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爺熱情洋溢地應道:“賣賣賣!小夥子你要來幾條?”沈遇竹提著魚又轉了兩圈,帶了兩手滿滿當當的蔬果魚肉往回走。步過青石橋,回到隱居的草廬,將魚剖洗幹淨放入鍋裏慢燉。又在庭院中曬著的簸籮中挑揀一把皂角煮開,在院中清洗頭發。正就著水流洗著,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影飄逸若風地走了過來。來人款款走到院中石凳前坐下,柔膩哀婉地喚了一聲:“竹子!”皂角水流過眼睛,蟄得他眯起眼睛。沈遇竹舀起清水衝洗眼睛,道:“洧洧,你怎麽總也死不了?”秦洧不禁失笑,悠然抱起石桌上曬著日光的橘貓,道:“竹子這幅待客之道,實在叫人傷心,豈不聞有朋自遠方來……”沈遇竹道:“非奸即盜?”秦洧撲哧一笑。他一麵撫摸著懷裏的貓,一麵環視著這一間潔淨精妙的竹林精舍,柔聲道:“我原先還以為你對他隻是心血來潮,現在看到你為他天天洗頭,才知道你對他竟是真愛無疑了。”沈遇竹哈哈大笑,道:“洧洧遠道而來,總不是特地來揶揄我的罷?”秦洧道:“當然不。你知我向來無利不起早,來這兒,自然是對竹子有所欲求。”沈遇竹側著頭衝洗著一襲漆黑長發,慢條斯理道:“我隻是個身無長物的山野匹夫,又有什麽能滿足洧洧你的呢?”“時至今日竹子還這般作態,也未免太多此一舉了罷?當然,若竹子大病初愈,記憶有所模糊,我不介意從頭至尾,幫竹子好好捋一捋……”他聲色清朗,舉起一根削蔥般的手指,笑道:“我的第一件功勳,便是在押解雒易回臨淄的一路,替你……好好‘教訓’了雒易一番。”沈遇竹啞然失笑,道:“你還真敢說呢,洧洧我隻記得那時請你以為內應,為我通傳姿碩夫人和雒易的動向,可不記得自己有請你那般‘照顧’雒易啊?”秦洧笑道:“竹子,你平白在雒易手上受了三年屈辱,難道就這麽輕輕揭過嗎?我與雒易可是無冤無仇,略施薄懲,純然是為了替你出氣。”沈遇竹笑道:“包括你利用我的安危威脅雒易,害得他雙腿殘廢,也是純然為了我著想麽?”秦洧眨著眼道:“若非做到這一步,如何能明了他對你的感情?你又怎會心無顧慮地進行下一步部署呢?說到這層,你還要多謝我這個牽線搭橋的良媒呢!”沈遇竹為他的大言不慚逗得搖頭笑歎不止,道:“洧洧真是知心解語,話已至此,我除卻感激涕零,還能說些什麽呢?”秦洧坦然受之,笑道:“要不怎麽說我是你青梅竹馬的摯友呢?雖然你口頭上不說,可我已明了你未盡之意。”他的眸色漸漸深沉,微微笑道:“我還知道,就在雒易在齊國蟄伏的當口,你一刻也沒有閑著,暗中在鄭國、宋國一帶聯絡勢力那時,你已經明白了師父的用意了,對不對?”沈遇竹一臉安閑淡然,但笑不語。秦洧道:“當日我問過你,你說是局勢未明,大事未成,輕巧搪塞過去了;如今塵埃落定,你總該告訴我了罷?”他忍不住前傾身子,追問道:“‘藍眼睛都死了’這究竟是什麽意思?”沈遇竹輕歎一口氣,道:“這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睡前童話而已……”他一麵舀水洗發,一麵娓娓敘述了幼時山長講述的“藍眼睛島民”的故事。秦洧沉吟道:“難怪師父說,此事隻有沈遇竹能解……原來不是因為答案在你那裏,而是因為謎麵在你那兒!”沈遇竹道:“不錯。後來師父說出‘藍眼睛都死了’這句話,其意有二:第一,委蛇族人多是藍眼,族中又素來流傳著‘惡獍滅族’的讖言,師父故布迷陣,令姿碩夫人相信沈遇竹便是讖言中的滅族之子,使盡一切手段對我趕盡殺絕這既是為了打草驚蛇教她盡快現出原形,也是為了逼我不得不出麵與她周旋對抗。“至於第二個用意,就要從山長和委蛇族的淵源說起。當日在王舟之上,姿碩夫人以為我中毒必死無疑,曾經向我透露過隻言片語。早在西周滅亡之時,天下間便存在著兩股勢力,一方是台麵上執掌軍政大權的王族,另一方卻混雜在市井江湖當中,他們或是執掌一國經濟命脈的巨賈,或是桃李遍布天下的師長,或是修煉丹方長生之術的醫者,或是信徒眾多的宗教領袖……他們組成鬆散自治的聯盟,貢獻出各自的徽記組成一副圖騰那圖騰的月中鵲鳥,便是扁鵲門的圖騰,這,你一早便知道了,不是嗎?”沈遇竹似笑非笑地望著秦洧,道:“人首蛇神的委蛇,隻不過是這圖騰其中的一部分而已。除此之外,還有端木家的金蟾徽記、縱橫家的棋枰徽記、墨家的規矩徽記……林林總總,也一道被繪入其中。洧洧,你早就看出了這一點,對不對?”秦洧一早便知沈遇竹根本不是弑殺山長的凶手,卻自始至終袖手旁觀,任由沈遇竹被有心之人一路追殺陷害。秦洧輕輕巧巧地交疊雙手,笑道:“那圖騰過於深奧玄妙,我一時之間也難以盡數堪破,倒害怕自己是胡言亂語,將你引入歧途了。”沈遇竹微微一笑,似是不以為意,繼續道:“數百年來,這個聯盟在暗處不斷運作,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操控著天下局勢,甚至一手策劃了西周末年的國人暴動,終結了周幽王的統治。聯盟的領袖雖無君王之名,卻有君王之實,名號為‘素王’而這素王之位……”沈遇竹一字一句道:“便是所謂能號令天下的‘九鼎’。”秦洧道:“所以,姿碩夫人真正想篡奪的,其實不是齊君之位,而是素王之位?”沈遇竹道:“不錯。三年前山長究竟遭遇了什麽,我仍舊不得而知,不過,我猜想當時一定事發突然,情況十分緊迫,以至於他隻能當機立斷,把我”秦洧迅速應聲道:“推到下一任素王的位子上。”沈遇竹“嘖”了一聲,臉上露出了如假包換的煩惱神色,搖頭道:“先不論師父的動機是什麽。他的真正用意,便是希望我成為那個童話中的‘外來者’,一個不明就裏,卻顛覆了那個閉塞小島上所有人命運的人。”秦洧道:“‘素王’這麽一個關係重大,又萬分隱秘的位置,無端端落到你的頭上,也難怪圖騰上的各種勢力要借助‘弑殺師長’這一名頭,對你進行一番窮追猛打了……好在你終究經受住了考驗。”秦洧目光炯炯,凝視著神情自若的沈遇竹,款款道:“自從王舟中脫身後,你立刻前往宋國聯係墨家矩子,暗中聯絡殘餘的聯盟勢力,經營可供依仗的資源。你利用鍾離春和姿碩夫人的矛盾渾水摸魚,借助五國攻齊一戰,摸清了圖騰上各派的底數和勢力,挑撥各派彼此牽製,最後更用雷火的威力震懾天下,使自己從空有領袖名號實則群起而攻之的弱勢一方,一躍而成隱於暗處卻實際手操權柄的首領”他的語速越來越快,神情愈發興奮,慨然道:“如此心計,如此手段我總算知道,為什麽師父千方百計,也要逼你入世你果然是青岩諸子之中,唯一能替他下完這後半局的人!”沈遇竹舀起井水,不疾不徐地衝洗過發尾最後一點浮沫,溫和地說:“洧洧,你在發什麽癔症?我全力以赴,隻不過是為求自保而已。至於五國攻齊”他帶著慣有的天真稚拙的神情,仰臉對他笑道:“那全然是包括你在內的青岩諸子力同心、一道成就的戰績,我沈遇竹何德何能居於首功呢?”秦洧泠泠諷笑一聲,忽然問道:“竹子,敢問何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沈遇竹笑而不語。秦洧曼聲道:“我替你答了罷:順應事物的規律,拿捏人性的好惡,驅動他人為利益奔走,不彰功名而成就自己的目的,這便是最高明的縱橫之術。”沈遇竹不為所動,不置可否,徐徐道:“這,就全然是誅心之論了。”秦洧緊緊盯著沈遇竹好整以暇地瀝去發間的水,慢慢擦揉著一襲黑緞般的長發。他在他臉上看到一點大病初愈的虛弱,一點事不關己的淡漠,一點遊刃有餘的疏懶,甚至還有一點不諳世事的天真神色。在他被指控弑殺師長的時候,差不多也是這副模樣。甚至更久遠一些,在他與他同窗於青岩府的時候,他是否也是這樣?秦洧捫心自問。他發現他並不記得了。有一類人,他的全部精力都用於在這個世上抹去自己的蹤跡。像是鴟夜夜在窗外鳴叫,推開窗去,卻連一片翎羽也不曾見著。若不是當初與他一同謀劃攻齊之舉,他簡直都要相信眼前之人真如所表現出來的那般天真懵懂、純白無暇了。他看著沈遇竹,像是看著鏡中的人,任憑怎麽聲嘶力竭捶碎鏡麵,也無法將鏡中的影像揪出來秦洧自己便是個教人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的角色。如今易地而處,雖然吃癟,倒也讓他覺得分外興味。忽然靈光一閃,秦洧問道:“那麽,雒易知道嗎?”沈遇竹眸光微斂,道:“知道什麽?”“知道……你便是五國攻齊的謀主,便是在大典前夕將‘叛國’密報透露給鍾離春的人,便是將他經營多時的宏圖大業盡數毀於一旦的幕後推手。”沈遇竹不答話了。他慢慢擦拂著濕漉漉的長發,似乎又陷入某種沉思之中,眼中泛起一點淡不可見的哀戚和惘然,良久才慢慢開口道:“哦,我是嗎?”這根本也算不上一個回答。秦洧卻不急不惱,輕輕道:“當然因為這是唯一一條,能將他留在你身邊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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