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絞著眉毛道:“這還用問?”伸手在上麵打了個叉:“當然不。”“……”沈遇竹既無奈又好笑,寫道:“起碼沒說謊。你變耿直了。有進步。”他以為雒易定有一番反唇相譏,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雒易抬頭望他一眼,竟隻是別開眼去,凝視著兩人之間那一簇篝火餘燼默默不語。停了半晌,才簡單敘述了自己營救沈遇竹的經過。卻將在眾兵圍攻之下苦戰相護以及與姿碩夫人會麵之事,盡數略過不提。沈遇竹側耳靜聽,忽然覺察到雒易的語調中氣不繼,說不到兩三句,便要停頓休息一刻。他盯著那個在遙遙坐在陰影處的人,心中一動,開口道:“雒易,你過來。”他勉力出聲,嗓音十分嘶啞。雒易蹙眉道:“和你說了暫且不可發聲,傷了嗓子怎麽辦?”沈遇竹道:“你不肯過來,我還要高聲唱歌給你聽。”“……”沈遇竹見他遲遲不肯動作,愈發堅定了自己的猜測。他走了過去,清冷月光之下,雒易垂著眼睛,蒼白的額上凝著細汗,連唇都不見一絲血色。沈遇竹一語不發,在他身前坐下,慢慢檢視他身上大大小小十多處創傷。有的浸染生水,已然開始紅腫潰瘍,隱隱滲出膿水來。他隻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攥在手中,呼吸發緊,不自覺扣得指節泛白。好一會兒,他冷靜下來,慢慢環住雒易的腰身,額頭抵著他的胸膛,柔聲道:“我這才幾日不在,你怎麽就把自己糟蹋成這個樣子?”雒易別過頭去,以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輕笑道:“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不也折騰得我挺慘的?”沈遇竹淡淡道:“那是兩回事。”他們一時都不再言語。岩洞外夜梟哭啼,鬆濤如浪,一時不能辨別是否落了雨。然而確有什麽隨夜風潛入心間,潛滋暗長,肆意攀生,把心充盈得隱隱作痛,像是要躍出胸腔、躍出口吻之外。但他們終究什麽也沒有說。隻聽著彼此心跳聲聲,呼吸相聞,心底一片澄靜,即便不說,卻也仿佛都明了了。自是一夜無話。第二日,雒易醒來時,岩洞內已經看不到沈遇竹的身影。他拂開洞口叢生的藤蔓,鑽身出去,一麵放輕腳步走著,一麵舉目四顧,似乎在找些什麽。果不其然,一株榆樹茂密的樹冠之間正藏伏著一隻闔目小憩的鷹隼。雒易撮唇呼哨,那隻鷹隼倏地睜開雙目,抖擻翎羽,撲棱棱飛下來,乖順地停駐在他伸出的手臂上。雒易從鷹隼爪上拆下信囊,抽出其中的帛書細細端詳。他垂目沉思了一會兒,在信上稍做記號以作回複,把帛書塞了進去。舉手一揚,將鷹隼放回天空之中。他沿著洞口被足跡踐踏的草痕往前走,不多時,卻看見不遠處幾道白煙嫋嫋盤旋而上,沈遇竹抱著滿懷的野花野果走了過來。沈遇竹一看見他便訝然道:“咦?你怎麽走出來了?”雒易道:“你不也走出來了?”沈遇竹遞了一枚果子給他,笑道:“你外傷很重,還是安分歇著比較好。”頓了頓,又指著白煙道:“我按照與卓心的約定作了信號。他看到之後,會第一時間派人來此地接應我們。”雒易微蹙眉頭,道:“你還要留在鄭國?”沈遇竹垂下眼眸,心道:“他離開絳都多日,自然不願再在此地多做勾留。”抬頭對他笑道:“我知道你怎麽想的。但是絳都山長水闊,你現在的狀態趕路太勉強了。不如暫留此地,治好身上的傷要緊。”雒易的雙眉越蹙越緊,道:“我這些不過是皮肉傷而已。真正要緊之事,分明是你身上的毒!”沈遇竹笑吟吟道:“可是我睡了一覺醒來,自覺精神旺健,行動自如,一點也不像是中了毒的樣子。或許我身上的毒在水裏泡了那麽久,已經泡失效了,也未可知啊。”雒易眯起眼睛:“沈遇竹,你當我是傻子嗎?”他一把攥住沈遇竹的手,惱道:“你看看自己手上的出血點,可是安然無恙的樣子?要不是因為你得了痛覺遲鈍的怪病,說不定現在已經痛得滿地打滾了!”再想到熱衷九鼎的時不軌之徒日夜覬覦,齊國太後又在暗處蟄伏,沈遇竹的處境可謂是危如累卵,他卻仍是一副悠遊自在、油鹽不進的模樣,實在讓雒易火冒三丈,心道:“管他到底是天真是淡泊,還是自暴自棄,此事我需得定下主張,絕不能由著他這樣拖延下去!”索性不與他歪纏,拋下沈遇竹,轉身便走。邁出一段路,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沈遇竹跟不到幾步,便停在一株樹下,慢慢蹲伏了下去。雒易心頭一緊,記掛他身上毒發,快步走到他身前:“你怎麽了?”卻見沈遇竹抬起頭來,衝他展顏一笑,道:“你看看這是株什麽樹?”雒易一怔,才發現二人身處一株梓樹之下,也記起了溱洧之畔持花相贈的風俗。沈遇竹將手內采擷的一束**遞到他掌心中,柔聲道:“雖然上巳節已經過了……不過,‘萱草忘憂,**蠲怒*’,可不會因為時序變化而改變。雒易,你答應我,別生氣了,好嗎?牽動了傷口,又該開裂啦。”自二人相識以來,沈遇竹似乎從未用這般誠摯的語氣與他說過話,甚至還帶著一點取悅的溫柔。雒易的憤憤之氣盡數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卻是彌漫心間的酸澀之感。他緊攥著那株纖弱嬌美的**花,低聲道:“你為何總留意這些瑣屑之事……你知不知道齊國太後的手段?她既然決意取你性命,你暫時無恙隻是僥幸,再過十天半月,甚至再過一個時辰,你有可能就會毒發而亡”沈遇竹淡淡道:“所謂‘世事無常’,我哪怕不因為姿碩夫人所下的劇毒而死,恐怕也會喪命在某些個意圖劫取‘九鼎’的人手上。件件憂煩,還煩得過來嗎?倒不如撇了開去,著力做些可為之事……”雒易攥住沈遇竹腰側的衣袍,緊緊盯住他,道:“那我呢?我費力把你救了回來,就是為了眼睜睜看著你死嗎?”沈遇竹一震,心內五味陳雜,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雒易深吸一口氣,鬆開手,轉過了身去,淡淡道:“罷了。有一句話你說得不錯,著力於可為之事,不必憂煩於無常。你的**,我收下了。”沈遇竹看著他的背影,正想說些什麽,卻見遠處一隊兵卒朝這裏趕了過來。看裝束,正是公孫卓心的手下無疑了。***:嵇康說:“**蠲忿,萱草忘憂。”李漁說:“凡見此花(**)者,無不解慍成歡,破涕為笑。”**花的小葉朝展暮合,古時夫妻爭吵,言歸於好之後,共飲**花沏的茶。人們也常常將**花贈送給發生爭吵的夫妻,或將**花放置在他們的枕下,祝願他們和睦幸福,生活更加美滿。第53章 合歡蠲怒(下)處理完手頭幾件緊要的公事,公孫卓心便匆匆往宅邸處趕。一邁入廳堂,赫然見到兩個年輕男子正對坐幾前飲茶,聽到他的腳步聲,雙雙抬起頭來。公孫卓心隻覺眼底發熱,上前幾步,一把把才站起身來的沈遇竹攬進懷內,拍著他的背半晌不能言語,良久才低道:“我幾乎以為見不到你了!”沈遇竹拍了拍他的肩,鬆開懷抱,指著案上香茶,笑道:“還未領教師兄珍藏的香茗,我怎能甘心引頸就戮呢?”公孫卓心輕歎一口氣,正想說什麽,卻見雒易笑吟吟坐在一旁,不禁道:“雒大人,你的氣色很差,傷情如何?方才我的醫工來過了沒有?”雒易笑道:“多謝公孫大人遣派的名醫。我已好多了。這次能夠救回沈遇竹,實在多虧了師兄的大力襄助。”公孫卓心臉上頗有慚怍之色:“雒大人言重了!此事說來慚愧,原本定好了由我牽製上的兵力,再由雒大人趁亂救出沈師弟。可是事發沒多久,我卻恰好收到了國君的應召,為商議幾日後的春社大典,迫我撤回舟船、即刻回朝。所謂‘大力襄助’四字,我怎敢當呢?幸而你們兩個吉人天相,終是安然無恙。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自處?”雒易颯然一笑,一麵輕輕搖頭,一麵以一副豁達大度、深表理解的神色道:“師兄何出此言?我亦為人臣子,怎會不明白師兄的苦衷!我與沈遇竹俱是無恙,師兄不必為此掛懷。”他又親切道:“我亦聽說,鄭國的春社別有不同,既是國君祈福國祚的祭祀大典,也是百姓互通有無的商貿佳節,事最繁劇,除了師兄,鄭國還有誰能膺此重任?鄭君還能倚仗誰?總是要師兄心無旁騖地將這一盛典辦得盛大莊重,才足以寬慰君心,也好讓漢陽諸姬,見識見識莊公當年‘初霸’的強盛風範。”雒易這一番開解勉勵,讓公孫卓心心內一陣溫暖,隻差與雒易執手相看、引為知己了。沈遇竹心中卻是警鈴大作。他太了解雒易了!公孫卓心奧援不力,累得兩人差一點就葬身江海,以雒易善於報複的個性,竟不狠狠挫他幾句,反倒這樣親切地與他說話,豈不太詭異了嗎?鷙鳥將擊,方有卑飛斂翼之態。沈遇竹心念電轉之際,已然脫口道:“我倒以為”他輕咳一聲,道:“師兄你想,鄭國處於四戰之地,無險可守。這次的商貿會盟固然是一次彰顯國勢的良機,可師兄也明白禍福相依之理。陽翟、長葛等要地,關防兵力不可懈怠;往來經營的異國商賈也應詳查,提防有人趁機混入,擾亂國內局勢。如此一來,哪怕儀式簡薄,卻換來國勢穩定、百姓無虞,豈不更能寬慰君心嗎?”公孫卓心醍醐灌頂,驚出一身冷汗:“你說得不錯!”霍然站起身來,“這件事才是當務之急,我需得立刻去布置。雒大人,沈師弟,你們稍坐片刻,我去去便回。”公孫卓心一麵說著,一麵大步匆匆往廳外走去,又聞得車馬粼粼之聲,一杯熱茶還未沾唇,便又離開了。沈遇竹轉向雒易,對方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負手,徑直往外走去。沈遇竹連忙快步跟上,喚道:“雒易、雒易!”他追至堂外長廊上,才一把牽住了雒易的袍袖,道:“你答應過我,不生氣的!”雒易“啪”的一掌拍在楹柱上,回頭瞪他一眼:“我沒有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