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然而那隻是表麵上的說法。當前的衛君州籲是前代衛莊公嬖人所生的庶子,他弑殺嫡兄衛桓公後繼位,國內根基未穩,卻匆忙發動戰爭,其根本用意,一方麵是為了借此煽動國人的愛國熱情和敵愾之心,轉移國內對他上位的不滿情緒;另一方麵想趁著征兵的借口,重新整編軍隊,徹底掌握國內兵權。因此,我們要攻其薄弱之處,從衛國國內矛盾入手……”沈遇竹條分縷析,指點擘畫,娓娓而談。二人從聯軍各國的根本利益出發,展開一番說理論辯,由南向北,縱橫捭闔。端木墉坐於一旁,見二人針鋒相對,你來我往,蘊刀光劍影於唇舌之間,不由自主隨著詞鋒心潮起伏,瞠目汗出。不知不覺間,香爐已冷熄,雒易終於詞絀,推開算籌垂眸不語,顯然已無法否認沈遇竹是這次遊說的最佳人選。端木墉喜出望外,握住沈遇竹的手笑道:“我原先還擔心此行不能全功,如今有師兄同行,方知我們已勝券在握。”雒易鬱鬱不言,半晌開口道:“此去深入敵國,變數太多,我撥一支精兵給你們護駕……”沈遇竹道:“不必了。如今我和端木兩人以齊國商民的名義出行,那些權貴即便是再不待見我們,最多收納寶物再將我們置之門外也就罷了。但假若軍隊壓陣,對方有所提防,指不定會進一步激化矛盾,變成不可挽回的流血事件。說起來,倒有一件事真正要請將軍幫忙,此次出行經過許多國家,路途遙遠,為避免傳遞軍情有所拖遝,需將軍手寫一封書信,請雒氏以屈產良馬相贈,減少無謂的舟車行程。”雒易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現在便寫書信給無恤,讓他舉雒氏之力聽你調遣。”說著轉身在案前坐下,拾筆開始寫信。沈遇竹踱步過來,在他身畔俯**來。看他未寫幾個字,便墨筆懸停,低聲說:“……假若對方是個顢頇魯莽之人,即便你巧舌如簧,也不過對牛彈琴”沈遇竹若無其事,輕聲笑道:“那我也隻能效仿藺相如,以頸中之血據理力爭了*。”雒易筆尖一顫,抬眸緊緊望向他。沈遇竹熟視無睹,垂眸隻是看著他手書的信函,用唯獨雒易能聽到的聲音慵懶道:“怎麽?距離你的心願又近了一步,你不歡喜嗎?”他扶在桌案上的手假若無意地輕輕摩挲著雒易左手的尾指,輕輕諷笑道:“還是說,你隻是在猜忌我會搞砸你的大事?”雒易劍眉微蹙,掩去眸中一閃而逝的怒意。將墨跡未幹的手書壓上火漆,“啪”地摔在沈遇竹胸膛上。他站起身來,冷淡道:“我另有軍務要處理,恕不能給兩位踐行。時不我待,明日一早你們便出發罷。”*頸中之血:《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所載,秦國強橫,約趙王在澠池會盟,意圖入侵趙國。趙相藺相如陪同趙王赴宴。秦王喝酒喝得高興時說:“我聽說趙王喜好音樂,請趙王彈彈瑟吧!”趙王就彈起瑟來。秦國的史官走上前來寫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與趙王會盟飲酒,命令趙王彈瑟。”藺相如上前說道:“趙王聽說秦王善於演奏秦地樂曲,請允許我獻缶給秦王,請秦王敲缶,借此互相娛樂吧!”秦王發怒,不肯敲缶。藺相如走上前去,獻上瓦缶,趁勢跪下請求秦王敲擊。秦王不肯敲擊瓦缶。藺相如說:“如大王不肯敲缶,在五步距離內,我能夠把自己頸項裏的血濺在大王身上!”秦王身邊的侍從要用刀殺藺相如,藺相如瞪著眼睛嗬斥他們,他們都被嚇退了。於是秦王很不高興,為趙王敲了一下瓦缶。藺相如回頭召喚趙國史官寫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為趙王擊缶。”由於藺相如的強硬勇敢,直到酒宴結束,秦王始終未能占趙國的上風。這夜沈遇竹獨自在房內收拾行囊,聽到叩門聲響,打開門來,毫不意外地看到那雙悒鬱不悅的碧藍眼睛。沈遇竹挑了挑眉:“我以為將軍軍務繁忙”雒易頗傲慢地揚起臉來:“飯後消食,順路轉轉。”沈遇竹忍俊不禁,道:“果然‘馬無夜草不肥’,這都快醜時了,將軍這頓飯吃得可真夠遲的。”他側身將他請進房內,道:“卯時便要出發,實在沒有空暇接待你了,請隨意坐罷。”話雖如此,一踏入房內才發現滿地箱篋器物擺得滿滿當當,簡直沒有落腳之處。雒易轉了兩圈,自去小榻上坐下,托著下頜看著沈遇竹來來回回地拾掇行李。他拿著隨身的一隻長弓在兩隻木篋裏比了比,小的裝填得太滿,大的又嫌笨重,不由發了一會兒怔。雒易冷不防開口道:“用那個大的。”“確實夠大。”沈遇竹自語道,“這都裝得下你了。”他腦海中浮現起自己將雒易塞進箱子裏打包帶走的場景,禁不住哈哈笑出聲來。雒易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頓了頓,道:“我還是派兩隊兵勇喬裝成鏢師,隨你們同行罷。”“不必了。端木氏亦有可靠的護衛。將軍手下嫻於弓矢的士卒還是放在戰場上更能發揮效用。”雒易沉默半晌,又低聲道:“這幾日因為藥性反噬……夜裏有諸多不便,所以我才加強了守衛……”沈遇竹在箱沿後抬眼望了他一眼,笑著說:“哦,我也猜到是這樣。總不可能是因為你擔心我看到你那副受盡折磨的樣子而心疼,才故意避而不見罷。”“……”雒易冷淡道:“你用不著心疼,我是咎由自取。”沈遇竹慢條斯理地疊著一件裘衣,微微笑道:“不錯。求仁得仁,複有何言?天下諸般金玉良言,也敵不過‘我願意’這三個字。”沈遇竹這幅從容自若的做派雒易是見得多了,今夜則顯得尤其地造作和可惡。然而他看見他疊起的那件裘衣毛色頗為陳舊,卻又忍不住煩躁道:“那是猴年馬月傳下來的袍子?趕緊丟了,從我那兒拿件銀狐裘的帶上。”沈遇竹笑道:“將軍有所不知,這是我獵來赤麂親手所製。雖然其貌不揚,卻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一件。”他撫著那柔軟的麂皮,垂下眸子輕輕笑道:“我是有這麽個怪癖,一件東西若是專屬於我一人的,我便覺得它是這世上最好的。除了”他驀地住了口。雒易盯著他,慢慢問道:“除了什麽?”沈遇竹輕歎了口氣,抬起眼對他溫柔而無奈地笑道:“除了你。”你不是我的,可是,我仍覺得你是這世上最好的。雒易的神情沒有什麽變化,可是他的目光分明變了,變得蘊藉而醇和,像是被日光熨暖的藍田美玉。他走下榻,一腳踢開箱子,便俯**吻他。沈遇竹漫不經心地迎合著他,忽然心內泛起了一陣惻然。因為雒易極少這樣繾綣溫柔地待他,不知怎地,給了他一種被憐憫的感覺。他知道自己若乘勢提出要求,雒易一定會順從。不過,那到底是因為他真心想要親近他,還是因為自己終於對他的野心有了實質性的助益呢?他聽到自己說:“雒將軍,這次出使的還有二十一人,你這樣犒勞,怕是明早也來不及。”話一出口,切切實實便感受到雒易的身體瞬間僵硬住了。雒易太過驚愕以致來不及發怒,隻是抬起眼怔忪地望著他,卻見他淡淡道:“一早便要動身,我就不送將軍了,請自便。”雒易平靜地道了一句“一路保重”,站起身來仔細地看了看沈遇竹然後揚起手,一巴掌狠狠摑在他臉上。端木的商隊卯時一刻便出發了。端木領先幾步,從懷裏取出銅鏡,偷偷打量著身後的沈遇竹。他神思困倦地闔著眼睛,隨著胯下的黃驃慢慢往前踱著,臉頰上鮮紅的巴掌印實在奪人眼目。過沒一會兒,闔目小憩的沈遇竹終於忍不住衝前頭的端木墉抱怨道:“師弟!你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拿隻鏡子在前頭晃個半天,把我的馬都晃得走起‘之’字了。”端木墉哈哈大笑,策馬行到他身側,矯揉地關懷道:“師兄昨夜休息得可好?哎喲,看這架勢,怕是做了什麽禽獸之事罷?”沈遇竹懶懶道:“這你便錯了我是做了禽獸不如之事。”他按著轡頭,回頭仰望身後高聳的城牆。寶藍色的晨曦淡淡地勾勒出城牆上一個注目遠望的模糊身影。他禁不住微微一笑,一抖韁繩,策馬頭也不回地走了。第70章 履霜拓關(上)燕北十月,夜雪無聲。羊舌宇獨坐房內,在幽黃的燈光下對著信箋蹙額苦思。早在棘丘之戰前,他便奉雒易之命潛伏在聯軍內部,牽線搭橋安插耳目,暗地裏打探促成這場大戰的幕後主使。正如雒易所料,此番聯合攻齊並非是偶然為之。對此,羊舌宇已有了一個模糊的推測,然而由於此事過於怪誕離奇,如何通過密信簡明扼要地闡述清晰、讓君侯有所應對,卻是極費思量。是故羊舌宇幾番凍嗬捉筆,又是刪刪改改,未成一字。正在這時,卻聽門外輕響起叩門。羊舌宇警惕道:“誰?”門外小廝畢恭畢敬道:“餘先生,秦公子讓小的請你去會客庭,說是您想見的那位‘大人’已經到了。”羊舌宇心中一跳,猛地站起身來:“是不錯,我這就來。”原來,前幾日他多番托人牽線、希望能麵見那位被奉為謀主的大人物,本不過抱著渺茫的希望姑且一試,卻想不到竟能在這樣一個寂寥平常的冬夜得償所願。他又驚又喜,將未著成的信箋在燭火上匆匆點燃,便披上裘衣推開了門。他隨著小廝走過長廊,到了會客飲茶的小廳。時至半夜,卻仍有幾人坐在案前議論談笑。落地銅燈被屏風阻隔,隻能看清右側坐著一個白衣勝雪的青年女子,珠翠寶釵,風姿秀雅,盈盈笑道:“……有一個雒易本已經足夠難纏,再加上近日端木和沈遇竹在各國不停奔走活動,前後僵持了近半年,東邊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我若是你,一定急流勇退,而不是陪著北燕戎狄硬啃這塊雞肋!”不知為何,這人的聲音卻不似麵容那般嬌媚,反而有種雌雄未化的清朗空靈。左側影影綽綽地坐著二三人,麵目神情均不可細辨,卻聽為首那個高大的男子笑語低沉道:“你們這是擺明了要不費一文、賺我入彀了?”他旁側的青年男子亦笑道:“大師兄序齒最長,怎能不以身作則、擔起青岩府門生的表率呢!何況這是師父他……哈哈,常言道‘有事弟子服其勞’,當初秦洧奉命找上我時,我可還沒有這般推搪!”眾人正自笑語不休,那白衣女子看到了庭前的羊舌宇,起身和座中友人道了一句‘失陪’,款款走下石階,對羊舌宇笑道:“餘先生,請隨我來罷。”月朗風徊,清寂無人。兩人一前一後走過水榭遊廊,身前的白衣人忽然駐了足。羊舌宇抬起頭來,卻見晴朗碩大的圓月纖毫畢現地照映出一個身披鶴氅的身影。那個人長發未綰,居高臨下地在池邊的漢白玉闌幹上慢慢踱步。寬袖袍帶被寒風吹動,飄然奇異如謫仙人一般。那窄窄的闌幹凝著一層滑膩的薄霜,稍有大意,便會跌入那冷寒徹骨的蓮池水中,看著便讓人捏了把冷汗。而那人似渾然不覺,竟以赤足履於霜雪之上。手內拈著一隻枯荷,垂首負手慢慢走著,像是在沉思著什麽。易經有雲,“履霜而知寒冬將至”;禮記又有一種說法,“霜露既降,君子履之,為感時念親也”那麽,這個人是在懷念某個遙不可及的親人,還是正預見了某種不可轉圜的結局?不知為何,羊舌宇心中湧起了一陣不祥的預感。身畔的秦洧察覺了他的異樣,笑道:“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