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深知自己的搜查能力非常有限,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決定絕不模仿刑警獨立進行調查。翌日一大早,我打電話給在戶部警署擔任警部的熟人丹下,說明了事情的大體情況,拜托他查一下關於旭屋架十郎一家的情況。如果真像禦手洗想的那樣,那麽日本的天王巨星旭屋架十郎就是殺人犯了。而且,這件事應該是在九年前的一九八三年發生,離殺人案件的十五年追訴時效還差好幾年。三崎陶太的文章雖然早已存在,卻到現在都沒有引起什麽大騷動,這說明學者的世界始終是個很小的圈子。不過對曾得到禦手洗協助而很早就發跡的丹下來說,這又是一起可增加其知名度的事件,所以他必定對這個話題大感興趣。


    丹下說下午給我答複。在這之前,我正好可以到文章裏描寫過的稻村崎的公寓大樓四周進行調查。


    為了不損傷向古井教授借來的小冊子,我在家中先影印了一份,然後用夾子夾住。我來到關內站,搭地下鐵到橫濱站,在此轉乘橫須賀線,一邊看著影本,一邊向鐮倉前進。


    昨晚我已大略瀏覽過一遍,為了加強印象,又反複多讀了幾次,越看越覺得這是一篇奇怪的文章。對我來說,這是陶太一邊回憶噩夢內容,一邊拚湊起來的文章。我不禁想起弗洛伊德分析夢境的理論。曾經有一段時期,我很迷弗洛伊德,讀了他的許多著作。我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或許與讀過他的書有關吧。


    著名的“伊爾瑪之夢”是弗洛伊德夢境分析論的出發點。而確立其分析方法論的基石,則是“少女杜拉的病例”。所謂“伊爾瑪之夢”,是弗洛伊德以自己的夢為研究對象。他以驚人的能力,徹底解體和分析了自己的夢。不過,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少女杜拉病例”。一位叫杜拉的少女,從一九○○年秋開始,用了三個月時間接受弗洛伊德對她進行的精神分析治療,從而引起了弗洛伊德的濃厚興趣。這位少女當時隻有十八歲,因複雜的人際關係而煩惱,是具有強烈歇斯底裏特質的女性。


    杜拉自訴呼吸困難,有神經性咳嗽以及倦怠感等症狀。因為怕她自殺,父親把她帶到弗洛伊德處就醫。其實,她父親本人婚前曾感染過梅毒,因而出現麻痹症狀甚至精神錯亂,也接受過弗洛伊德的醫治。


    杜拉有許多煩惱,其中最明顯的一個煩惱,是她在父親療養肺病的地方,被一位叫做k氏的英俊的已婚紳士親吻和求愛。杜拉向父親求助,要父親向那個男人表示強烈的拒絕和抗議。父親真的替女兒出頭了,但k氏否認,說這是杜拉的妄想。杜拉知道k氏的說法後,大為惱怒。


    接受治療中的杜拉,向弗洛伊德敘說她反複做的夢:那是一個遭受火災的夢。家中起火了,父親站在杜拉床前,催促她起身。杜拉一骨碌起身,匆匆穿上衣服。杜拉的母親拎著自己的首飾箱正要跑出門,父親在後麵怒吼道:“你隻顧自己的珠寶,忍心看我和兩個孩子燒死嗎?”


    弗洛伊德對杜拉說,為了解析夢的要素,希望杜拉能回想起一些她認為與夢有關的事情。杜拉回想起來的內容很雜,比如,父母親在餐廳裏曾經有過激烈的爭吵,去某地旅行住在山中木屋裏很擔心半夜起火,與k氏散步回來後午睡,醒來時發現k氏站在床邊,產生強烈的可能被他侵犯的不安感,這位k氏還送給她過昂貴的首飾箱等聽了這些聯想,弗洛伊德認為“首飾箱”意味著“女性的性器官”,k氏贈送首飾箱給杜拉固然是事實,但退回贈物意味杜拉內心的壓抑,即杜拉十分害怕自己接受k氏誘惑的欲望。也就是說,杜拉內心雖然深愛k氏,但由於k氏有玩女人的惡習,以及父親染上梅毒等因素,令她對男人充滿不信任感。杜拉斷然否定這種分析,但弗洛伊德似乎有事實為據。


    讀了這篇文章,我還聯想到了“心理試驗”。因為以前對這方麵頗感興趣,所以知道幾種做法。如今還能記起的一種做法是,提出某個條件,說出眼前看到什麽東西。


    譬如說,假設此刻你站在山崗上,就問你看得到腳下的樹嗎,是什麽樹,有幾棵;當你走下山崗時,有隻動物從你眼前經過,就問你是什麽動物;或者在路的前方有一堵牆擋住去路,就問你牆有多高;又或者你手邊有一個陶瓶,就問你這瓶子漂亮嗎,或是否破裂了,諸如此類的問題。逐一回答這些問題後,就可以拚出一個故事,根據這個故事,即可進行心理分析。


    古井教授拿到我們住所來的這篇不可思議的文章,在我看來一定也屬於這類文章。雖然禦手洗按他的一流思維模式對這篇文章做了解釋,但我不知道這樣的解釋有多大的可信度。即使聽過他的解釋之後,我仍然認為這篇文章描寫了一個不可理喻的噩夢。也可以說禦手洗那種冷靜而富於邏輯性的分析,完全被這篇文章壓倒性的幻想吞沒了。


    所以,這回我倒傾向古井教授的立場。正如教授所說,禦手洗是為反對而反對,進行空洞的抵抗。例如,昨晚兩人所遺漏的情節:急救醫院變成了木板屋,裏麵的醫生對陶太完全視而不見。這除了是夢中的情景,不可能做出其他解釋。


    其實禦手洗本人也非常明白這一點,所以把自己的分析稱之為“遊戲”。他硬是要玩一個把幻想變成現實的遊戲,仿佛成了向弗洛伊德和榮格挑戰的唐吉訶德。


    我讀了幾遍這篇文章,電車正好到達鐮倉站。一上月台,和煦的春風迎麵吹來。遠處的屋頂周圍和眼前建築的影子裏,處處可見櫻花盛開,像粉紅色的雲。


    從這裏必須再搭江之電電車,但我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車。文中寫著稻村崎,應該在那站下嗎?我心中完全沒有把握。而且那棟公寓大樓附近好像是沒有車站的。不管怎樣,我還是以稻村崎為目標吧,隻要從車窗裏看出去有類似那棟大樓的建築物,我就下車。


    文章對公寓大樓附近的景觀有較詳細的描寫,大樓前麵是國道,國道前麵就是海了——衝浪愛好者一年四季都在海麵上衝浪。大樓兩側分別是烤肉餐廳和海鮮餐廳。


    越過江之電鐵路,也就是與大樓和海洋相對的另一側,應該有一條商業街,街上有衝浪板店、名叫“海灘”的咖啡店,以及急救醫院等建築。在這些建築的前麵有消防瞭望塔,塔的前麵就是樹林了。隻要從窗口看到這些,我就在前麵的車站下車。


    可能正好處於上午交通的低峰時間吧,車廂裏非常空,但我必須注意外麵的景色,所以沒有坐在椅子上。我靠在車門邊,透過窗戶密切注意窗外的情況,不僅要看右側窗外的情況,也得看左側窗外的情況,左右兩邊都得留意。


    電車先後在和田塚、由此濱、長穀三個站停過車,外麵的景色與文章所描述的相差甚遠,我開始懷疑文章裏的景色是否為三崎陶太腦中的想象。


    今天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車廂裏的窗戶差不多都打開了。我起身張望車內,車廂像娛蚣似的擺動,車子正往海岸前進。春風從窗戶吹入,又從對側窗戶鑽出。左側從海上吹來的風並不潮濕。海麵上的確有穿著橡皮潛水服的衝浪者,遠看像黑鳥踏在棲木上漂浮著。


    陸地這一邊零零落落散布著櫻花樹。鐵軌旁偶爾聳立著花朵盛開的櫻樹,一陣風吹來,花瓣四散。我期待花瓣飛入車廂,但未能如願。車子鑽過一條短短的隧道後,到達極樂寺站。很快地,車子又將月台拋在後麵了,在左手邊的窗外,終於看到海與國道緩緩靠近,這就是陶太描述的湘南國道吧。靠海一側的車道非常擁擠,往鐮倉方向則比較暢順。


    如果相信那篇文章的內容,九年前這條道路應該是滿目瘡痍:路麵龜裂,雜草叢生,見不到一輛車子——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禦手洗對此又作何解釋呢?


    在靠海的那一側,我看到了江之島,島上的鐵塔也清晰可見。禦手洗還敢說九年前鐵塔真的消失過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這是隻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的情景。文章中還寫到:出了房間,搭電梯下一樓,踏進玄關大廳,見到用土袋子堆積的摔角場。看到這個情節,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拋開常識不說,我能夠從生理上理解這樣的情景。在現實中雖然顯得荒誕,但在夢裏卻是有可能發生的。陶太那種焦慮和恐懼使我瞬間產生了共鳴,莫名地激動起來。這種情景,也隻有在夢中才能見到吧?


    如果是弗洛伊德,他又會怎麽解釋呢?我對榮格完全不熟悉,但我相信對於這種用土袋子堆積的摔角場、圍起兜襠布的男人、在屋外步行的穿著西裝的兔子等,弗洛伊德必能看出它們的意義。


    前方可以見到稻村崎站的小月台了。從左右車窗望出去似乎沒有類似文章中所描述的風景,但我還是準備在此下車。先在這附近轉轉,若找不到那樣的場所,再搭江之電電車繼續往前走也可以。


    沒有站前廣場,走下月台前方的階梯,麵前就是馬路。我向海岸方向走去,很快就來到塞滿汽車的國道。往右一看,有一棟掛著牛角形招牌的建築物。噢,那就是烤肉餐廳了。在餐廳後側,聳立著一棟白色建築,我立即向那邊走去。右手邊是江之電的鐵軌,但在鐵軌那一邊似乎沒有樹林,雖然有幾棵樹,但絕不可能隱藏恐龍之類的動物。


    我沿著國道走,太陽光還是像夏天那般猛烈,但不感到熱,照得人很舒服。由於國道上車聲隆隆,海浪的聲音便完全聽不到了。不過,還是不時傳來海灘上年輕人的歡笑聲。我也聞不到海水的氣味,隻有汽車排出的廢氣味道。


    左手邊,被正午陽光照得刺眼的海麵一望無際。近處,有幾張掛了風帆的滑水板在海麵迎風漂浮;遠處,則可以看到聳立著鐵塔的江之島。這些景物與文章的描述吻合,而且是驚人地一致,反而令我感到些許不自在。


    我走到烤肉餐廳前,看到一個由黑色鐵枝組合的燒烤爐上擺著黑色鐵皿,爐子裏炭火熊熊,肉香四溢。證實是烤肉餐廳後,我再向對麵走去,那裏果然有一棟反射著耀眼陽光的白色大樓。大樓朝海一側凸出許多陽台,金屬欄杆和上方的狹窄空間,向著海洋整齊排列,令人聯想到蜂巢。


    一樓是停車場,停著一大排高級轎車,但進口車並不多,幾乎都是國產轎車。或許是因為靠海,擔心車子生鏽吧,所以住客以購買國產轎車為主。再往前走,大樓的旁邊果真是一家海鮮飯店。就這樣,我找到了三崎陶太所住的公寓大樓,與文章描述完全一致。


    這是現實情景嗎?我有點不大相信。駐足片刻之後,我慢慢回頭察看,發現身後不遠處就是大樓的玻璃大門。我轉身走近玻璃大門,窺視裏麵情況,門裏麵是寬敞的玄關大廳,牆上貼著素陶圖紋瓷磚。大廳中央豎立著一件雕刻作品,雕像的胸脯隆起,好像是一尊女性雕像,但隨著視線徐徐向下,我大感震驚:五官端正的臉、隆起的胸脯,但下腹部卻長著男性器官。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我怔怔地凝視這尊雕像。


    如果按照陶太的描述,大廳裏應該搭了摔角擂台。眼前見不到電梯門,應該是在大廳盡頭向右或向左拐角的地方。我正要往裏走,突然發現大廳接待處內坐著一位老人,而老人此刻正好與我四目相交,使我不得不退了出來。


    我在停車場前的柏油路上徘徊,一邊搜尋位於大樓後麵的商業街,一邊想:既然公寓大樓就在眼前,三崎陶太應該就住在這棟公寓大樓的四樓吧。


    我站在那裏,再度眺望江之島,鐵塔依然聳立在島上,擺出一副任憑天崩地裂、海枯石爛都不變的堅毅之姿。將目光收回至眼前的國道,靠海一側的馬路上,車子還是如螞蟻般爬行著。陶太是在這條柏油路上見到穿短袖套頭襯衫的兔子嗎?現在,可以見到稀稀拉拉的行人在路上匆匆走過。


    他的頭腦究竟出了什麽毛病呢?是怎麽樣的問題使他寫出那麽奇怪的文章?顯然,像我這樣的人沒有能力破解個中奧秘。我能清楚說明的隻有一點:通過站在文章所描述的場所實地觀察,證明文章中描述的事是絕不可能發生的。那完全是陶太的幻覺。


    我沿著公寓大樓往右轉,走進大樓與海鮮飯店之間的小路。在陶太的夢境中,大樓外牆龜裂、瓷磚剝落,常春藤攀爬其上。但眼前的現實完全不是那回事。雖然經過了九年,外牆略為變黑,但瓷磚絕無剝落,看起來仍然非常整潔。由於我腳下是柏油路麵,大樓的牆腳沒有露土之處,所以常春藤根本沒法落腳生長。在牆壁上,每一層都開了一個小窗,一樓還有門。陶太跑到大樓外經曆了不可思議的奇幻曆程後,又從這扇門回到室內。


    走過公寓大樓,左邊是海鮮飯店的停車場。道路稍稍呈現出坡度,雖然走起來不至於喘大氣,但我的步速明顯減慢了。眼前就是江之電鐵路的道口,因為道口略呈彎曲,路軌也多少呈弧形。過了道口,商業街就呈現在眼前。


    衝浪板商店最引人注目。在大玻璃門上畫著棕櫚樹的圖案,其中一扇玻璃門開著,裏麵有一位蓄胡子的青年正在刨木板。衝浪板商店對麵是板壁上鑲著大玻璃窗的咖啡館,伸出馬路的招牌上橫寫著“beach”。道路不大寬,可勉強通過一輛車,看樣子是單向行車道。現場情況與文章描述一模一樣,咖啡館前麵是一棟掛著“急救診所”招牌的白色三層水泥建築。


    如果眼前見到的景物都是真實的,那麽能相信文章所寫的一切嗎?陶太是因為什麽理由才描寫那些與事實嚴重相悖,又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奇怪現象呢?


    我很快就走過商業街,按文中的描述,這裏本應是一片小樹林,還有一座消防瞭望塔。但除了新建的住宅區外,根本看不到這些東西。當然,這不一定表示陶太在撒謊,而是見證了長達九年的變遷。或許,近幾年的建屋熱潮鏟平了消防瞭望塔和小樹林,進而開發成了住宅區。如此看來,那篇文章裏脫離現實的描寫,一定是出於某種理由。或許隻有親身來到此地,才能體會到那篇文章的內容是有理有據的。


    我拐入住宅區,小路兩邊並列著外形相似的住房,房子大門也都千篇一律。看不到塗了白漆的矮木柵和長滿青草的庭院,隻有阻攔散步者的矮石牆冷淡地聳立著,令狹窄的小路更加狹窄了。盡管如此,這樣的房子也是我夢寐以求的。我沒有一天不向往這樣的小市民生活:一出家門,走幾步下坡路就可以見到大海,家裏有嬌妻和可愛的孩子。


    沿著住宅區新造的水泥路向前走,前麵又是上坡。登坡不久便看不到房子了,但也沒有綠色的樹林,兩邊都是用低矮石牆圍住的四方形空地,看來不久又會建成一個類似的住宅區。登上坡頂依然不是盡頭,前麵還有一大片古老的住宅區。


    陶太幻想的不可思議之處,不僅僅是隱藏在樹林裏的恐龍,還有他在徘徊躑躅間,無意中走入的像幽靈街般奇異的建築群。所有建築物都是黑糊糊的,雖然是晚上,但窗口見不到一盞燈,建築物的牆壁崩塌,窗玻璃四分五裂。這樣的城市,究竟在何處呢?


    文章中沒有提到陶太徘徊的時間,假如他長時間步行,或許有可能走到鐮倉站前吧。不,不可能。這座幻想的城市不過是作者夢中黑暗的、令人不安的、怪異的城市。我自己在夢中,也曾多次夢到過這樣的景境。


    我決定往公寓大樓的方向折返,一回頭,又看到大海。我慢慢走下坡道,心想又要去海邊了。


    離開新興住宅區,又走回商業街。通過“海灘”咖啡館門口時,我一時興起想進去喝杯咖啡。其實我並不口渴,倒是肚子已經餓扁了,所以餐廳可能更吸引我。而且在文章中,並沒有陶太進咖啡店的記載,即便進去了,恐怕也找不到任何線索。


    穿過國道,我又回到大樓一樓停車場前的柏油路上,然後走到玻璃門的玄關前。這一回,我毫不猶豫地推開玻璃門進入大廳,接待處戴眼鏡的老人馬上從小窗口裏伸出頭來。


    簡直像到醫院去探訪病患一樣嚴格。一個普通公寓大樓的接待處,竟有如此忠於職守的管理員,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有何貴幹?”管理員的目光從鏡片上方射出,打量著我。老人不客氣的詢問聲在大廳裏回響。背後的玻璃門關閉,外麵的汽車聲被隔絕。此時我的腦際驀然回想起相撲者如鬣狗般的笑聲。


    “嗯,我想請問……這裏的四樓有一位名叫三崎陶太的住戶嗎?”我一邊側視雙性青銅雕像一邊問道。


    “哦?”老人發怒般地尖聲問道,“你是誰呀?”


    “嗯,我受人之托……”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可沒有禦手洗那種信口開河的本事。“三崎陶太住在這裏嗎?”我重複問道。


    “我沒聽過有這個人。”老人大聲說道。我想這管理員一定耳背。


    “沒有嗎?”


    “對,沒有這樣的住戶。我連名字也沒有聽過。喂,你到底是誰?”老人不耐煩地說道。


    “那旭屋架十郎的房間是不是在這棟公寓大樓裏?”我的口氣也不客氣起來。


    “旭屋架十郎?你的腦子有沒有毛病啊?怎麽淨說些沒頭沒腦的話!”老人從接待處的小窗口中伸出頭和肩膀,驚訝地說道。


    “這棟公寓大樓不是旭屋架十郎擁有的嗎?”


    “你在胡謅些什麽呀!我已經在這裏工作十年以上了,這樣的話還是第一次聽到。”


    “那能讓我進去轉轉嗎?”


    “不行!不要開玩笑了!”老人叫喊道,“快出去!如果賴著不走,我隻有叫保安或報警了!”


    老人的口氣嚴肅而認真,我除了退出屋外,別無他法。


    回到室外喧囂的環境中,海風迎麵襲來,拂平我有些憤然的心情。我一邊往海鮮飯店走去,一邊思考著。


    我完全不是行跡可疑的人。假如我是住戶的朋友而上門拜訪,又會怎樣呢?那位管理員的態度有點莫名其妙,隻是詢問旭屋架十郎是否為大樓的所有人,三崎陶太是否為住戶,值得如此生氣嗎?


    回到大樓與海鮮飯店間的小路,為了慎重起見,我轉了轉大樓後門的門把。在陶太的夢境中,後門是打開的,但我握住門把,卻轉不開。我放棄了,決定先去烤肉餐廳填飽肚子,順便給丹下打個電話。


    走進烤肉餐廳,我在最內側的雙人餐桌坐下,向服務員訂了餐後,起身跑到飯店入口旁邊的電話亭。白漆木台上放著一部灰色電話機,我撥通了丹下的電話。電話亭的木窗欞也被漆成白色,透過窗玻璃可以見到耀眼的海麵。衝浪好手們在波浪間若隱若現,女孩子們在沙灘上嬉戲,此情此景使我一時忘了自己身處日本。


    丹下馬上接聽了電話。我說我是石岡,對方說正等著我的電話呢。


    “據調查,旭屋架十郎的本名是三崎嘉二郎,生於昭和七年九月二十一日,是一名電影演員。”


    “對。”我點頭。


    “目前還在世。”


    “啊,是嗎?”


    “他現在的住所,是位於鐮倉市鐮倉山的別墅,俗稱‘旭屋禦殿’的豪華大宅,內有泳池和網球場,房子大得不得了。他的妻子於昭和四十二年去世,現在似乎是單身。”


    “孩子的情況怎麽樣?”


    “他沒有孩子。”丹下幹脆地說道。


    “不會吧。他應該有一個生於昭和三十七年的畸形兒,名叫三崎陶太。”


    “會不會是領養的?”


    “這我不能肯定,還是要拜托你調查一下。”


    “是嗎?但是我收到的資料裏麵,確實沒有這方麵的記載。”


    “因為他是知名的演員,會不會把畸形兒過繼給附近人家了?”


    “啊,原來如此。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孩子就要改姓了。”


    “是呀,不是將他的姓改為三崎了嗎?”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麽陶太的童年會那麽孤獨呢?我心想。


    “不清楚從哪一年開始,但到一九八三年為止,旭屋架十郎與一名叫做香織的女性過著如同夫妻般的生活……”


    在古井教授拿來的那篇文章中,包含一篇陶太童年時代的作文。這篇作文雖然篇幅不長,但涵蓋的時間範圍卻很廣。香織好像在很久之前就成為他的繼母,至少有十年之久了吧。這麽說來,香織成為陶太繼母的期間,應該是從七十年代初開始,直至一九八三年。


    “香織,哦,是這樣嗎?”丹下好像在做筆記。看來,從他那兒得不到什麽重要的情報了。


    “但是,這個叫香織的女人應該在一九八三年五月去世了,拜托你確認一下。還有,旭屋架十郎到一九八三年為止,身邊有一個叫加鳥的秘書,這個男人也應該在一九八三年五月死亡。”


    “叫加鳥嗎?哦,哦……這是一個怎麽樣的人物呢?”


    “不知道。”我回答道,心裏大感失望。警察的調查能力與普通人沒有兩樣,怪不得禦手洗看不起警察。


    “那麽,丹下先生,你那邊還有其他線索嗎?”


    “前麵說過,旭屋架十郎現在還活著,不過他已全麵退出演藝圈,包括電影、電視、舞台的表演工作,目前主要負責經營旭屋製作公司,以及管理遍布全國的不動產連鎖物業,如高爾夫球場、酒店、公寓大廈等。據說近年來完全進入歸隱狀態,很少在公共場合露麵。”


    “他的健康狀況不佳嗎?”


    “旭屋是日本電影界的傳奇人物,他的一切都是謎。關於他的健康狀況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說他已處於癌症晚期,也有人說他患了老年癡呆症,甚至還有人說他染上了艾滋病。比較可靠的說法是他正過著輪椅生活。”


    “但他的年齡隻有六十歲左右吧?”


    “是呀,多半因疾病所致吧。另一個可能是,他曾因身為銀幕美男子而享譽全國,如今老態畢現,便不願意在大眾麵前出現了。”


    “他住在哪裏?”


    “應該在鐮倉山禦殿吧,據說整天悶在家裏。”


    “那旭屋製作公司在哪?”


    “位於東京澀穀和鐮倉。總公司應該在鐮倉吧,劄幌、名古屋、大阪、福岡等地還有分公司。”


    我聽著丹下的匯報,突然注意到電話背後有記事簿,便把簿子拉到身前,繼續問道:“你知不知道旭屋製作公司鐮倉總公司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知道。你想了解嗎?”


    “是的。”我從筆插裏拔出圓珠筆。丹下首先說了電話號碼,然後是地址。“鐮倉市雪下街一段四十一弄三十號……是嗎?嗯,明白了。”我說道,“非常感謝你的幫忙!以後若有新的情況,請務必告訴我一聲,拜托你了。”


    掛了電話,我又撥通家裏的號碼,向禦手洗報告我這半天的行動情況和從丹下那邊了解到的事。當我說到三崎陶太的公寓大樓與周邊環境和文章描述基本相同時,禦手洗頓感得意。說到丹下提供的資料並不多時,禦手洗說警察的水平就是這樣子了,不過沒能進入三崎陶太的公寓倒是個遺憾。我又提議向一○四電話台谘詢三崎陶太的電話,禦手洗說不妨一試,但也可能號碼沒有在電話簿上登記。


    “那麽,接下來我該怎麽做好呢?”我問道。


    “我想你再回到那棟公寓大樓做調查。”禦手洗輕聲說道。我一時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什麽……還回去幹嗎?”


    “石岡君,那棟公寓大樓是案發現場,非常重要。你吃完飯後馬上再去,就算不擇手段也要潛入大樓內部做一番調查。”


    “太困難啦!”我耷拉著臉,哭訴似的說道,“接待處的管理員凶得很,我怕如果強行闖入,他就會報警。”


    “就算發生最壞的情況,我也有辦法疏通當地的警察局,立刻把你從拘留所放出來。”


    “別開玩笑了,我不想留案底毀了一生的前途。”


    “哈哈,石岡君,你這把年紀,還想去應征做打工的小弟嗎?請死了這條心吧。”


    “無論怎麽說,我都不想被警察抓起來。”


    “這就要動腦筋、想辦法了。我再重複一次,那棟公寓大樓是非常重要的地點,那裏可能發生過命案,而凶手很可能就是旭屋架十郎,一切秘密都隱藏在其中。潛入大樓當然是件不容易的事,對方必定嚴密防禦,但如果我們不深入敵人巢穴,又怎麽會有收獲呢?無法掌握情況,什麽事也做不成。”


    “請警方調查怎麽樣?刑警揚一揚警察手冊,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進入大樓了。”


    “絕對不行。警察出馬就會驚動旭屋,引起他的戒心,所有對他不利的證物都會被處理掉。”


    “都是九年前的事了,大樓裏還會留下證物嗎?”


    “直接證物未必有,但在那裏曾經發生過殺人事件的蛛絲馬跡應該還存在。”


    “那麽就讓警察申請搜查令好了……”


    “石岡君,你說說看,申請哪一間房子的搜查令?我們連搜查目標都還沒有弄清楚呀。再說,就憑那一篇文章,能拿到搜查令嗎?看在一般人眼中,那篇文章所寫的內容不過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而已。”


    對禦手洗的這種看法,我在心裏也非常讚同。“那麽,你有信心斷言那篇文章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嗎?”


    “嗯,從各種情況來看,我都認為那篇文章是真實的。”


    “無論怎麽說,穿了西裝的兔子在稻村崎海邊漫步,恐龍在後邊的樹林裏出沒,太陽絕滅後世界變成黑夜等情節,太荒誕不經了吧。”


    “石岡君,我現在很忙,不能向你詳細解釋。你隻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我當然願意相信你,可是這一回,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有什麽不可思議的。石岡君,我說可能,就一定是可能的。”


    “啊,是……嗎?”


    禦手洗這個人任何時候都信心十足。


    “潛入大樓後,你把四樓每一戶的名字都記下來,三樓和五樓也如法炮製。然後記住公寓大樓的名稱、是幾層樓的建築物、房間的大致布局、整體外形等。接下來,訪問四樓的住戶……”


    “哦!還要登門拜訪?”


    “對。你要向每一戶打聽一九八三年五六月間,在這棟大樓是否發生過什麽可疑的事件。”


    “用什麽身份好呢……”


    “這個嘛,假冒信用調查所就可以了。”


    “但是,如何才能進入大樓呢?難道要強行闖入不成?”


    “一樓不是有停車場嗎?車子停到停車場之後,為了不讓下車的人被雨淋濕,通常都有一扇從停車場直接通往一樓走廊的門。如果運氣好,這扇門說不定沒上鎖。”


    “是嗎?這倒是個可行的辦法。”


    “如果門鎖著的話,打破一樓的窗戶爬進去也可以。”


    “別開玩笑了。”


    “對大樓的調查工作結束之後……”


    “哦!還有其他的任務嗎?”


    “我想請你去看一看鐮倉山的旭屋禦殿。它的玄關和圍牆是怎樣的,宅邸占地有多大,可能的話請登上附近建築物的天台,俯瞰宅邸的整體布局。”


    “這不可能吧。”


    “你還得調查他與哪些人一起居住,住在宅邸裏的人有多少,有沒有守衛和保鏢之類的人物,用人有幾名,目前是否與妻子或情婦一類的女人同居。”


    “不是說旭屋架十郎目前沒有妻子嗎?”


    “石岡君,那是戶籍上的資料,我們現在要實際了解禦殿內有沒有女子居住。”


    “那你豈不是要我當小偷潛入屋內做調查?”


    “我不管你用哪種手段,總之要查清上述事項。完成這些調查工作後,你打個電話給我,我再決定你是否要去旭屋製作公司走一趟。”


    “什麽?有去旭屋製作公司的必要嗎?”


    “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石岡君。如果前麵兩項調查做得紮實,調查旭屋製作公司的必要性就降低了。總之,希望你盡力而為,在此預祝你調查成功!”禦手洗說完便掛斷了電話,我也不得不擱下電話。走出電話亭,回到烤肉餐廳,此時,饑餓感達到了高峰。


    吃完飯,又喝了幾杯茶,我站起身,雖然不情願,但也不得不考慮如何潛入公寓大樓。正在櫃台結賬時,我想是否可以向收銀員打聽隔壁大樓住戶三崎陶太的事,但很快就明白這不可行。一則,這已經是九年前的往事了;二則,在那篇文章中,陶太本人一次也沒有提過到烤肉餐廳吃飯的事,所以向餐廳職員提問也沒有用。


    走出餐廳,外麵的陽光仍像夏日般耀眼。回頭往大樓方向走,隻見玄關屋簷寫著“稻村崎公寓”,這應該就是這棟大樓的名稱了。我心中自忖: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根本沒有客戶委托我們調查此事,都是禦手洗自己心血來潮要玩這場遊戲。但他隻是待在家中呼來喚去地讓我為他跑腿,受管理員的氣。而且,我根本不認同禦手洗的想法,為什麽非做這種事情不可呢?


    我來到一樓的停車場,略側過身,擠入停著的豐田celsior與豐田markii間的縫隙,向裏走到牆壁前。往左看,我發現一輛貨車的後方有扇門,因為被貨車擋住,所以從外麵的柏油路是看不到的。於是我再側過身,緊貼著汽車後麵的防撞杆,走到門前。我伸出右手握住門把,滿懷期待地用力扭轉,可惜門把紋絲不動。大失所望之下,我左看右看,似乎再看不到其他的門了,隻好再側身從celsior與markii間的縫隙走出去。如果從貨車後方走出,就太接近玄關了,我怕被管理員看到。


    回到柏油路上後,我想到經過玻璃門玄關,在大樓的另一側還有一個停車場。但我不想從玄關的玻璃門前經過,因為這樣一定會被大廳的管理員看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或許必須選擇從大廳強行進入大樓,但在此之前,我不想被管理員發現,以免那個老頭子有心理準備。


    我再度走進大樓與烤肉飯店間的小路,經過大樓後方,繞往另一個停車場。大樓後方非常簡陋,沒有陽台之類的設施,就連窗戶也隻有在一樓並列著一排,二樓以上就沒有了,遠看就隻有一堵碩大無比的牆壁。經過一樓窗戶時,我用手觸摸了一下玻璃,但每扇窗戶都關得很嚴實。


    走到大樓西側,再沿著牆壁往左轉,經過剛才被鎖上的後門,就到柏油路了。從這裏向左轉,就會到達停車場前麵,我側身擠入停在眼前的日產cima與牆壁間的縫隙,移步至裏麵的牆壁前,然後向右探看——果然,在不遠處有一扇門。我再次擠進車子防撞杆與牆壁間的縫隙,艱難地挪步到門前,用手抓住門把。這是最後的機會了,要是打不開這扇門,恐怕我隻能繞到大樓後麵打碎玻璃破窗進入了。懷著最後的希望扭一下門把,唉!跟其他的門一樣,門把紋絲不動,這是我轉動的第三個門把了。在這一瞬間,我絕望地陷入全世界的門把都轉不動的錯覺之中。


    從車子間穿出,我又回到柏油路上。為了不被管理員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往江之島的方向走去。我心裏盤算著,打不開門,隻剩下兩種方法了。一是當著管理員的麵強行闖入,二是繞到大廈後方打碎玻璃破窗而入。但是,假如強行闖入大廈的話,要從容記錄各家的名字以及調查詢問四樓住戶就完全不可能了。這麽說,打碎玻璃破窗而入是唯一的方法了。


    不知不覺間,我又走回大廈後方。可是打碎玻璃一定會發出聲音,管理人聽到聲音會跑過來查看嗎?或許他耳背,聽不到聲音吧?不過,管理員一旦聽到聲響就一定會過來查看。那麽拆兩塊玻璃如何?不,這也是不可能的。憑我剛才觸摸玻璃的感覺,就知道玻璃窗關得很緊。這時我不禁想,要是我手上有小偷常用的盜竊工具該有多好呀!若是換了禦手洗那家夥,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麽辦?麵對接待處那個一本正經、忠於職守的老頭,就算是禦手洗恐怕也會束手無策吧!


    我又走到西側的後門前,這扇門剛才已經確認被鎖上了。要是後門打得開,就能輕易進入大樓了……我邊想邊握住後門的門把,再試著轉了一次。


    “什麽?”我不知不覺發出驚訝之聲。


    像做夢一般,門把竟然轉了一圈,門隨之往我的方向開啟。後門打開啦?但剛才不是鎖住的嗎?我環視四周,沒有人看到我站在門前,於是我抓住門把的右手又加了一點力,把門慢慢拉開。門外沒有人,門裏邊或許有吧?我透過門縫往裏頭窺視,靜悄悄的走廊映入眼簾,打過蠟的油漆地板發出冷峻的光澤,走廊裏並無人影。我急忙閃入門內,並輕輕將門掩上。內側的把手是喇叭鎖,或許在我進餐時有住戶開後門外出,忘了鎖門。實在是太幸運啦!


    後門的右側就是電梯,我按了往上的按鈕,電梯似乎停在上層,下來需要一點時間。但即使是很短的時間,我也感到非常著急,因為走廊前麵往右轉就是接待處了,說不定管理員會突然走過來。而且電梯內萬一有人搭乘,門打開正好與我照麵,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躲才好。


    電梯很快降到一樓,開門時吱吱嘎嘎的聲音響徹走廊。幸好電梯裏麵並沒有人,我連忙走進電梯,按下“關閉”的按鈕,然後再按下“4”的按鈕。數字的按鈕一直到“8”,說明這棟公寓大樓有八層。我掏出記事本,記下“八層建築物”。


    電梯到達四樓,我惴惴不安地走出電梯。我看到右手邊擺著一盆盆栽,走廊則與一樓相同,看不見一個人影,打過蠟的油漆地板同樣發出冷冷的光。左手邊有一扇小窗,站在小窗前,正如文章所描述的,可以遠望江之島,當然,島的中央聳立著一座鐵塔。


    轉過身回望走廊,走廊的右側排列著房間,左側是牆,但沒有窗戶。走廊看起來很明亮,因為天花板的電燈二十四小時都亮著,而且壁紙很幹淨。我想,如果在左側牆上開幾扇窗戶,不就可以節省電費了嗎?


    我慢慢往前走,從眼前的房門開始依次記錄門牌上的名字。一排有五間房,最前麵的是四○五號房,主人是木內,然後依次是四○四號房的光田、四○三號房的佐藤、四○二號房的芳賀和四○一號房的岡部。沒有看到三崎的名牌。


    我首先按下最靠近電梯的木內家的門鈴,但按了幾次都沒有人回應,看來屋內沒有人。沒辦法,我隻好移動到下一戶的光田家門口。按鈴後很快就有動靜了,不一會兒,門打開了一條縫,露出一位中年女性的臉,她滿臉狐疑地看著我。


    我趕緊遞上一張寫著偵探事務所的名片,一邊向她低頭致意一邊說道:“對不起,我想打聽一個叫三崎陶太的人,他以前應該是這棟大樓四樓的住戶。”


    “三崎先生?”這位女性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猛一看會覺得她是中年女性,但她的年齡也許還不到四十歲吧。


    “是的,他姓三崎。您認識他嗎?”我再度詢問。


    在三崎陶太的文章中,並沒有說明自己的房子是從電梯數過來的第幾間,但我總覺得離電梯很近,所以這間房子很有可能就是陶太住過的地方。


    “在這層樓,沒有姓三崎的人。”


    “是嗎?那麽上一層或下一層樓有這個人嗎?”


    “這個嘛……我對其他樓層的住戶不熟悉……不過從一樓的信箱來看,恐怕其他樓層也沒有叫做三崎陶太的人。”


    “這樣啊?可是他以前的確住在這裏呀。對不起,請問您是哪一年住進這裏的……”


    “從昭和五十九年就搬到這裏住了。”


    “五十九年?”那就是公元一九八四年了,正好是發生文章中不可思議的殺人事件的第二年。


    “大致可以確定,三崎陶太先生至少在這裏住到一九八三年五月。對不起,請問您是怎麽找到這個房子的?”


    “由鐮倉站前一家不動產公司介紹的,位於東口……”


    “哦,那您還記得那家不動產公司的名字嗎?”我像刑警般取出記事本,一邊問一邊做記錄。


    “名字倒是記不起來了。”


    “是嗎?您在此地住了差不多有八年了吧,在這段期間,這裏有沒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


    “好像沒有什麽特別奇怪的事。其實,這棟公寓大樓的生活環境挺好的,每戶都裝了洗衣機和幹衣機,還有兩部電話。”


    “哦,是嗎?對不起,請問這房子是租的嗎?”


    “是的。你問完了嗎?我正在洗東西。”


    “啊,真是抱歉!謝謝您的協助。”


    門“砰”地關上了,我再走到隔壁的佐藤家。該戶也有人在家,開門的又是一名中年女性。奇怪的是,這名主婦也是一九八四年才搬來此地居住,是經由橫濱的不動產公司介紹才租了這間房子。


    接下來的芳賀、岡部家也是相同的情形。這四戶都沒有聽說過三崎陶太這個人,而且都認為其他樓層也沒有這個人。更令人驚奇的是,他們都是一九八四年搬來的。


    我也詢問了這棟公寓大樓的業主是誰,他們都說對業主的情況不是很清楚,聽說業主的名字叫秋山,好像還在經營江之島的餐廳,但從未見過業主,每個月的房租都由銀行自動轉賬。


    右邊三戶和左邊二戶之間是樓梯口,我毫不猶豫地登上樓梯。台階是由鐵板製造的,一踏上去便發出“哐當”的響聲。樓梯呈螺旋狀,中央是通風的地方,抬頭往上望,頂部是裝著熒光燈的天花板。


    走到五樓,這一回是從東側開始,依序記錄房間的門牌。這五家的主人分別是太田、畠山、長田、鐮持、津山,仍然沒有見到三崎的姓氏。假如四樓住戶說的話是真的,那麽這棟大樓的業主是江之島餐廳的老板,而不是旭屋。


    按下津山家的電鈴,走出來的似乎是一位主婦。住在這裏的,恐怕都是上班族吧。


    奇妙的巧合在持續著,津山家也是一九八四年搬來此地的;接下來的鐮持家和長田家也是如此。好像互相約好了似的,大家都是一九八四年搬來此地;隻有畠山家是例外,他們是一九八九年八月才搬來的。總之,四樓和五樓的住戶全部是一九八四年或之後才搬來這棟公寓大樓的,很難認為這是巧合,恐怕有什麽原因吧。我問道:“這棟大樓在你們搬來之前,應該早就落成了吧?”所有人的回答是:“當然啦,但不知道具體落成的年份。”我又問:“有沒有八四年以前,就住進這棟公寓大樓的住戶呢?”所有人的回答又都是:“不知道。”


    沒辦法,我隻好再爬一層樓。六樓的五戶人家同樣朝向靠海的那一側。我逐一記下門牌上的名字,但仍然不見三崎的姓。再爬樓梯跳過七樓到達八樓——也就是最高的一層樓。這層樓同樣有五戶並排在靠海的一側,但看不到三崎的門牌。從樓梯走到走廊,我按下右側最近的金子家的電鈴,沒有反應,可能沒人在家吧。我再按下隔壁一家的電鈴,裏麵的人出來打招呼。我照例提出知不知道三崎陶太這個人的問題,對方的回答一如樓下的住戶。問到搬來此地的時間,對方說她和隔壁住戶分別是去年和前年搬來的,由於生活環境好,房租比市價便宜,暫時都不想再搬家了。關於大樓的業主,對方一無所知,而隔壁住戶的情況對方亦所知不多。確實,住在都市公寓大樓裏的人多半互不幹擾,像我住在馬車道的公寓大樓,對左鄰右舍同樣所知不多。


    繼續登上螺旋形樓梯,盡頭有一扇漆成淡綠色的鐵門。門把的中央有一個鑰匙孔,不同於一樓後門扭轉的喇叭鎖,要插入鑰匙才能上鎖。我一邊想著門一定被鎖住了,一邊轉動把手,想不到門一下子打開了,出現在眼前的是明亮、微風輕拂的天台。


    天台非常廣闊,簡直可以蓋一個網球場了。但實際上,東西兩邊都成了曬衣場,雖然現在並沒有衣服曬在上頭。看一看手表,已經過了下午兩點,陽光仍然相當強烈,但太陽已略向西斜。


    我在天台上漫步片刻,然後站在麵海的那一端,海風輕輕地吹來。為了安全起見,天台四周圍著一人高的鐵絲網,我倚靠在鐵絲網前,眺望鐮倉海。


    從這裏看過去,宛如果凍般的海麵上漂浮著許多衝浪板和風帆。右手邊是永恒不變的江之島,當然,島中央聳立著一座鐵塔。有什麽理由可以讓人相信,隻要將視線移開一會兒,那座鐵塔就會消失無蹤?


    可是禦手洗竟自信滿滿地對我說:“石岡君,隻要你稍待一會兒,馬上就能看到那座鐵塔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豈不是天方夜譚!


    不過,天台上的視野確實一流,居住在這棟海濱大樓想必非常愜意。因為我從未住過如此高級的大樓,不免對這裏的住戶有幾分羨慕。住在這裏,當寫作累了的時候,就可以上天台來活動筋骨,欣賞一下海景。即使不上天台,走到房間的陽台上,也已足夠令人心曠神怡了。


    這時,我突然想起在陶太的文章中似乎沒有對天台的描寫。


    我轉過頭,見到樓梯出口處有一個四方形的水泥箱子,旁邊還有三把塑膠靠背的鐵椅。由於長年風吹日曬,紅色的塑膠已經褪色。


    天台上並無電梯出口,看來電梯是以下麵的八樓為終點。海風吹拂我的頭發,我心想,回去時是不是應該從八樓搭電梯直達一樓呢?


    離開鐵絲網,我慢吞吞地向樓梯出口走去,天台上除了我,看不到其他人影。推開鐵門進入樓梯間,我靠著螺旋樓梯的扶手欄杆。因為中央部分是通風處,可以一直看到底下。


    咦?我不由得疑惑起來,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覺。這棟大樓是八層建築,所以我站著的地方相當於九層高的地麵,朝下俯瞰,應該就是令人目眩的九層高通風道啊。但讓人感到怪異的是,通風道出奇地短,大概隻有四五層樓的高度就見到水泥地了,這是怎麽回事呢?思考片刻,我終於恍然大悟。剛才,我是從四樓開始爬樓梯的,所以我看到的是四樓的水泥地。也就是說,金屬製螺旋形樓梯是從四樓才開始,四樓以下並沒有通風道。


    弄清楚這一點後,另一個極大的疑問又在我腦中浮現。在緊急情況時,住戶萬一不能搭電梯,隻能利用樓梯逃生,但是樓梯又隻到四樓為止,那麽四樓以上的住戶如何跑到地麵呢?再者,三樓以下的住戶如果想上天台,那不是非要搭電梯不可?這樣的建築結構,實在難以令人理解,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決定不搭電梯,再次走樓梯下到四樓。


    我快步下樓,一下子就到了五樓,可以清楚看到四樓就是地麵,樓梯到此為止。下到四樓,轉入剛才已調查過的四樓走廊。看來這一層隻有電梯,我一邊想一邊往右望,突然發現剛才沒有注意到的一扇門。看來這是作為緊急出口用的,它位於與電梯相反一側的走廊盡頭。我大步向這扇門走去,抓住門把轉動,再用力一推,門就打開了,眼前出現了金屬製的平台和鐵扶欄。這應該是緊急出口吧?


    我迎著微風,走到外頭。當我反手掩門時,突然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如果這是逃生樓梯的話,應該直接連接地麵吧?但是,剛才我從下麵經過好幾次,都沒有看到這道樓梯。


    我將身子倚靠在扶欄上,俯身向下觀看,頓時目瞪口呆。多奇怪的樓梯呀!樓梯很陡,途中有平台,然後呈u字形折彎,隻有一層樓的高度。換言之,暴露在半空中的樓梯僅僅是從四樓通往三樓而已。我一邊循階而下,一邊注意這空中樓梯的終點。果然,樓梯終點有扇門。這扇門應該可以接回大樓內部吧?那一定是三樓走廊了。


    如果確實是如此的話,那剛才在地麵沒有注意到這段樓梯就可以理解了。除非仰著頭向上仔細觀察,否則是不容易察覺三四樓間有一段短短的空中樓梯的。


    在樓梯平台轉向,我躡手躡腳前進,盡量安靜地走下空中樓梯。我不知道做這種設計的理由,但這棟大樓的構造顯然十分奇特,令我大開眼界。


    步下金屬台階走到門前,我轉動門把,門沒有上鎖。將門朝著我這側打開,地板的蠟油味飄然而出,熟悉的走廊風景又映入我的眼簾。


    進入走廊,我反手緩緩將門掩上,三樓走廊也沒有人影。我一邊慢慢前行,一邊注視並列在走廊左側的門牌,依次是二穀、高杉、石橋,然後是下樓的樓梯。三樓以下樓梯的位置似乎跟四樓以上的不太一樣,似乎往西移了一個房間的距離。


    為了慎重起見,我走到樓梯間往上看,頭頂上就是水泥天花板,裝著一隻熒光燈,沒有見到往上的樓梯;向下俯瞰,中間是通風道,可以看到一樓的地麵。再回到走廊,往左走,繼續讀門牌,永淵、土肥,這一層依然沒有三崎的姓名。


    我按下三○五土肥家的門鈴,一名中年男士將門開了一條縫,從裏麵打量著我。我照例問他知不知道一個叫做三崎陶太的人在這棟大樓住到一九八三年。“三崎陶太?”他的反應與其他住戶一模一樣。我點點頭,他趕緊說從未聽到過這個名字。我再問他什麽時候搬來此地的,他說是昭和五十九年。我問他在這之前住在哪裏,他說住在橫濱的磯子。


    “住在這棟大樓的人為何都是昭和五十九年或以後搬來的呢?”我提出憋在心中的問題。


    “因為昭和五十八年到五十九年間這棟大樓進行改建。”對方若無其事地回答,“聽說以前的住戶全部搬走啦。”


    我再問他知不知道以前住戶的情況,他搖搖頭說完全不知道。與這位中年男子的談話基本上與其他住戶的談話一樣,沒有什麽收獲。不過,這位男子無意中說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約摸四五年前,有人在這棟大樓招募海洋運動的愛好者,似乎想成立同好會什麽的。當這件事被大樓管理員知道後,馬上被強行製止了。管理員沒有說明理由,隻是說這樣做會帶來麻煩。


    “哦,有這種事嗎?”我說道。我暗忖或許此人能提供有用的情報,可惜我無法巧妙地提問。


    “你在這裏住了八年,有沒有注意到這棟大樓發生過什麽奇怪的情況?”


    “奇怪的情況?”土肥反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出現一些不尋常的情況,例如生活上的不方便,或是住戶間的流言……”


    “也沒有什麽特別不方便的地方,一定要挑剔的話,就是陽台上沒有把手,也沒有固定曬衣繩,沒辦法曬衣服。不過這不是大問題,因為每戶都裝了幹衣機。”


    “那樓梯隻能走到三樓,如果想到四樓以上的樓層,就必須走空中樓梯到四樓,是嗎?”


    “這個問題嘛,我們通常都搭電梯,所以沒有感到特別不方便。那隻不過是逃生樓梯而已。”


    “可是,大樓內部的樓梯為什麽不由下而上從一樓直通頂樓呢?”


    “如果這樣的話,中央的通風道就有八層樓高,那太危險了。這棟大樓的小孩子特別多,樓梯做成現在這樣,可以降低危險。”


    “就算是這樣吧,這大樓的結構還是讓人覺得怪怪的。沒必要隻做一層高的逃生樓梯吧……”


    “不,還是有必要的。這段做在外麵的逃生樓梯看起來雖然不合常規,但有其合理性。通常有逃生梯的大廈往往做到二樓,但從上麵看下去難免會使人產生有人從逃生梯偷偷爬上來的擔憂。所以這棟大樓才將逃生梯設在三樓。”


    “啊,是嗎?”


    “是呀。二樓走廊的各個盡頭都做了門,打開門,利用逃生繩梯就可以降到地麵了。”


    “哦,原來如此。”


    “所以,這樣的結構也不能說特別奇怪。”


    “是嗎?”


    此時,土肥交抱手臂,眼睛望著地麵,似乎陷入沉思。不一會兒,他仰起頭說:“不過,最近我倒是聽到一些奇怪的傳言。”


    “奇怪的傳言?”


    “其實,我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奇怪的傳言,或許隻是毫無意義的玩笑話吧。”


    “不管怎樣,說來聽聽吧。”我不知不覺地來了勁兒。


    “是上星期朋友之間的閑聊吧,有人說這棟大樓是幽靈大樓。”


    “幽靈大樓?”


    “嗯。”


    “這是什麽意思?”


    “我也不明白。”


    “那麽,你知道說這件事的人的名字和住址嗎?”


    “不知道。那個人是別處來的衝浪者,我以前不認識他,也無法跟他取得聯係。”


    “那你有沒有問他為什麽這樣說呢?”


    “沒有。因為是閑聊嘛,大家聽過就算了。”


    我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見對方不想再說什麽了,便不得不向他道謝告別。之後,我又下到二樓,記下二樓住戶的名字,依舊沒有三崎。調查工作隻能到此為止了,我怏怏地離開這棟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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