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翦小心翼翼地探頭打量這些漂亮的白石仙宮,似乎仙人都很喜歡用這種素淨的顏色,大概這樣會讓他們看上去有出塵入聖之感,不過他還是喜歡海底水晶宮的絢爛,五彩珊瑚叢、螢亮夜光璧,巍峨盤龍柱,盡管在仙人看來或許庸俗,但比起這連一點活氣都沒有的雪白,卻要更近人心。    “這是怎麽回事?”他本來以為這仙山裏應該有許多仙人,那些道骨仙風的神仙會坐在懸石上下棋,或是在飛瀑下品茶,可如今卻連一片衣角都見不著。    丹饕似乎早有所料,並未感到意外。見敖翦不明究竟,而那丈螭又是急匆匆地跑去尋找仙蹤,看來這些年輕龍族尚需更多曆練啊!    “天柱已覆其三,如今東海見危,大廈將顛。”胡渣滿布的嘴角翹起一抹深刻的弧度,帶著一點諷刺的意味,“上仙知命,故不立乎岩牆之下。”    “仙眾亦有天命,盡其道而死者,乃正命也。”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側旁樹下響起,敖翦嚇了一跳,連忙看過去,隻見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拄著白木拐杖站在樹下,好像一直就存在,方才沒有注意,隻是因為他與山石、樹木共融。他老人雖是滿臉皺紋,但目光睿智深沈,麵對比他高壯粗豪的丹饕並未怯懼,微微躬身過禮:“大士有禮。”    丹饕拱手回禮,敖翦連忙上前鞠躬:“老仙人您好,請問您知道蓬萊山的仙人都去哪裏了嗎?”    “嗬嗬……老爺子我好久沒見過你這麽有禮貌的龍娃子了!”老仙人摸著大把大把的白胡須,他佝僂的身軀有些駝背,比敖翦還要矮上半截,他慢慢悠悠地回身坐到樹下的石墩上,“都走光了,早就走光了。”他看了一眼丹饕,“正如這位大士所言,仙人亦知天命,眼見東海天柱危在旦夕,誰還會有清修的心思?”    “那麽您為什麽還留下?”    老仙人嗬嗬一笑:“老夫是蓬萊山的土地。人走光了也好,清靜!”他又細細打量了敖翦,“其他人都往外麵跑,怎麽你這龍娃子卻要往這鑽?”    敖翦見老人一眼識破他龍族的身份,也不再隱瞞,道:“我父王是南海龍王,因病重多時,此到蓬萊乃為求藥而來。”    “哦……百善孝為先,娃子確實不錯。”他瞅了一眼丹饕,似乎打一開始就看穿了他的身份,意味深長地笑道,“難怪貪獸擇而未食。看來你運氣不錯!要是這山上的仙人沒跑光,以他們那迂腐的性子,隻怕你在山門前跪上百日也求不到半條草根。”他把拐杖一椿落地,仍是慢慢悠悠地繞過白石神宮,“隨我來……”    “篤──篤──篤──”    拐杖敲在石道上的聲音悠遠而清脆,老仙人一步步地走著。    自蓬萊之始,無仙無靈,乃至百仙匯聚,為世人趨之若鶩,到而今洞室已空,仙蹤渺渺,也不過是一眼春秋。    繞過了那些仙人修築的亭台樓閣,老仙人帶著他們越走越深,簡直是到了連仙人都不會進入的偏僻之所。    一座山壁之前,抬頭隻見這崖壁高聳入雲,上滿盤桓了無數碧玉藤蘿,掛滿白晶的花骨朵,脆弱得仿佛一撚就碎,讓人不忍伸手觸碰。    “仙人也曾經是凡人,免不了為表象所惑。蓬萊仙山,自有福地洞天,像這種山溝峭壁,不會有人想到這裏清修。”    老仙人舉起手裏的拐杖,看似隨便地敲了敲岩壁,白晶的花蕊受了震動一時間全部從花萼上往下掉,碎了一地。厚厚的一層碧玉藤蘿居然像簾子一般自行卷了起來,後麵的岩壁震蕩著左右分開,仿佛一堵巨大的石門。    迎麵一股極為豐沛的仙氣,隻見不見天日的山腹中,白玉瓊石成田,其中一眼螢光湧泉,靈氣正是自那泉口溢出。    湧泉靈水滋潤瓊田,田中長了如朵朵叢雲般的靈芝草,顏色白如皚雪。    老仙人道:“此乃養神芝。當然,沒有凡間皇帝以為一株可活千人的神奇,不過活死人,肉白骨,卻還是做得到。”他隨意點了點其中一枚足有象耳大小的養神芝,“不過對於本身與天地同壽的龍族,用處卻是不大。”    敖翦沒想到連靈泉孕育的養神芝也沒有用,當下有些著慌了:“那……那麽該當如何?”    “年輕人還真是沈不住氣。”    老仙人看向丹饕,抱臂一旁的豪壯男人很有共鳴也很穩重地點了點頭。    “前不久也有位龍王爺來向老爺子我求藥,不過老爺子不喜歡驕傲的年輕人,既然有本事,何必來打蓬萊山的主意?不過你是個很有意思的小娃娃……你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弱小,卻仍願意盡己所能承擔屬於自己的責任。”老仙人用拐杖指向泉水,“此乃蓬萊山中靈泉水脈,源頭處有一枚靈珠。靈珠得天地之靈氣,聚日月之精華。水得其神養靈芝,地得其潤生瓊玉。若能摘取靈珠,龍王之疾可愈。”    “我可以做到。”鮫人族在水中技巧可說在海族之中堪稱最強,別的不好說,遊泳敖翦可在行。    老仙人慢慢說道:“別說老爺子不提醒你這個小輩,這通往靈珠的暗河深藏地底,水流湍急,又需得逆水而上,其中凶險實在難以預料,小娃娃可要想清楚了。”    “我能做到。”    老仙人頗感意外地重新打量這個藍色的鮫人青年。    丹饕似早有所料,默然地盯著那清瘦卻筆直如鬆的背脊。    敖翦此去可說是極為冒險,然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及,也沒有人能夠代替他去承擔屬於自己的責任。相處多日,丹饕清楚這條小魚看似柔軟實則堅韌的脾性,所以他沒有阻止他,甚至還伸出大手在他薄削的肩膀上重重一按。    熟悉的力度,讓盡管堅持但心裏仍沒底的敖翦猶如吞下了一顆定心丹。    丹饕無聲的支持在任何時候都能讓他彷徨的心安穩下來,他忍不住抬頭朝那頭大妖怪,像是讓丹饕不要擔心,卻也更像是給自己信心般,露齒一笑:“我一定能平安回來,繼續當你的食物。”    丹饕對於前半句還是能理解的,但後半句就有些莫名其妙了,但眼下卻不是計較的時候。    敖翦雖然沒有在暗河遊過的經驗,但也經年在鮫人族亂石嶙峋的海底潛遊,知道身上的衣物在這個時候極容易被尖銳凸起的石尖拉扯。就見那藍色的小身板把衣服脫個精光疊好放置在一旁,踏過瓊玉美璋,走到仙泉前,活動活動了下手腳,然後耳朵透明薄鰭忽地張起,靈巧身軀一個魚躍飛身插水,轉眼便沒入泉眼中。    丹饕見狀心頭一緊,他是陸上的妖怪,在水裏的事情他是愛莫能做,不由焦躁地皺了眉頭。    “大士不必擔心。”老仙人抱著拐杖,笑看著身邊的壯漢,“是福是禍,全看那娃娃造化。像我們這般的老人家,也隻能是在後麵結結實實地推他一把。”    第二十五章 靈泉脈,水宮潛龍口銜燭    這頭來說入了暗河水脈的敖翦。    潛藏於山體之下的水道無比狹窄,幾乎隻能容孩童的身形通過,若非有變化大小之能,隻怕這一關就已經過不了了。    所幸敖翦身材瘦削,兼之渾身是滑溜溜的魚鱗,能容他勉強擠過去。    他扶住嶙峋的石壁,一點一點地往前鑽,湍急的水流就像一桶桶的水迎麵向他潑過來,撞得他頭昏眼花,他的身體沒有任何防護,但鮫人滑溜的鱗片卻給了他最好的保護,猛烈的水速如果是凡人的皮膚此時已被磨破,可就算不會破皮,那被水流衝撞還是渾身發疼。    暗脈的靈水得天地靈氣滋養,能育活死人的養神芝,每一顆水珠在擊打在他身上的時候,水滴中靈氣也在強行的衝壓下擠入他的脈絡中。若換了得道之人,未免被激流所傷,定會施展僻水之法,再是不濟,也會祭起仙氣護身。敖翦卻是一點法術都不會,任其衝打,無異於浹骨洽髓,恰似往水裏丟瓶子,瓶口密閉封存好的瓶子反而無法得到仙水,空瓶子卻能咕嚕咕嚕裝了個滿。    他在暗河裏遊了約一個時辰,不斷地抵受水流的衝擊,隻覺得渾身疲累不堪,手酸腳軟,他不敢停下來,好像稍微一停頓,就會累到再也不想動。    黑暗中忽然有條鞭子一樣的長物抽打在他臉上。    敖翦嚇了一跳,伸手一摸,原不過是根水草,水中有水草那沒什麽好奇怪的。可他越往前遊,水草就越見茂密,幾乎都到了把通道完全塞死的地步。    就像一條條蛇把敖翦的手腳纏住,阻止他繼續前進,敖翦一開始還能掙紮開脫,可後來那根植在岩表的水草又多又密集,許是因為吸收了靈珠之氣而見有靈敏,居然把他的手給纏了個結實。    敖翦掙紮無果,竟被困在水草叢中,心中不由著慌,連利爪都沒有的他難道也要這般被困在這裏?!    他忽然想起了橘紅色的大妖怪,那頭似乎無論是妖怪還是神仙都奈何不了他的大妖怪。丹饕之所以強大,因為他能夠站在頂端,所以無懼,甚至把一切活物視作可食。    這些不過是水草而已!    正好,他還餓了!    一直備受欺負的敖翦就像被踩到了尾巴般突然發狠,張開嘴巴一口咬上纏住自己手腕的水草,一邊咬斷一邊鼓起腮幫使勁嚼嚼嚼,水草有些老了嚼起來還有渣,不過敖翦可不管這些,能吞的都給吞進肚子裏去。    水脈中的水草長年於靈水中生長,可比隻以根飲靈水的養神芝更具神效。    不過敖翦卻隻是覺得……    味道不怎麽樣嘛!    凡人所說之近朱者赤,可是非常有道理的!    不知是不是這裏的水草亦有靈性,居然還真像給敖翦咬怕了,不像之前那樣像蛇一樣抽打敖翦,變得柔軟且無害。敖翦輕易就鬆開了兩手,彎身扯掉把他腳纏住的水草,一旦得到自由,他糅身一彈便往前躥去。    沒想到水草叢後麵竟是豁然開朗!    敖翦鑽了出去,發覺自己出來的地方是個洞壁上的洞口。    四下張望,所見讓他當下目瞪口呆。    一根根蟠龍柱自洞頂倒立延伸,撐住了洞底處的華麗雕梁,在這山腹中一切好像倒轉了過來,冗長的階梯從洞頂仿佛通天而上,事實卻又是通往地深之處,一尊尊石雕神像單膝跪在階梯兩旁,足定於頂,頭下腳上。    敖翦翻了個身,在水中倒立著遊動並不難,他驚歎地打量眼前所見,遊過盤龍柱旁,古樸雕文都是他不曾見過的,也不知是哪位上古神人有如此神能,竟在昆侖山中鑄就這樣一座天為地、地為天的宏偉殿堂。    一根根仿佛頂天立地的蟠龍柱後,寬闊的空間唯一的亮光,極深之下的一個光點,在這個天地倒逆的殿堂內如同望月冉冉,光圈輕輕化開,幽藍而蕩漾。    借著光源,但見一尾巨龍石雕伏身與殿堂之頂,龍身之碩,殿堂雖廣居然也容它不下,可說是蔚為壯觀。盡管是具石雕,雕工卻栩栩如生,龍鱗以赤琉璃為基,片片有紋,龍身孔武有力,仿佛此刻不過蟄伏沈睡,一旦醒來便要一飛衝天。    就算是海中龍太子,敖翦沒見過這麽巨大的龍,可不知為什麽,他莫名地並不懼怕這條巨龍,心裏好像知道這尾石雕所描繪的巨龍宏大而溫和,包容萬物,不會害人。    當下定了定心神,遊近去,見到那龍雕雙目緊閉,並不開目,卻龍口大張,舌上居然奇妙地置放了一點明燭。    燭火在水中並不熄滅,顏色更非如凡火般赤紅,淡淡淺藍的光芒搖曳不定。    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沒有一點特別的某一天,誰人隨手地點燃了燭火,匆忙離開忘記了熄滅。燭火燃燒不滅,隻待千萬年後,那燭火之主的後裔,來到它跟前輕輕吹口氣……    已經很久了。    在鎖妖塔裏,幾千年歲月也不過隻在他打幾個盹的瞬間流逝,丹饕從來沒有覺得這一個時辰會如斯的漫長。    焦躁的情緒不斷醞釀,加重。    不過他的修養足以讓內心不露於表相之上。    然似乎逃不過老仙人睿智的目光,他注視默然的饕餮凶妖:“大士心亂了。”    丹饕心不在焉:“玉不琢,不成器。否則,取珠何須循道而索,吾頃刻使蓬壺底漏。”言簡意賅,彈指間,隻見瓊玉下黑泥蠢動,一頭泥獸拱身出土,抖去雜塵,現出青銅鐫身流紋,凶猛威武。    隻要他願意,大可不必小魚去冒這個險。    以他的本事,別說那顆靈珠,就算把蓬萊山翻個個,也是不在話下。四凶之族與仙家神獸之大不同處,便是在它們麵前,根本沒有道理可講,也沒有規矩需要遵守。    是故龍王不得公然違反天規,有翻江倒海之能卻不能強取靈珠,而丹饕卻無所顧忌,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把蓬萊仙山的山底掏空。    “凶族之王,果然不同凡響。”老仙人倒是天塌不驚,“大士與這龍娃兒緣分不淺,請恕老夫直言,龍生鮫相,乃天命異數,大士若過於執意,隻怕日後要吃不少苦頭。”    丹饕卻道:“吾有一友,曾曰,夫謂之天命,非意誌所能與,天命至則順其行,愚也。若順天定命,豈見盤古開天辟地分乾坤,女媧摶土造人化萬物?”    “……”    老仙人沈吟未語,忽是一笑:“老夫多年固步自封,自持目遠,原也不過是隻井底之蛙。”他摸了摸手裏的拐杖,“看來是時候了。”    他話音方落,隻覺山腹間一陣劇震,猶如地龍翻身,乃令山體落石,飛瀑斷截,丹饕神色大異,搶前一步正要查看究竟,老仙人卻以拐杖攔住了他:“大士不必擔心,是那龍娃兒得手了。”    他歎息一聲:“萬物有性,天命有盡,蓬萊如今早已老朽不堪,不破……不立啊……”    丹饕正是疑惑不已,忽然見仙泉噴湧之勢驟然加劇,水花升起數丈之高,緊接著“噗──”的一聲藍色的人影從泉眼被整個吐了出來,眼見就要拋落地上,地上到處是嶙峋璋玉,真摔下去隻怕小魚的骨頭都要全部重新拚一次!    危急關頭,便見丹饕一躍而起,半空中橘紅長毛炸開,魁梧身軀驟化龐然巨物,像柔軟的厚毛肉墊般把敖翦接了個穩當。    從水裏出來的敖翦渾身發軟,覺得四肢都像不屬於自己地無力癱瘓,隻是身下那熟悉而溫暖的毛絨絨獸身,令他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釋放,費勁地翻過身,小手插到厚毛裏麵,用臉在上麵磨蹭,哼哼:“我回來了……”    盡管是有意為之,丹饕仍忍不住心生憐惜,畢竟……還是太勉強了。    過了一陣仙泉似乎恢複了原狀,老仙人走過來,笑眯眯地問敖翦:“龍娃娃,此去可有所獲?”    本來敖翦應該起身回答,可實在是連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了,隻好趴在丹饕的背上,無比沮喪地回答:“沒找著,我一直在下麵繞來繞去,還沒來得及找到珠子,水流就突然變得更加厲害,把我衝了出來……還有……我在水脈底下的時候,不小心把一根蠟燭弄熄了,會不會有問題?”    老仙人笑看著他,目光慈祥安然:“無妨。”    “對不起,辜負了您的好意……”敖翦猶豫了一下,厚著臉皮問,“您、您可以再讓我我去一次嗎?”    老仙人沒想到他居然還不肯放棄,笑道:“小娃娃,有道是得之我幸,失之吾命。萬般緣法,莫得強求。你既已盡己之力,想你父親亦不會怪罪。”    敖翦也知道他讓自己進去一次已經是了不得大恩,自己不爭氣,卻也是與人無由。    老仙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向丹饕道:“山中多有空居,大士可帶娃兒借宿歇息,這裏老夫還得收拾一下。”丹饕點頭,背著沮喪不已的敖翦離開了山腹瓊田。    良久,老仙人轉過身去,看向那眼靈泉水脈。    此時噴湧不絕的水泉竟然緩了噴吐之勢,仿佛沒了力氣般變成了涓涓淺流,瓊田上的養神芝也好像枯萎般緩緩收縮。    “老朋友,老夫總算是不負所托……”    幽歎回蕩在山腹之中,大開的石壁在隆隆之聲中重新關閉,老人的身影消失在石壁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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