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可以矢口否認,毫不容情地抨擊他的愚蠢和無能,譏笑他值此一敗塗地的地步仍舊茫然無知。但是她忽然有了新的念頭。雒易放棄逃脫劫難的生路,冒著狂風暴雪,孤身一人來到她麵前,質問她已然無法挽回的事實她那善於揣度人心的頭腦敏銳地抓住了這非比尋常的異樣之處。她柔聲道:“你知道為什麽。”雒易抬起眼凝視著她。姿碩夫人前傾身子,輕聲說:“因為這能毀了你。”雒易緊緊咬住了牙關,他的眼睛裏一閃而逝被刺痛的神情,迅速又被冷酷強硬的外表所掩蓋。然而姿碩夫人是如此地精於此道,她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瞬,按捺住心頭的欣喜若狂,意識到自己捏住了他的軟肋。現在他由她擺布了。雒易譏諷地說:“哪怕和我同歸於盡嗎?我以為,你的手段會更高明一些。”姿碩夫人輕柔地開口了:“你本不該被生下來。”雒易紋絲不動,然而姿碩夫人勝券在握,娓娓而道:“你的父親曾經是我最仰慕的人。他放誕、古怪、聰明得異乎尋常,生來就擁有掌控別人命運的能力。而我是為了輔佐他而生的。我們就像是伏羲和女蝸,隻要我們在一處,便足以左右天下的大局。可惜他過於自負,過份熱衷於幕後攪弄風雲的快感,卻不在意於實質性的勝利……”她輕輕咬住下唇,懊惱道:“我無法苟同他的所作所為,於是拋棄他跟隨桓公來到了齊國。他多次潛入齊宮勸說我,但是我沒有順從。我厭倦依附他才能實現目標的感覺了。我知道自己獨自一人也能贏來一切。桓公已然垂垂老矣,他精明的宰輔也已經過世,我會生下嫡子,成為大齊實質上的主君若不是有人趁我出行之時,勾結內侍,策劃了那場弑君的叛亂”姿碩夫人的眼中盛滿了憤恨的怒火。雒易第一次知道,齊桓公的死原來有這樣的內幕。然而她並沒在此處停留,繼續道:“在奪嫡之亂中我生下了一對雙生子。當我看到其中一個嬰孩的藍色眼睛之時,我驚駭極了。這雙眼睛明目張膽地昭告了他的血係,隨時可能成為政敵們攻訐我‘不貞’的口實。更惡心的是,他無時無刻不讓我想起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在我孤立無援、眾叛親離,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之時,他銷聲匿跡,躲在世上某個角落,無情地譏笑著我沒有他便一事無成”她冷哼一聲,轉目咄咄逼人地瞪視著雒易,反問道:“你告訴我我為什麽要把這個孽種養在身邊?”雒易直視著她的眼睛,冷冷道:“你大可以將他的腦袋摔碎在石頭上。”姿碩夫人微笑道:“我確實這麽想過。可是後來我有了更好的主意。那時我被一夥豺狼追殺,他們知道我身懷六甲地逃脫了屠戮,將我誕下的嬰兒當作爭奪王位最大的威脅。為了重整旗鼓奪回本該屬於我的一切,我必須保護好齊國真正的公子,”她讚許地望向他,“我需要一個替身轉移追殺者的注意,需要一個隨時可以應付不測的擋箭牌這就是你終於活下來的唯一原因。”雒易在案下的手不動聲色地攥緊了。姿碩夫人沒有看向他,曼聲道:“我讓人把真正的嫡子送進了青岩府,委托他人妥善地照料和教導他。等到我立住腳根的時候,我會到青岩與他相認,那時候的他已然成長成為一個聰慧精明的少年。至於你,我從來沒有在你身上寄托過什麽期望。當然,我完全用不著對你惡聲惡氣,你忠心耿耿地信賴著我、取悅著我,當我將你送給夏侯的時候,哭得那樣淒慘,我幾乎都有些不忍心拋下你了呢!”她輕描淡寫地坐實了他最不願去想的推測。雒易一陣目眩,感到全身的骨骼痛得咯咯作響。姿碩夫人天真溫柔地望著他,婉轉清麗的嗓音聽在耳內比厲鬼的呼嘯更刺耳:“夏侯是如何寵愛你的,我一清二楚事實上,那正是我讓他出兵助我的一筆買賣。”她看到他蒼白的脖頸上綻起的青筋,他幾乎抑製不住憤怒地顫抖起來,腰側的佩劍被暴漲的怒氣激得在劍鞘中嗡鳴不已。她真想放聲大笑。她實在不曾料想到,他竟然擁有如此幼稚的弱點,這個人根本不像外表所展露出來那般強硬和冷血,他的情感甚至比一般人更劇烈,當卸下偽裝的時候,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他對她殘存著無法斷絕的依戀和渴求。她不無遺憾地想到,如果她能早一刻意識到這一點,一定能更徹底地操縱他。然而她尚未喪失良機。她看出他憤怒到了極點。憤怒是能激發力量的情緒。她不想讓他隻覺得憤怒。她盈盈站起身來,親昵地扶住他的肩膀。雒易像是被火灼燒了一般渾身一震。姿碩夫人欺近他臉龐,輕輕道:“然而你確實有過人之處。我實在想不到,一個十三歲的孩童竟有能耐毀滅一個百乘之國。不過,這就是你生來的宿命……一個背負著不祥讖言的孽種。”她貼近他的耳畔,感受到他在掌下痛苦的顫抖,讓繾綣輕柔的話語化成惡毒的蠱惑一字不漏地吹拂進他的心中:“你確實存活下來了,還僥幸獲得了地位和權勢,可是你心知肚明,永遠不會有人發自內心地支持你。有人畏懼你的勢力,擁簇在你身旁阿諛奉承,殷勤奔走,但是你一旦失勢,他們就會如鳥獸般散去,轉而追隨另一個有權有勢之人。你瘋狂地攫取權勢,妄想這能填平你的恐懼,但命中注定你隻會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一次又一次地被背叛,一次又一次地被羞辱……”她咯咯笑起來,憐憫地說道:“天地這麽大,卻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你能夠向誰祈禱、向誰祭祀呢?是雒氏的神明嗎?是呂氏的神明嗎?不,你隻是個沒有歸處的孤魂野鬼而已”雒易緊緊闔上雙目。她沉浸在徹底摧毀他心誌的快感當中,幾近得意忘形。她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砰”地一聲巨響,隨從們驚惶的呼喝響起,她感到後背一陣劇痛,驚疑難定地瞪大雙眼,看向眼前驟然鉗製住她脖頸的雒易。他緊蹙的眉心仍殘存著痛苦和厭恨,但雙眼已然恢複了清明與冷靜。他凝視著他的母親,輕而堅定道:“……不。”她錯了。他無視著四周瞪著眼睛劍拔弩張的侍從,隻是長久地凝視著她。這張臉龐雖然蒙上恐懼和憤恨的神色,仍是杏目桃腮,美豔不可方物。其實他生得極像她,尚是垂髫幼童之時,容貌更是如出一轍的韶秀明豔這便是他一切禍患的根源。時移世易,此刻他們站在一處,她倒更像他的姊妹。她的額角仍舊飽滿光潔如嬰孩,他的眼底卻鬱鬱有風塵煙火之色。苦難催人蒼老,隻有強大的人才能保有自己的本來顏色。就這點而言,她遠比他強大她本應比他強大,她是他的母親!性命之初,他僅是一點凝血,孱弱如草上露珠,臨晨將來,午消散去,是她將他藏於腹心,以髒腑護他,以精血哺他,教他一日日化出五胞六精,骨節毛孔,智識九竅;十月臨盆,他破損母胎,扯母心肝,踏母跨骨,教她痛如千刀攪萬刃攢,九死一生,方才落地*。生養之恩本該重逾泰山,無以償報。她為什麽要那般仇恨他?她不知道,一個小孩願意付出怎樣的努力來取悅他的母親。即便在他懷疑她拋棄他、背叛他的時日裏,他被仇恨和痛苦所煎熬,卻始終無法放下對她的執念。他廢寢忘食,寒冬伏暑,一刻不停地勤學苦練,任由傷口破裂又再愈合,他迫切地想要羽翼豐滿,振翅翱翔。他想要讓她驚歎,想要讓她懊悔,想要讓她……再也不能漠視他所成就的一切。而她終究親手將他最後一點執念也摧毀了。我確實是不被任何人期待而降生的孽種。雒易心道。我沒有父母,沒有來處,沒有鬼神可祭祀……可她錯了,我不是孤身一人。……再也不是。他想起那個綿綿的雨夜,那個人溫柔地擁攬著他,對他說他曾懷疑這世上真正有舍生忘死的情感,直到他遇到了自己。沈遇竹說,雒易,你同樣值得被這樣對待。他自認為是個殘暴冷酷、刻薄寡恩的混蛋,並以之為傲。可是沈遇竹不讚同。他在他不願相信自己的時候選擇相信他。他讓他知道,展露出溫柔真摯並非是自暴其短,也不應當被鄙夷和嘲笑……他教會他這世上有比報複更值得去做的事。還有相聚的最後一夜,慶典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麵龐。恢弘巨大的社神神像正遊行到他們身旁,他問他在向神禱告些什麽,他道:“我祈禱你如願以償。”那時候雒易譏誚地望著他:“你撒謊。”沈遇竹不以為忤地笑了。他望著他,柔聲說道:“雒易,我希望你能如願以償實現你的雄心壯誌,但有朝一日……也許有朝一日,你會覺得疲憊或是厭倦,會想要暫時抽身而出,到哪兒去歇一歇腳。你要相信,無論在何時何地,有一個人……他總是在等著你的。”他就是他的歸處。姿碩夫人的侍從投鼠忌器,虛張聲勢地叫嚷著。她驚異地發現他的神情和她預料的全然不同。他身陷毫無勝算的包圍之中,可他鎮定自若,沒有一絲畏懼,甚至連那足以衝昏頭腦的怒火也平熄了。有某種力量支撐起他的信念,讓他再也不為她的無情與決絕所困擾。她感到自己的頸骨在他的掌內吱嘎作響,她驚懼地嘶聲尖叫道:“你想做什麽?!”雒易冷靜地端詳著她,湛藍的眼睛像是盯住獵物的鷹隼。他毫不避諱地坦誠道:“我在考慮如何實現你的讖言,母親。”庭中栓係著的馬匹接連發出受驚的嘶鳴,眾人駭然往外望去,發現不知何時,一隊黑衣武士竟已策馬迫近了門前。姿碩夫人驚愕萬分。她意識到雒易並非孤身一人而來。他帶了多少人?時間緊迫,他不會冒著風險聯係軍隊,這些定然是日夜追隨於他的死士。雖然她的人手略勝於他,可是一旦交鋒,論起拚死搏殺的血性和決心,孰勝孰敗尚有兩說她不能被他拖死在這兒!“你瘋了!”姿碩夫人半是驚恐半是憤怒地厲聲道,“鍾離春的人馬隨時可能找到我們,你卻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自相殘殺!”“我和你從來不是‘我們’。”雒易冷冰冰地說,“能和你同歸於盡,我與有榮焉。”她一時無法辨清他所說是真是假,然而她感到他的手掌在漸漸收緊。她忽然有種可怖的預感,今日將是她的終點,終於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她從未虔誠敬神,然而這一刻,她竭盡全力地在錯亂激切的心間哀鳴祈禱著,快來誰無論誰,救救她!正在此時,傳來了一陣清遠悠揚的塤聲。眾人驚疑難定地齊齊回頭望去,連雒易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動作,看見遠處雪地上一個人孤身一人朝這裏走來。來人身著素色纊袍,罩著一件蓮青鹿裘鬥篷,從從容容吹著塤走進庭內,邁進了逼仄昏暗的屋中。繃緊肌肉的武士們看清了他的神情姿態,暗自舒了一口氣。那個人的步履輕舒迂緩,顯然並無武骨,臉色蒼白,唇上毫無血色,帶著重傷未愈之人特有的虛弱和倦怠的神情。這是個毫無危險性的旅人。然而雒易的瞳孔微微縮起了。姿碩夫人的神色也忽然變得錯愕,眸光閃爍,似乎想到了什麽。來人將陶塤從唇畔移開,對姿碩夫人粲然而笑道:“別來無恙,阿娘。”雒易的手指微微鬆開,姿碩夫人稍得喘息,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雒易本已冷靜了的冰藍眸子裏又燃起了怒火,一字一頓咬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