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咬緊牙關,忍下眼中驟然的酸楚炙熱,聽他在身後地輕笑道:“因為唯獨在這樣的關頭,你才會知道……你的選擇,永遠會是我。”雒易的心像是被冰錐狠狠紮得刺痛,低聲道:“你別說話了……我這就帶你下山治傷……”沈遇竹溫馴地“嗯”了一聲,果然沒有再言語。天幕與雪野融匯成一片陰鬱晦澀的青白色,被雪壓折的枯枝橫亙在河穀畔,斷裂的枝杆像溺斃之人的手臂,徒勞地伸向蒼天。狂風止歇了,卻使這空曠的雪野籠上更加嚴酷冷峻的氛圍,數十裏都是一成不變的皚皚白雪,蒼茫大地毫無生機,隻有愁慘的彤雲在天際愈積愈厚,像是一張張陰鬱的臉,噙著嚴峻的譏諷,俯瞰著這莽荒蒼白的大地上遍布的屍骸,還有那一個緩緩移動著的、微不足道的墨點。雒易負著沈遇竹往既定的方向走。呼出的氣息在口鼻間凝成了霜末,也騰不出手拂去。受創的雙膝因嚴寒而愈發劇痛,每邁出一步,都是刺入骨節的劇痛;眼睛又被雪穀反射的白光刺激得酸痛赤紅,一陣陣地發花,幾乎看不清前路。可這些,絲毫比不上背後越來越安靜的沈遇竹教雒易心生恐懼。他不停喚他的名字,斷斷續續地和沈遇竹說話,不肯讓他睡著。他說:“沈遇竹,你不是要和我去藐姑射山看鯤魚和鵬鳥麽?等你養好了傷,我和你一道去。”頓了頓,又道:“你若怕冷,那不去北溟也無妨。南越溫暖濕潤,最適合休養,就是越語拗口饒舌,實在夾纏不清。不過,我們可以喚上鬥穀胥同去,你說好不好?”“沈遇竹……”身後的人靜得像一片雪花,也冷得像一片雪花。雒易不再說話了,繼續往前走去。他的步履未變,神情未變,望著前路,輕輕道:“沈遇竹,你說過要等我的。我最恨毀約背誓之人,你若騙我,我一定……一定……”他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卻再也說不話來。這世上真有“運命”麽?還是人所選擇的必然?譬如雒易。他的命途多舛,性情酷烈而陰鷙,他以殘暴惡意對人,亦被人以更殘暴惡意報複;他以孺慕眷戀對人,卻不曾被人以溫柔眷戀回報。這樣的人生本該在腥風血雨中沉浮,在陰謀算計中隕落。換做是這世上任何一人,都不可能許他一個善終。可他偏偏遇見了沈遇竹。這個超脫常理的怪人,背離一切倫常、恩怨、人情、世故,執意以耐心容忍他,以溫柔挽救他,讓他在刀光劍影之中,竟得以品嚐那一點溫存況味。他是一隻風塵侵蝕而布滿裂紋的酒樽,盛不起一點溫情,而沈遇竹不辭辛勞地彌縫修繕那些璺痕,慷慨地以濃厚醇香的酒漿潺潺澆灌它,使它充盈,使它煥然,使它盛起一汪溫存,竟也有了一絲可能,去潤澤回報他人。……是的,他還沒有真正回報過他一次。他還有許多話沒有和他說,許多事沒有和他做。他不肯相信,這會是他們的終點。他一遍遍喚他的名字,回應他的僅有雪落無聲,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眉睫之上。他一生不信命運,不敬神祗,可那一瞬,他願意向天地間一切神明頂禮諂媚,隻要沈遇竹願意開口回應他。終於,風雪止歇,塵埃落定。四野之中,僅剩萬籟俱寂。第89章 執子之手在齊宮王族的親衛傾巢而出捉拿雒易等人的時候,軍隊突發叛亂,衝入宮中,對齊國王室發動了攻擊。王族傷亡慘重,小君鍾離春在這場叛亂中喪命。齊國政局短暫陷入群龍無首的混亂。之後,貴族,舊臣,武將,商人,各自角力,相互妥協,終於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共同扶持繈褓之中的新任齊君。然而這些已是後話。何況,朝野廟堂上這一番走馬觀花,對於遠離京畿中心的尋常百姓,也隻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這一日正是元宵盛典。百越南蠻荒遠之地,本就沒有宵禁的限製,適逢佳節,街市坊肆更是熱鬧非凡。天上星月溶溶,人間花燈燦燦。趁著狂歡,百姓紛紛上街遊樂,人戴獸麵,男為女服,奇裝豔服攜手同遊。長街兩側火樹銀花,張燈結彩,皮影、燈戲、酒壚、博彩、雜歌、賣藥、卜卦,各式倡優雜技,行商坐賈,歌舞百戲,鳴鼓聒天,燎炬照地。更有萬盞明燈組成龍銜寶珠的式樣,由十多個精壯俊美的少年舞動著,從長街逶迤而過*,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摩肩擦踵的人潮中,一個高大矯健的男子提著滿滿當當的蔬果食物和許多安置家宅的日常什物,側身避讓過遊燈的隊伍,一麵對同伴抱怨道:“說好了晚上吃平菇燉排骨,我買的平菇,你的排骨呢?”身側同樣身量修長的同伴,臉色有些重病初愈的蒼白,揚了揚手內一隻小冬瓜,無辜地應聲道:“我說的是平菇燉冬瓜,哪兒來的排骨?”雒易咬牙道:“冬瓜?又是冬瓜?!”一麵說著,卻迅速接過了他手內物什,不肯讓他提一點重物。沈遇竹徐徐道:“你的傷不是還沒好全嘛,平菇舒筋活絡,冬瓜消炎又敗火……”雒易眯起眼睛:“敗火?你說誰上火?”“……”沈遇竹小聲道:“你現在就有點上火……”雒易冷哼一聲。沈遇竹好言好語地解釋道:“你的腿傷拖延了太久啦,得食藥兼補,靜下心來慢慢調養,才能標本兼治。囑咐你做的每日複健做了嗎?屈膝抬腿二百次?”雒易懶洋洋應道:“今日練了三百次。”“配沙袋快走五千步?”“走了一萬步。”“撮肛一百下?”“……”“到底做了沒有呐?”“……沈遇竹,你是在戲弄我?”沈遇竹忍著笑,一臉正氣凜然:“我可沒戲弄你!原先你整日坐在輪椅上,就算體質再好,天長日久也會血流不暢,嚴重的甚至會引發痔瘡、便血、肛瘺……”雒易不忍卒聽,焦躁地打斷道:“停停停!我做行了罷!”沈遇竹慢悠悠道:“現在就可以做。再不聽話,明天還吃冬瓜。”雒易瞪著沈遇竹眼中得逞般的笑意,惱恨地賭咒道:“等我的腿腳徹底好了,第一件事就是*翻你!”沈遇竹笑起來,眨著眼道:“那你可要加把勁……”趁著人潮擁擠,他湊近他臉側,往他耳內輕輕吹了一口氣,低聲道:“……我都快等不及了。”那氣息撩撥得雒易瞬間血脈僨張,若非四周人潮如織,真耐不住當場就將他操辦了。卻見沈遇竹突然停下步子,注目著街旁五顏六色的燈謎,伸手拈起了其中一頁。雒易也停住了腳步,在他身側慢慢念出紙上謎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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