更如黃鸝出穀,嚦嚦可聽。雖然用的是征詢的語氣,其實又有誰能峻拒這樣的殷殷請求?沈遇竹十分斯文而利落地回應道:“多謝。我不想去。告辭。”說罷轉身就走。然而沒邁出兩步,卻見眼前白影一閃,那白衣少女已然盈盈攔在了眼前。她的神色十分複雜:“你就不好奇為什麽我知道你的名字?不想知道我家主人是誰?不想知道我們要找你做什麽?”沈遇竹道:“有人告訴我,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何況,今天我已經遇見了太多奇怪的人、奇怪的事……”他誠懇地說:“我現在隻想回家。”哪怕回去之後發現鬥穀胥睡得像隻豬,決素又開始慫恿他在自己的妓館裏掛牌接客,而雒易仍舊想一掌劈死他。他歸心似箭的表情是如此真摯,少女的神色也變得十分感動。她溫柔而憐憫地望著他,一字一句道:“今日,你哪兒也走不了。”第45章 鬥穀胥吵得像隻鵝。雒易在廂房裏調息,他在外麵“叩叩”敲著門板;雒易躺在榻上養神,他爬上樹枝頭伸著脖子衝著窗內叫嚷。他窮追不舍地圍著雒易打轉兒,眼淚汪汪地追問沈遇竹去哪兒了。雒易被煩到動了殺機,想要滅他的口,他逃起來又像兔子一樣快!這蠢鵝竟深諳“敵進我退,敵疲我擾”之術,吵得雒易不能得一刻清靜。雒易不勝其煩,趁夜色潛出妓館,藏在郊外河邊一隻扁舟上,搖櫓至江心,企圖抓緊時間囫圇睡上一覺。卻想不到鬥穀胥竟能掘地三尺將他找到,像是一隻最熟水性的鴨鳧,橫渡了大半江麵,濕淋淋地扒上他的船頭,眨著一雙水滴形的大眼睛:“主子已經兩天一夜沒回來啦,”鬥穀胥可憐巴巴地嗚咽道,“這可怎麽辦才好?可把我餓壞了!”雒易實在不明白,沈遇竹久出不歸和鬥穀胥蓬勃的餓意到底有什麽聯係?難道鬥穀胥是靠吃沈遇竹度日的嗎!“我怎會知道他去哪兒了!”雒易上天入地均無法可想,一翻身坐起,暴躁道:“你餓了自去找老板娘投喂,和我攪纏什麽!”“決素姑娘再三交代,要我寸步不離地守著你,可你從來不肯按時用餐,害得我隻能陪你忍饑挨餓……”鬥穀胥黯然神傷,泫然欲泣。他當然不能體會雒易心煩意亂、不肯拋頭露麵的心情。隻是五髒廟裏敲鑼打鼓地造著反,讓鬥穀胥大為苦惱。“對了!”他終於想起一事,興奮地在衣襟內翻找起來:“差點忘了,主子臨走前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他說,當你想發火的時候,就拆開一隻看看罷!”雒易捏著他遞給的三隻錦囊,冷嘲道:“我一天起碼要發三十次火。隻給三隻錦囊,怎麽夠我拆?”“那你就省著點兒發火嘛!”鬥穀胥理所當然地說。他滿臉拳拳關愛之色,道:“主子說過,怒極傷肝,發火對身體不好的!”“……”雒易無言以對,放棄和鬥穀胥溝通。拆開了第一隻錦囊,發現其中隻有一張絹條,寫著四個字:“好好吃飯。”後麵還貼心地附注了一行小字:“喂飽鬥穀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