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擔心我對嗎?”杜紹言邊跑邊回頭:“其實,你喜歡我吧?” 他燦然一笑。 常生愣了一瞬,他想點頭,但運動神經太好的杜少爺已經把頭轉回去了。 杜少爺頭也不回地說:“我們下去之後要親口告訴我!” 現在說也可以……常生邊跑邊想,我不想和你分開,就算你以後會後悔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就讓我自私一次…… 兩人跑到走廊的盡頭,窗外高高的消防樓梯已經架好,身後是肆掠的高溫火焰,刺鼻的化學氣體,和隨時可能的二度爆炸。 消防樓梯離窗口還有一段距離,要從窗台跳出去才能抓住,杜紹言單手攀上窗台,轉身把常生也拉上來。 就在這時,背後又傳來一陣爆炸聲,兩人來不及回頭看,隻感到滾燙的氣流薰過來。 “這一次我來保護你。”杜少爺低聲說道,他將常生推向前,讓他先離開。 但常生躲避開了,他敏捷地跳下窗台,同時將青年推向窗外。 窗台位置很窄,他一用力杜紹言就往外倒去,青年條件反射地伸出手,抓住了消防樓梯。 杜紹言邊回過頭:“你就不能給個機會……”他看見男人的背後,洶湧的火球像海浪一樣撲過來。 常生爬上窗台,他對他跳過來,同時熱浪緊跟著他的身體。 杜紹言拚命地伸長手:“快抓住我……” 常生最後看見青年焦急的臉龐,他感到身體被灼燒的疼痛,但他隻覺得欣慰。 十年前他第一次見他,少年以為他被刀紮傷了,同樣焦急的表情:【有人受傷了!趕緊送醫院!】在那之前,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人對他露出過這樣的為他擔心的表情了。 這讓他感到一陣微微的暖意,許久未曾感受的普通人的情感。 和你相遇,是漫長地近乎靜止的時光裏最美麗的事。 那些年,也謝謝你。 衝擊波強烈地衝擊過來。 天旋地轉。 —— 明初洪武年間,揚州城。 自古有詩雲:煙花三月下揚州。 揚州自古繁華,人傑地靈。 揚州城的常府裏算有頭臉的人家,據說常家祖上和開國大將常遇春有祖輩上的因緣,因此常家長孫的滿月酒宴辦得風風光光,城中大大小小官宦親貴都來祝賀,可謂熱鬧非凡。 可在滿月宴後,這位常家長孫卻一病不起,剛滿月的嬰兒如何能承受重病纏身,很快孩子消瘦下去,家中大人心急不已,請來各地名醫來診卻都不見成效,大夫們束手無策,常家甚至請來廟裏高僧做法,道士驅鬼,始終收效甚微。 外人都傳言那個孩子活不了了,常家人也漸漸失去耐心。 但那個孩子沒有死,身體虛弱卻一直活著,很快常家長子有了第二個孫子,是個很健康的孩子,常家是大家族,長子的妾侍不久又添了第三個孫子,隔年常家次子又有孫子和孫女出生,那個體弱的長子長孫漸漸就被忽略了。 府裏的人們也並不把這個孩子當大少爺,因為沒有哪個大家族會讓一個隨時會夭折的孩子作為繼承人,除了孩子的親生母親,其他人都將關注的目光轉向別的孩子,孩子雖然勉強活了下來身體成長卻明顯遲於他的弟弟妹妹們,三歲還不會說話,五歲方才學會走路,當他的弟弟開始流利地書寫出歐陽修字帖時他才剛剛開始背三字經,家中長輩不再對他有耐心,也因此他躲過了爭奪家族繼承人的兄弟間的爭鬥。 孩子成長為少年,無論是相貌還是資質都是毫不起眼的,在優秀血統的家族中,出類拔萃才是必然,毫不起眼就是下等,注定受人歧視,少年沒有得到很多疼愛和尊重,孱弱的體質使得他沒有被長輩加以身體方麵的培養,他不會騎馬,不會射箭,不會刀劍,缺乏英氣和武力。 不過他寫得一手好字,雖然他學字學的晚但一直勤加練習,他的家人更多地認為那是他長年隻呆在房間裏的必然結果。他的弟弟妹妹很少和他一起遊戲,男孩子的蹴鞠騎射他無法加入,就連女孩子的放紙鳶他也隻能在一旁看著,他身體太差,連放飛紙鳶的跑動都無力承擔。 隨著孩子們年紀的增長,他到了弱冠之年,仍然是體質虛弱時常臥病在床,有名醫斷言他活不到三十歲,因此當家中長輩為他的弟弟張羅婚事時刻意地忽略了他,常家是大家族,子女不能隨便婚配,必須要是門當戶對的家族,但門當戶對的大家族怎麽會把女兒嫁給注定會早逝的人呢。 他弟弟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娶妻,生子,不過他內心其實是沒有什麽不平的。 他清楚自己的身體,還是不要害了人家的女兒。 過了二十五歲之後他的身體卻漸漸開始康複起來,他的病好了,並且不再生病,他開始可以長時間的行走,開始從事一些體力活動,開始帶著弟弟的孩子們遊戲,甚至開始學習騎馬。 他的家人,尤其是親生母親,非常高興見到他的身體好起來變得像普通人一樣,他的長輩們由於長期地忽略這個孩子這時才發現原來他熟讀詩書孝順謙和。武的不行文的優異也不錯,做官也好為人處世也好靠得是腦子而非身體,他畢竟是長子長孫又是正妻所出,於是又有些將他作為爵位繼承人的意思,但這時開始有中傷他的言論。 他不知道流言開始於哪裏,弟弟或是姨娘或是叔叔,總之,流言四起,他們說,他身體好起來,是被妖物附了身。 否則,一個病了二十五年的人,看遍了名醫都沒有辦法,怎麽會自己突然好起來呢。 他無從辯駁,身體好起來原本是件好事,卻將他推進眾人視線中,推進責難汙蔑的中心。 家裏長輩開始是不信的,但是三人成虎,越來越多的懷疑目光投向他。 他的確沒有再生過病,在這個時代是非常稀有的事,他的頭發生長地太慢,沒有白發,一根也沒有,他留不起這個時代男人要蓄的胡須,它們生長地太過遲緩,他騎馬摔下來,大夫說他摔斷了骨頭可他幾天就康複了,這都是很難解釋的,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的相貌沒有再變化過。 他弟弟的頭發開始白了,而他沒有,他連皺紋都沒有。 流言似乎已成為事實,他是被妖物附了身。 他走在揚州城的街頭,有人在背後指點:“他是妖怪。” 家中長輩越來越不能容忍他,有一天,他的父親對他說:“你搬到別院去住。” 他低著頭,不知道自己哪裏錯了。 他順從地搬到別院,隻有母親會來看他。 時光流逝,當他母親滿頭銀發的時候,他發現銅鏡中自己的臉,就像還是昨天一樣。 算算年紀,他應該有六十,花甲之年仍然有黑色的發絲光滑的肌膚,如果不是妖物,會是什麽。 連他自己都相信了。 父親去世之前他回過一次府裏,他的親生弟弟——和他流著同樣的血的人,已經是府裏的主事,他用拐杖指向他:“是你折煞了常家的福氣!你不能回來見父親,你會害死他!” 他跪在高高的台階之下,望著弟弟手裏的拐杖,他連請求的話都說不出口。 最終他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麵,他以為他注定要在別院老死下去,但更殘酷的事還在後麵。 在某一個夜晚,別院突然被人圍住,他的族人用火把指著他的臉,說他是妖物,是不祥之人,要他死去。 他的母親拚命地護住他,保護他,她蒼老的臉上滿是眼淚,她哭著說:“這不是你的錯……” 他做錯了什麽要被同族燒死,他真的不明白,可是他讓他的母親——對他最好的人,這樣的難過。 他不甘心,不願死去。 他逃離了,漂泊在外,無家可歸。 世事變遷,太祖皇帝駕崩了,建文帝即位了,燕王起兵了,之後是永樂盛世,之後是仁宗皇帝,仁宣之治,時間在他身上駐足,他頭發仍然是黑色,肌膚仍然有著年輕人的彈性,他開始在各個地方遊曆,卻不停留,身邊的人不停地變幻著,都是陌生的臉龐,別人問他叫什麽,他隻會說,姓常。於是別人叫他常生,多麽籠統的稱謂,可是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已經不在世上了。 後來遇見她。 他很久之前也被父母提過婚事,最初因為身體,之後因為流言,婚事每每提起都是不了了之,他也沒想過娶妻,可是她不一樣。 他在某處遊曆時以代人寫書信為生,她要寫信給出嫁的姐姐,站在他身邊看他寫字,他寫完後抬起頭,她對他一笑:“從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字。” 他起初並不在意,後來她太頻繁地來代寫信,每次替他磨墨,旁人都看得出來她的心思,提醒了他,他卻不敢太過靠近,怕會害到她。 女人未出嫁就有這種傳聞是有辱家門的,後來她的家人找了來,他明白裏麵的含義。 她是個平凡的女人,不漂亮,也不聰明,不認得字,也不懂詩書禮儀,可能就是因為太過平凡,讓他覺得心安定下來。 這個時代的婚事並不需要太多熱烈的情感,他娶了她,洞房花燭夜,她的長發纏繞著他的手指,她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這是我最重要的一天……” 對他而已也是,因此從這一刻他有了普通人的人生。 可是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婚後的生活平淡恬靜,兩年後他們有了一個兒子,自己的血脈得以延續,他幾乎流出眼淚,對於她,他感激地發誓要對她好,給她所有。 兒子滿月時,妻子抱著孩子對來祝賀的親戚說:“我老了,他還一點都沒變呢。” 這隻是她的一句玩笑話,在他聽來卻如警鍾響起。 她會老去,他們的兒子會長大成人,而他不會變的,他要怎樣解釋他的不變,尤其是對著一天天長大的孩子,對著孩子身邊的那些人和眼光。 他考慮了很久,終於將他的秘密告訴她。他結結巴巴地說著,反複解釋著,他不是妖物。 她呆住了,然後是一連幾天的沉默。 他不知道她會給出怎樣的結論,他所做的隻有對她好,對孩子好,同時等著她的宣判。 一個月的晚上,她抱著孩子哭,對他說,要他離開,她想孩子正常地成長,不被外人當成異類的孩子。 他尊重了她的決定,連夜離開。 其實他並非走遠,他在暗處看著她和漸漸長大的兒子,背負著拋妻棄子的負心罵名。他偷偷地送錢送東西,都很小心,怕被周圍鄰居發現。 後來她改嫁了。 這個時代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太艱難了,他一點也不怪她。 隻是他無法再看著她和孩子跟著別的男人一起生活。他來看她的次數減少了,幾天一次到幾個月一次,到幾年一次。最後一次看她時她已經很老了,發如雪鬢如霜,她已經失明了,認不出他。 他離去時不小心碰見了他的兒子,他現在看起來比他還要年長很多,他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你是誰?” 其實他和他是很像的,但是誰會想到他們之間的關係。 他回答不出他的話。 她去世那天他履行了當初新婚之夜的誓言,他想要死去。湖麵的冰割破了手,鮮血淋漓,他執著地想要陪她死去。 當他跳入冰冷的湖水時,他想,一切終於結束了。 一個夢也沒有。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還活著,不知道過了多少年。 改朝換代,皇帝寶座的人,已經不姓朱了。 時逢亂世,硝煙四起,他想回家,揚州還在,常府還在,即使裏麵的人和他沒有關係,卻仍有著血緣的關聯。 揚州十日,清兵屠城,他拚命地回到揚州,自古繁華的煙花之地,血流成河,屍橫遍地。 常家是和開國大將常遇春有因緣的家族,麵對清兵時他們的反抗直接導致了滿門滅族,當他回到家時,才發現府裏再無一個活人。 大雨傾盆,血融在雨水裏,融在他的眼中,全副武裝的滿族士兵在他身後叫道:“這裏還有一個活人!殺了他!” 他回過頭,看見他們手裏的帶血的刀,他同族的血。 他不顧一切地撲過去,無法克製地想要把那些儈子手殺死,他忘了家訓忘了禮儀忘了所有的聖人教誨,他拚命地想要殺死他們。 刀刃穿胸而過,他感覺不到疼痛,仍然廝打著,有人從遠處向他射箭,有人從背後刺入長矛,血流出來,翻裂的傷口綻出血紅的骨肉,他不記得被多少武器穿刺,他沒有印象,沒有思維,沒有理智,隻是瘋狂地恨著。 他想要殺人,想要發泄,想要同胞能夠活過來。 不要留他一個人。 全身的血都流幹了,他終於昏死過去,清兵將他丟棄在水塘裏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