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拭淨血汙,正將染血的袖擺藏進外袍之下,聽著公孫卓心這幅鄭重其事的告誡,竟隻覺得一陣荒唐無稽,失笑道:“師兄!他可是雒易。”沈遇竹並未察覺自己口吻之中隱隱然的嘉讚之情。或許,世上確實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雒易了。或隱秘迂回、或高歌猛進,他能以各種姿態,棄絕常人所拘泥的愛憎情感、禮義虛名,掃除一切障礙,處心積慮、孜孜不倦地追逐著成功;而成功也對他青眼有加,頻頻成為他的座上賓。即便世間沒有沈遇竹,他也絕對能夠青雲直上,攫取到他夢寐以求的權勢。這番布置對他而言,或許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鋪墊而已,根本不值一提。雖然他仍常常困惑於雒易對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濃烈情感,但他還記得,過去雒易對自己直言不諱表示過的厭恨之情,更充分見識過雒易為達目的而展露出的、涼薄甚至是殘酷的個性與手段這樣一個聰明而務實、意誌強悍的人,若說他會對沈遇竹的去留而傷心欲絕、痛哭流涕沈遇竹實在無法想象那副場景!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和他隻不過是暫借了這同生共死的緣分罷了……”了他置身事外地分析道:“若不是到了這般生死關頭。即便拋開世俗繁禮不論,以我二人的誌向品性,難道還能作長久之計嗎?遲早也要口出惡言,分道揚鑣,說不定有朝一日還會兵戎相見……止於此步,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他頓了一頓,刻意以佻達從容的口吻調笑道:“花木盛極而敗,而欲萌未萌之際,才最是動人師兄,你說是不是這樣?”公孫卓心斜乜他一眼,頗不高興道:“我是讀孔孟之說的,你們那些‘非禮’之事,別來問我。”沈遇竹粲然大笑。公孫卓心頓了頓,自己卻又忍不住忿忿道:“你真正是當局者迷!如果你當真不治,我看他第一個要瘋。到時候他遷怒到我身上,發起狂來一把火把這兒燒了,我倒要看你擔待不擔待得起!”沈遇竹眨眨眼:“若真有這麽一日,我能怎麽辦呢?隻好從九泉之下爬起來,親自來給師兄你道歉了。”公孫卓心打了個寒噤,斥道:“你可饒了我吧!”沈遇竹哈哈大笑起來。轉目望向窗外,正是一麵錯落璀璨的花床,青翠欲滴的綠葉中散落著許多玲瓏嬌嫩的小小的骨朵,旁側卻有一株木棉淩空拔起,碩大麗的焰火般的花,沉甸甸地綴滿了枝頭,傲慢地俯瞰著它自甘嬌弱卑下的同儕們。他喜歡它那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甚至喜歡它那不加掩飾的野心,像是要把那淡白寥廓的天幕一並點燃。四時之中,以春景最美,大半也是因為其短暫而無可挽回。所謂“執者失之”,他並不打算去攀折花枝,做一個妄圖能私藏這盛景的愚人自詡衝虛淡泊的自己,又怎會是這般愚人?然而,即便明知情逾應分、即便明知不合時宜……在重重包裹的內心深處,隱秘的願望像是蛹中的蠶,用它稚嫩的足觸,羸弱卻又執著地抓撓著心壁。他出神地望著那株木棉,心道:“若臨死之前,還能嗅到那香氣……該有多好。”第55章 縱我不往(上)轅鈴聲驟然一滯,沈遇竹自車內撩起帳幕,正看見車前立著一個頎長身影。雒易負著手,淡淡望向他:“才回來又要出門?”沈遇竹含笑應道:“是,和友人相約議事。”頓了頓,又道:“你的傷勢未愈,這幾日還是不要下地走動為好。”雒易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灼灼盯住他,道:“還有什麽要和我說的嗎?”沈遇竹想了想,道:“麻煩讓一讓路?”拉車的棗紅馬原地躑躅幾步,不耐煩地朝雒易噴出一股濁熱鼻息。雒易紋絲不動良久,終於露出一個無可指摘的笑容,往後退了兩步。紅馬仰脖發出一聲得意的嘶叫,撒開四蹄拉著馬車絕塵而去,自把雒易一人晾在揚起的漫天塵沙裏。三天了。雒易還記得沈遇竹當日抵著他的額頭,紅著臉地說“稍後我去找你”,撩得他心旌搖曳,當夜便在房內秉燭通宵達旦以待,直等到雞鳴時分,才意識到自己竟是被耍了。足足三日,除了公孫卓心派遣的名醫侍從抱著各式各樣的珍稀藥材、一日三餐地往他房內跑,沈遇竹竟是一次也沒有上門來看過他虧得他還能夠笑得若無其事請他讓一讓路!此人無恥之尤。雒易陰沉沉地想。直到天邊曉月初升,無恥之尤沈遇竹才披星戴月而歸。他邁過長廊,經過雒易棲身的庭院,舉目望見臥房內漆黑一片,心知對方已然安歇。便心無旁騖在庭內靜靜站了一會兒。石階下生著一叢雪白的夜蘭香,趁著這四顧無人的深夜,幽幽地散發著不欲人知的芬芳。沈遇竹抿唇一笑,慢慢自廊下走了。回到房內,又在燈下對籌劃做幾番推敲,對即將發出的信函做幾番斟酌。自從齊國太後的死裏逃生後,他才頓悟師父臨終之前那句遺言的真正意義。“誰能料到,‘委蛇’所指的竟是那般……”沈遇竹自言自語,信手提筆,在紙上描繪那副昭示一切的圖騰。草草幾筆,勾勒出一對人身,又繪蛇尾逶迤交纏,繪日月以合易,繪星盤以列縱橫,繪規矩以中繩墨,繪月中金蟾、日中祥鳥……謎底已昭然若揭,但應如何調動全局,才足以扳回這一城?他托頷沉思良久,移目到畫像中的人像之上,忍不住又提起筆來,為畫中人添上一襲鬈曲豐盈的漆黑長發。左右看看,忍俊不禁,索性伏在案上,全神貫注、一筆一劃地描畫起來。會當此時,卻聽房門戛然一聲,竟是雒易推門昂然而入!沈遇竹驚得魂飛魄散,一把抓起紙差點沒吞進嘴裏。雒易停住腳步,望著他驚魂不定的模樣,狐疑地挑了挑眉。沈遇竹麵紅耳赤,憋出一句:“你……怎麽不敲門?”雒易啞然失笑,懶懶道:“我看你也沒在箕踞而坐*啊!”他往前邁出一步,卻見沈遇竹愈發如臨大敵,攥著案上一頁紙不肯撤手。雒易眼眸一轉,泰然自若地反問道:“軍務機密?”沈遇竹知道他誤解,暗自鬆了一口氣。索性順水推舟,當著他的麵將畫疊起,遞到燭火之上點燃,一麵笑道:“自然是絕密。”他垂下眸子,輕笑道:“若事有泄露,我此生休矣。”雒易若無其事地應道:“原來如此。”不動聲色地踱步到棋枰旁,挾起一枚棋子,出手如風般擲去,“刷”地打熄了燭火。沈遇竹還未反應過來,手中未燃盡的畫已被一把奪了過去!雒易將紙抖將開來,一麵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機密,讓你這樣沉迷”話音驟然而止,雒易微瞠雙目,不可置信地望向畫上的人像。但見其鬈發如雲,深目高鼻,劍眉入鬢那分明正是他自己。沈遇竹俯首羞愧無地,緊緊扒著小窗,臊得像是要從這裏跳出去,幾近哽咽道:“……你實在是……既粗魯……又失禮!”雒易唇角抑製不住地往上揚,冷靜苛評道:“筆法粗糙,尚有進步的餘地。”一麵仔細將畫疊好藏入衣襟,拂一拂袖,從容自得地在沈遇竹身邊坐下,微笑道:“你三日不來見我,就是躲在房內參詳這等機密?”沈遇竹耿耿不樂,垂眸洗盞沏茶,不肯應聲。雒易不急不惱,一手支頤,望著他沏上新茶,遞在自己麵前,才慢慢開口道:“我打算去齊國,向姿碩夫人求解藥。”雒易一怔,斂容正色,聽沈遇竹道:“姿碩夫人要謀奪齊國政權,除了扶持子息做齊侯之外,別無他法。她之所以下毒,其用意與其說是為了取我性命,不如說是希望能控製我做她的傀儡。”“可是桓公之子已失蹤了二十多年,她大可以隨便揀選一個乖順聽話的心腹說是自己的子嗣,憑什麽再選擇已然和她決裂的你?”沈遇竹道:“憑我知道九鼎的下落。”雒易一怔:“你根本……”“不錯,師父生前從未將九鼎的下落告知於我,一直以來,我也以為自己並不知道。直到從王舟上死裏逃生後,我才豁然驚覺,找到九鼎的關竅正在我自己的手上。雒易,你還記得留命館地宮之下那兩尾巨蛇嗎?當日它為‘雷聲’所驚,臨死前嘔出一件物事……”沈遇竹一麵說著,一麵取來一隻匣盒。打開一看,其中用絲絹包裹著一麵黑沉沉的令牌,幽幽透著一股清冷木香氣,牌麵上赫然鐫刻著人首蛇身的交尾圖,日月星辰環伺四周,如地宮石壁上的圖騰如出一轍。沈遇竹道:“九鼎的地圖,正藏在其中。而要解開其中的機關,非要借助姿碩夫人不可……”雒易握起令牌端詳,隻覺其質地奇異,雕鏤的工藝十分高超,圖形雖不大,每一處卻都是纖毫畢現,連人麵上的微笑都栩栩如生,神采勃發,無論如何變幻角度,那雙眼睛仿佛都在幽幽地追隨著自己,令人觀之入迷。沈遇竹一麵分析,一麵將自己下一步籌劃和盤托出,雒易凝神屏息,思緒如風雨海上驚濤翻湧,終究,卻盡數掩沒在深沉無光的海麵之下。沈遇竹道:“……所以,為了取信於姿碩夫人,休說我無法解除這‘弱水’之毒,即便我知道解方,這毒我也不能解。”雒易問道:“你當真要這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