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隨人潮走向城門,正看到被眾人擁簇進城的齊軍。眾士卒臉上都洋溢著大勝凱旋的誌得意滿,而領軍為首的雒易卻仍是那副從容沉穩的神態。他高踞駿馬之上,一手抱著頭盔,轉過臉正和身側滿臉興奮之色的副官交談。他的甲胄斑駁殘破,布滿了刀痕血跡;他的發髻淩亂,衣襟處、麵龐上盡是風塵、汗漬和血汙,看上去又肮髒又野蠻,和那一群滿腳黃泥的粗野兵卒別無二致然而映在沈遇竹眼中,卻覺他的形貌是那般生機勃勃、煥彩生輝,尤其當他與人交談時一挑眉,湛湛碧眸如火光迸發,俊美得令人心魄搖撼。雒易一轉頭看見人潮之外的沈遇竹,眼前一亮,禁不住粲然一笑,滿身冷厲森然之氣不由渙然而消。他策馬排開人群朝他走來,微微俯**和他手指交握,低低笑道:“你你回來了?幾時到的城中?已經見過馮搴了嗎?”沈遇竹笑著應是。其實雒易說什麽他都不太分明,隻仰頭含笑望著他,將手掌覆在他的膝上,輕聲道:“你呢?還疼不疼?”雒易望著他溫馴喜悅的雙眸,胸臆湧起一陣暖流,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在雒易不良於行的那段時日裏,隻要他開口喚他,有時甚至隻要他抬一抬眼,沈遇竹便會馴順地走到他身邊來。論身量他其實還比他略高一點兒,每每為了遷就坐在輪椅上的雒易,卻總是不避塵土,屈膝在他麵前,仰麵笑著與他說話。那時候他麵上便是這般溫柔專注的神情。雒易知道沈遇竹看似溫吞,其實又聰明又清醒;但不知道為什麽,在親近了之後,他便常常在他麵前流露出天真稚氣的神色正如此刻,那雙幼鹿一般毫無設防的黑眼睛全心全意地注視著他,綿綿地流淌著眷戀之情,像是慫恿著他趕緊對他為所欲為一番。雒易酣戰方罷,筋骨雖隱隱酸疼,卻是鬥誌未消,撫著沈遇竹修長的手指,隻覺又一陣血脈僨張,眸中焰光愈發熾熱,恨不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將眼前之人一把拉到馬上,縱馬狂奔到僻靜無人之處,好幕天席地地一逞獸欲正當此時,身後傳來歡呼之聲。雒易回眸一望,卻是當地的百姓聽聞師旅凱旋,簞食壺漿來犒勞軍隊了。他拍了拍沈遇竹的手,輕道:“等我片刻。”沈遇竹點了點頭,退了開去。雒易翻身下馬,轉身疾步迎向扶老攜幼的老百姓,屈身攙扶住正要下跪的老人,極盡謙恭地笑道:“老人家這是做什麽!平白折煞晚輩了”老人是本地的鄉賢裏長,滿麵風霜,雞皮鶴發,齒牙盡落,口音極重,激動地朝他敘說個不休。雒易含著笑意耐心傾聽著,不時親切地應和上幾句。在眾人喜不自勝擁簇在旁,均覺所謂軍民魚水情深、融融泄泄,莫過於此。老人激動的心情稍稍平息,顫顫巍巍地端出一壇珍藏已久的醇酒,滿滿斟上,執意要親自敬祝給將軍。盛情難卻,雒易笑著接過,正待一飲而盡,眼前驟然一黑,原先隱約酸澀的筋骨忽然竄起一陣針紮般的劇痛,幾乎站立不穩,手內抖顫,竟握不住酒碗,將半碗酒漿都傾倒在了地上!原本談笑的眾人不由一陣駭異,頓時人聲岑寂,瞠目結舌,實在不明白將軍此舉是何用意?雒易隻覺雙膝筋骨迸裂般的劇痛,一顆心沉沉如墜冰窖,瞬間反應過來自己發生了什麽沈遇竹說得不錯,那藥方不過剜肉補瘡之策,劇烈的藥性反噬,竟然在此刻再度爆發了!當前齊軍屢戰屢勝,風頭正健,一旦主帥的傷勢被發現,之前一切經營都將白費,後果怎堪設想?雒易秉性堅忍,應變又快,強忍著捱過周身劇痛,神色不變,將餘下半碗酒徐徐傾注於黃土之上。他迎著眾人驚詫的目光,攙著老人緩緩坐在殘垣之上,暗暗掩飾自己隨時可能頹然倒下的虛弱,沉聲道:“老人家,你敬錯了人了!”雒易的目光從在場每一個人臉上慢慢流轉而過,許久,才啞聲道:“老人方才說,這壺酒是三十年他親手埋入地下的珍藏諸位,三十年前是什麽日子,你們還記得嗎?”眾人心中一動,卻聽雒易慢慢道:“不錯,就是那一年,桓公在葵丘舉行會盟,三拜叩謝天子親賜的肉胙。周德衰微,周王被犬戎趕出鎬京,流浪諸國;夷狄南下,更是屢屢以鐵蹄侵我中原。在那個荒年災月,是誰伸出援手攘除敵寇,恢複華夏衣冠?又是誰傲視群雄,創下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不世之功?那是每一個齊國人都銘記於心的輝煌曆史,距今已有三十年了!三十年太長了,長得能釀成這一壇醇酒;三十年卻也太短了,即便我們未曾有幸參與那等盛世繁華,卻一定也聽我們的父輩像這位老人一般滿懷自豪之情地提起過在那時,自稱是齊國人是何等的風光無限的一件事啊!昔日的強盛和風光,我們何嚐有一日忘卻?這驕傲早就融入了我們的血脈之中!”眾人暢想當年盛世輝煌,國富民強,諸國來朝,曆曆如在眼前。身側的老人更是激動不已,雪白的須發顫抖個不停,抬起枯槁的手擦去著眼角沁出的淚水。雒易頓了許久,趁著體內一陣劇痛稍息,以沉痛的口吻低聲道:“然而誰能料到,區區三十年過去,昔日縱橫捭闔九州的霸主,卻被蠻荒之地的燕國欺辱到了這般境地!那些粗魯蠻橫的野人聯合了一群忘恩負義的市儈之徒,磨牙吮血,貪婪覬覦著我們的財富和國土。他們發動戰爭,踐踏我們的莊稼,燒毀我們的房屋,鞭笞暴打我們的兄弟他們將尚在繈褓之中嚎哭的嬰孩,從絕望哀啼的母親懷中狠心奪走!他們將我們白發蒼蒼的父母,驅趕呼喝如牛馬一般!還有多少日思夜想的親人,失陷在被攻占的城池中,天各一方,也不知是生是死,不知今生能否還能相見……”眾人聯想桑梓之情,想到手足親朋生離死別的切切哀痛,禁不住黯然神傷,哽咽不已,更有人忍不住淚流滿麵;想起敵軍侵略家園蹂躪故土的暴行,又是一陣咬牙切齒,不由自主握緊了雙拳。雒易緊攥著雙膝,環視四周,端詳著眾人神色,緩緩道:“總有外人嘲笑我們,說齊國人都是唯利是圖、隻知道怯懦自保的油滑商人,然而這場國難卻向天下昭示了齊國人的血性和勇武。商人傾家蕩產四處奔走,老弱婦孺舉家上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盡管由他們嘲笑去罷!齊國人從未從此團結一致,凝聚成銅牆鐵壁,教他們再難犯我分毫!這是舉國的苦難,也是上天的試煉,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艱辛的考驗敵人的人數遠勝於我們,敵人的物資遠勝於我們。我們或許會失利,或許會負傷,或許會犧牲,但是有一件事永遠不會更改齊人永不屈服!”眾人受此激勵,一個個昂首挺胸,胸腔內熱血迸流,振奮不已。雒易的聲線也愈發慷慨激昂:“我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奮戰到底哪怕我們的國土被燒成焦土,哪怕我們流盡最後一滴鮮血,我們終將勝利!齊國終將複興!”他雙目如電,環視眾人,以一種狂熱的激情感染著在場軍民,慨然道:“我日夜賭咒發誓,隻要能將敵人趕出故土,我願付出一切砍斷我的雙腿,我還有雙臂可以投出長槍;砍斷我的雙臂,我還有軀幹能為戰友阻擋刀劍;砍斷我的頭顱,我還有牙齒能咬斷敵人的喉嚨”他戟指眾人,厲聲喝問道:“告訴我兄弟們!便隻有我一人這麽想嗎!”隨著這一聲喝問,泱泱眾人齊聲呼喊應和,如野火落入荒野,頓時燃起了一片鋪天蓋地的燎原烈火。雒易笑道:“不錯!這才是齊國兒郎的血性!”他指了指酒壺,道:“所以我才說老人家的酒敬錯了人該受用這美酒的,不是什麽將軍,而是犧牲長眠在這片土地上萬千英靈而是每一個浴血奮戰的齊國人!”一個將官走上前來,將那壇美酒高高舉起,盡數拋灑於青天之下。他須發戟張,“砰”的一聲將空酒壇在地上摔得粉碎,高聲呼喝道:“趕走燕狗!複興大齊!”人人心旌搖蕩,群情鼎沸,向浩茫蒼天狠狠揮擊著拳頭,此起彼伏地齊聲怒喝道:“趕走燕狗!複興大齊!”雒易坐在人群之中,竭力忍耐著又一波刺骨劇痛。他支撐心力說了這許多話,早已四肢酸乏,渾身顫抖,冷汗涔涔滾落,將重衣革甲都浸透了。然而群情振奮,人人呼喝淚流之時,竟也絲毫看不出他這神色有何異樣。這是士氣空前振作的關頭,是以他咬牙拚盡全力,不吭一聲,更喬裝出從容自得的神態,激發眾人同仇敵愾之心,在人人涕泗迸流的狂熱之中掩飾自己的失態可就在這喧鬧鼎沸之中,雒易無比清醒地意識到,此刻的自己,連屈一屈雙膝的氣力都沒有了!他在心中忖道,風口浪尖,正是千鈞係於一發的時刻,當下應當如何收場?正當此時,馮搴排開眾人走上前去,恭謹屈身笑道:“將軍,即墨的使者方才來了,指名請您先行去領受機要!”先前,齊人眾誌成城地齊聲呼喝,聲浪排山倒海一般,直衝九天霄漢之上。營帳內的馮搴和端木墉聞聲邁出來,聽得眾人呼聲雷動,不由駐足而觀。卻見一人撥開人牆奔到眼前,握住馮搴的手倉皇道:“馮大人!雒易他他”四周一片嘈雜,馮搴根本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隻愕然道:“遇竹,你怎麽了?從未見你這般神色……”沈遇竹搖了搖頭,拽起馮搴便往前衝去。原來,他在人群外看到雒易傾落酒漿之時便察覺到了異樣。他和雒易相處甚久,那舉手投足一瞬之間的反常,能瞞騙過千目昭昭,卻如何能瞞過他呢?他一顆心懸在半空中,但見雒易的臉色愈發青白,滿麵是汗,如患了瘧疾一般顫抖不停。他知道雒易素來能忍痛,當時被迫服用了羈縻丹,痛覺分外敏感之時,尚且能喬裝成若無其事的模樣,如今眾目睽睽之下竟然這般難以支持,他簡直無法想象他在禁受何等摧心裂肺的劇烈痛楚!然而他空自焦心如焚,卻也心知值此關頭,絕不能將雒易的虛弱暴露於人前,是故等雒易一番掩飾矯作方畢,便匆忙拉來馮搴救場。馮搴經他授意,故意矯詞說使者有機密信函要將軍獨身去領,好讓雒易盡快脫身出來。雒易和馮搴四目對視,便知他意圖,點了點頭。一人牽了一匹馬走到了跟前,雒易抬起眼來,與那人視線相對,正看到沈遇竹隱含擔憂的雙眸。還不及雒易有所動作,馮搴便走到高處,朝眾人朗聲笑道:“將士們!今日我們連克兩城,又有父老鄉親贈酒犒勞,實在是個大喜特喜的好日子!我有一計,不如現在便隨我往校場上,舉辦一個小小的比試如何?年輕力壯的兄弟們來好好搏鬥較量一番,勝出者便可在下次戰役中獲得扛旗的殊榮!鄉親們也一同飲酒吃肉,圍著篝火,看看大齊兒郎的風采咱們吃飽喝足,好攢足力氣,盡快去滅了那北燕狗賊!”本已意氣風發的眾人一聽這番話,更是笑顏逐開,歡呼雀躍,人人爭先恐後地報名,紛紛往馮搴那兒擁簇聚攏而去。幾乎無人留意,人潮背後的將軍被人不動聲色地攙扶上了馬背,遠遠地走了。第73章 更漏難眠(上)一避開眾人耳目,沈遇竹便翻身上馬,一手攬住了身前的雒易,一手持韁策馬狂奔。待來到自己的耳房,匆匆將他抱下馬來,直衝進門。雒易蜷縮在他懷中,疼得不住痙攣,如身處大紅蓮地獄,痛不欲生,皮肉坼裂,氣血倒湧,全身赤紅,冷汗簌簌滾落。沈遇竹撕開他的衣袍,但見他周身血管鼓脹,舊傷迸發,綻作蜿蜒血線,自潰爛的患處在蒼白肌膚上一路蔓延。沈遇竹草草料理了他身上幾處嚴重的瘡口,焦灼道:“這樣不行,我去找醫工”雒易死死咬著下唇,本已說不出話來,聞言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不!”沈遇竹隻知他不欲讓外人瞧見自己這幅模樣,撫著他的手勸道:“至少讓我去取針艾和藥……”“你哪兒也別去!”雒易雙目赤紅,伸出雙臂緊緊擁匝住他,粗魯喝令道:“抱著我!”沈遇竹心中一震。雒易伏在他的肩頸上,闔目咬牙硬抗著,因為劇痛而不時戰栗抽搐。沈遇竹感到他身上滾燙的熱意燒灼著他的肌膚,血和汗的腥氣蒸熨著他的鼻息,感覺自己像是抱著一頭凶野的獸。他想起十三歲時在青岩山的深林中設下網罟,捕獲的那隻劇烈掙紮的金睛狸豹可是他懷中這隻野獸並不想從他身邊逃離。它是要撕開他的胸膛,齧住他的軟肋,闖進他的心裏去。他閉上雙目,緊緊擁抱著他,想象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疼痛,似乎如此就能為他分擔消減一點痛楚。以至於當雒易精疲力盡昏睡在他懷中的時候,他自己還在不住地輕輕顫抖。雒易微蹙雙眉,沉沉睡去。沈遇竹下榻取來湯藥,一點一點口渡與他;又汲水為他擦拭身體,包紮傷瘡。握著他的手坐在榻邊,看著他身上的瘢痕逐漸轉淡。落日迫近西山,夜色徐徐降臨。雒易緩緩睜開了眼。燈燭未燃,狹室昏暗,他自語般低聲開口:“……最初隻在子時,也不過發作半個時辰”沈遇竹轉目望著他。雒易注視著屋上橫梁,慢慢道:“之後發作的時間越來越長,間隔也越來越近。發作之後,又有三五個時辰不能將息、雙膝無力……”他不再言語,嚐試屈動雙腿,卻隻覺筋絡酸麻,沉重木僵,不像是移動他自己的肢體,倒像攪動兩柄插進軀體內的利劍。沈遇竹低道:“這樣不是長久之計。”“不錯。下一次發作不知是什麽時候?”黑暗之中,他的聲音森冷而陰鷙,躁惱道:“不過多久,這雙腿就要徹底殘廢我耗不起了!”他殫精竭慮綢繆多時,一步步扭轉乾坤,將局勢推到如今的勝麵,臨門一腳,竟似要前功盡棄。雒易無法設想這樣的情形。他是統領萬千生民的將軍,卻也是棋盤上一顆過河卒子隻許前進,不能後退!“我必須要在十日之內,攻破燕軍最後一道防線,徹底結束這場戰役”沈遇竹心中泛起不祥的預感,卻見雒易猝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沈遇竹將雷火的配方給我!”沈遇竹駭然一頓,遲疑道:“你說什麽?”“當**在蛇窟之內,用的什麽辦法引來天雷,激起衝天氣浪你總該記得?”他的聲音急促而強硬,像是一顆顆疾落而下的冷雹,敲砸著沈遇竹的肌膚:“當時不過一捧藥粉的份量,就能有那般威力!若現今以百倍、千倍製造它……”他愈說愈興奮,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將它埋進敵軍城牆之下、壕塹之中,便可將敵人的堅壁深壘、千軍萬馬全部炸成一團齏粉旦夕之間,你我就能贏取這場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