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某天資駑鈍,胸無大誌,不幸身處湯湯亂世,畢身所願,唯‘抱誠守真,苟全性命’而已。在我看來,高官厚祿,不過役心之鎖;厚湯精膾,不過爛腸之食;靡曼皓齒,不過伐性之斧,曾不知富貴榮華於我何所加焉?想必我這樣乖僻而不識時務的‘道’,夫人決計難以苟同吧?”夫人笑道:“恰恰相反。公子,我很喜歡你的達觀。天下人若有你一半的知足常樂,又何至於有當今亂世。道德經有雲,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為取天下。我倒覺得公子這般心境,頗有問鼎天下的氣度呢。”沈遇竹寒毛倒豎,欲說還休,隻能一聲長歎。“公子何故歎息?”“我在想這江水滔滔,不知道夠不夠我洗一洗耳朵?”夫人忍俊不禁,道:“公子明事理識時務,斷不至於效仿許由那般愚人,堅辭天下而不受的吧?”“愚人嗎?我倒以為,汲汲於身外之物的人更加癡愚可笑。夫人不見商湯周武雖則富有四海,宵衣旰食,日理萬機,不得一日瀟灑。人君為天下表率,一舉一動,堂皇於世人眼前,吃了幾碗飯、臨幸了幾個姬妾,都被史官詳注、登記在冊,嘖嘖,和裸奔何異啊?心有所好,也隻能深藏不露,不能表現出絲毫偏私,否則不是成為佞臣投其所好的把柄,就是成為忠臣以死相諫的口實。人生如此,有何樂趣可言?如此兢兢業業到一命嗚呼,所謂‘格乎上下者,藏於區區之木;光於四表者,翳乎蕞爾之土’,權貴賤民,不都同是一黃土麽?即便有彪炳千秋的盛名,也隻是寂寞身後事,死後無知無覺,什麽也享受不到了。”“夫人,”沈遇竹前傾上身,微笑道:“由此看來,我若受了夫人的‘天下’,才是愚不可及之人吧?”夫人寸步不讓,笑盈盈道:“公子隻見其一,未見其二,竟將天下視若毒蠍猛虎,避之唯恐不及,何其狹隘也?”“哦?敢問我所未見的是什麽?”夫人道:“你莫非沒看見這之上,五步一兵,十步一哨,劍甲昭昭,公子,你該不會以為他們隻是擺設吧?古語有雲,‘天與弗取,反受其咎’,你既然如此重視自己的生命,就應當做出最有利於保全它的選擇,一味冥頑不靈,招致了不可預知的後果,豈不是愛之適足以害之了?難道說,公子不願隱沒於區區之木、蕞爾之土,卻一心想要葬身在這廣袤無垠的汪洋之中?”她勝券在握,盈盈笑道:“常言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自己或許還未意識到,你是一個多大的變數!我怎能讓你走向鍾離春?因此,即便你執意回避,反複推脫,但是我仍要問出這個問題”“公子”夫人聲聲切切,柔順溫婉,簡直是一位在詢問新作羹湯滋味如何的良母:“若我以天下贈君,君將何如?”沈遇竹啞口無言,緊緊抿住了嘴。夫人在帳後笑道:“公子何故又不說話了?”他道:“夫人誘之以利,曉之以理,恫之以刀鋸鼎鑊,沈遇竹敢怒不敢言。”他頓了頓,頗不甘心地問道:“然而,沈某仍是有一事不明您何必一定要找上我呢?”“哎呀,你!”夫人舉袖掩唇,忍俊不禁道:“你聽到姑娘們稱我為夫人,卻沒聽到她們稱你為公子嗎?”沈遇竹微微一怔,忽然想起,和“夫人”一詞同樣,“公子”如今逐漸演化成對青年男子的敬稱但在這個詞的本意,表示的是諸侯的親生子。第48章 姿碩夫人被桓公立為嫡夫人的時候隻有十七歲。她和驪姬一樣,傳聞擁有惑亂人心的美貌。她們同樣身處異國,麵對國君已成人得勢的諸公子,處境孤立無援。但姿碩夫人的不幸之處在於,其時齊國正顯露出盛極將衰的征兆:管仲已死,佞臣當道,昔日九合諸侯的霸主桓公已然垂垂老矣,無力給予她長久的庇護。姿碩夫人尚且來不及經營出自己的勢力,就卷入了諸公子爭位的亂局之中,為苟全性命,不得不倉皇逃出臨淄。此後數年,這個美麗而脆弱的女人如飛絮飄蓬,身不由己地隨浪潮沉浮著。“為躲避諸公子的追殺,我一度流落民間,又多次乞食於曾歸順齊國的漢陽諸姬。那些年來,我無權無勢,唯一可憑借者隻有桓公遺孀的名號,過得是一種怎樣寄人籬下的生活……我無意隱諱,你也盡可想象”這並不難理解。比一個落難的貴婦人更不幸的,是一個落難的美麗的貴婦人。尊貴使她不能貶低自己的身份,自甘於貧民百姓的生活;美貌又讓她不能拒絕他人的覬覦,一切故作矜持冷淡的姿態都不過是徒勞。時至今日,市井還風傳著當時姿碩夫人與諸侯王室之間各種匪夷所思的豔聞。然而據當事人所說,那些不過是苟延殘喘的無奈之舉。她的聲音幾近低不可聞,與其說是在講述往事,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這種狀況下,我連自保都無餘力,遑論保護繈褓中的嬰兒!或許是我前世造了太多冤孽,諸般不幸,止於自身還不夠,更降臨到我那兩個無辜的親生骨肉身上”“且慢!”沈遇竹遽然一驚,打斷道:“您說‘兩個’?”夫人的剪影在帳幕上滯了一瞬,“不錯!”她輕聲道:“當年我逃出齊宮,所懷的……是一對雙生子。”“……雙生子?!”沈遇竹霍然站起身來,語無倫次道:“這、這怎有可能?”姿碩夫人道:“……那一夜叛軍緊追其後,山路顛簸,侍衛接連死傷,我九死一生逃出死地,卻……不幸遺落了其中一個嬰孩……”夫人語近哽咽,低聲道:“依照當時情境,我料想他一定不幸喪生於叛軍之手了。我悲痛欲絕,若非懷中仍有一子尚需哺育,真欲一死了之。我雖然逃出升天,但是身無長物,又不敢拋頭露麵,隻好帶著幼子在鄉野隱姓埋名,好歹過了幾年窮苦而平靜的日子……”沈遇竹聽著夫人哀哀泣訴,想到這對貴胄母子流落鄉間,短衣少糧、窮困拮據,還不得不東躲西藏,終日提心吊膽,唯恐被人發現行蹤,心中不由一陣酸澀,心道:“他說他最恨窮困卑賤,原來是因為童年時有這樣顛沛流離的經曆。那個時候我又在做什麽?大概在青岩府師父的羽翼之下,過著衣食無憂、縱情書冊的日子吧。”又聽姿碩夫人道:“……誰料天不見憐,不過幾年,我們母子的形跡被人發現,又被當地村民綁縛獻給了當地國君。那小國的國君貪財慕勢,一心想要用我母子向齊王換取金銀財寶。我假意敷衍,對他說:‘國君,你的算盤打錯了!齊王視我母子為眼中釘肉中刺,你若是向齊國暴露我們的行蹤,非但寸縷不得,反而會招致齊國的追殺滅口,請國君三思!’誰料他笑道:‘夫人莫要欺我。齊王視若仇讎的可不是你,而是你身邊的小公子。前任齊王雖然在奪嫡之戰中不免和兄弟們白刃相見,隻因為最後能妥善地收斂安葬桓公,尚且得到了‘孝’的諡號。當今的齊王想必是很願意見賢思齊,迎回父親的嫡夫人好生供養,以博取‘純孝’的美名吧?”沈遇竹尋思道:“這個小國的國君,倒是頭腦清醒得很。”姿碩夫人又道:“我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嚇得渾身顫抖,哀求道:‘國君,求求你不要傷害我的孩兒!我已經嚐過一次骨肉分離之痛,若青奴也有絲毫閃失,我是決計不能活了!’”沈遇竹道:“青奴?”姿碩夫人道:“我的一雙孩兒雖然同胞而生,瞳人的顏色卻有不同。留著身邊的這個,他的眼睛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青藍色。”沈遇竹怦然心動,輕輕應了一聲:“我知道。”世間色相有千百種,沈遇竹最鍾愛青色。它可以形容無垠的天,可以形容恣肆的汪洋,可以形容風華正茂的鬢發,往往讓他想起少年時獨居深山,推窗望去那一片青翠欲滴的蒼莽林野,想起夜半無人時相伴的熒熒燈影。他望著自己手腕上青色的脈管,心道:“我們血脈裏流淌的是相同的血……或許這便是我和他頡頏糾纏,終究不能割舍的原因。”夫人道:“那國君說:‘看夫人舐犢情深,我斷不會傷害小公子一根毫毛的。隻是為確保夫人誠心誠意為我往齊國走一趟,須得留下小公子在我身邊為質。’我萬般無奈,隻得屈從。這個小國距離臨淄豈止千裏之遙,但為了早日贖回青奴,我不敢有絲毫耽擱。然而路途艱險,又有狼子野心之徒騷擾不絕,待我到齊國搬來救兵之時,才發現那個小國竟已被蠻夷攻破,據說那些茹毛飲血的野人攻入宮殿,燒殺擄掠數十日方止,王室之內血流飄櫓,國君被梟首示眾,而我的青奴,竟也在這場劫難之中下落不明。”沈遇竹的心被攥緊了,追問道:“後來他?”夫人哀痛道:“我心如死灰地回到齊宮,利用齊國太後的資源在天下搜尋他的蹤跡。皇天不負有心人,多年後,我終於在晉國六卿之中發現了一個形貌熟悉的青年……沈公子,你也見過他了,是不是?”沈遇竹心神恍惚,心道:“這麽多年來,他其實……一直在找我。”“或許因為流浪江湖吃了太多苦,青奴的性情大變,甚至不肯再認我這個母親……”姿碩夫人泣訴道:“沈公子,若你再見他,能否替我勸一勸他?到底有什麽嫌隙不能化解?我畢竟是他的母親我們是血緣相係的至親啊!”海浪輕晃,將姿碩夫人哀婉悲痛的輪廓印在帷幕之上。霎時之間,沈遇竹心內湧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他想立刻見到雒易。他想要見到那雙濃重眼睫下悒鬱難測的眸子,想要伸出手臂緊緊抱住他,像是抱著那個童年微賤、顛沛流離的孩童,像是抱著那個總是格格不入、踽踽獨行的自己。他甚至有著一種奇怪的感覺,沈遇竹就是雒易,雒易就是沈遇竹。他們本是一體,偶然分離出母體,又被苛烈的命運生生拆散。他們曆經了多少艱難險阻才找到彼此,為什麽要浪費時間在無意義的仇怨之上呢?沈遇竹忽然覺得,自己能寬宥雒易對他所為的一切傷害,他甚至有種天真的期待,假若自己與他坦誠相待,雒易一定願意拚卻前嫌,全心接納他……他心旌搖動,浮想聯翩,一時不知身處何地。卻聽姿碩夫人輕聲道:“沈公子,我是個命途多舛、無德無能的女人。一生最驕傲之事,是擁有你和青奴這樣一對聰穎卓絕的孩兒……”沈遇竹仿佛被蟄了一下,耳朵騰地紅了:“您怎能篤定我就是?”夫人笑道:“你當我這麽多年來打探搜尋,全是假的麽?”她柔聲道:“你聽說過青蚨嗎?這種小蟲在草葉上產卵,無論草葉飄零到何地,母青蚨總能辨認出幼子的氣味。甚至有傳說,將母子二蟲的血塗在錢幣之上,用出後錢幣仍會飛回到同一處相會。曾經我以為這不過是無稽之談,直到我看見了你……我才相信,這世上絕不會認錯自己親生骨肉的母親可惜玄微子為奸人所害,否則,一定可以還原當年的事實真相,驗證我所言不虛。”沈遇竹心潮翻湧,不知如何作答。夫人在帳後靜候許久,輕聲歎息道:“饒是如此,你仍然不肯回到我身邊麽?”沈遇竹喃喃道:“回到您身邊,就必須前往臨淄,和無虧爭奪齊王之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