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泓吃驚地回頭看荊山兩人。他們和這個人認識? 謝開花卻隻想捏著鼻子裝沒看見。或者挖個地洞鑽下去。倒是荊山眉心重新舒緩展開,伸出手和青年握了一握:“原來是你。你就是泓泓說的韓教授?” 韓曲峰展顏笑道:“都是虛銜。” 虛銜個屁! 謝開花恨恨地在暗地裏咬牙切齒。韓曲峰怎麽會是建師的教授?這個裝模作樣的練氣期小道士,玩的是哪一出? 要是換做以前,謝開花才不會擔心。但偏偏韓曲峰知道了他“修真者”的身份,若是口風不嚴,和荊山稍微透露,他就前功盡棄了…… 謝開花牙齒咬住下唇,用力得都能嚐到血味。他怕了。 但韓曲峰卻好像完全忘記了那天晚上地下拍賣的事情。和謝開花打招呼道:“同學,上次想強買你的寵物,真是不好意思。老師我為人師表卻強買強賣的——但那次是在是見獵心喜,你可千萬要原諒。還不知道同學你的名字?” 韓曲峰說成這樣,謝開花哪裏還不明白他的意思。韓曲峰是打算替他瞞著了。 但為什麽?韓曲峰為什麽會替他瞞著?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可還是禮貌地說:“我叫謝開花。韓老師好。” “說了不要叫老師了。”韓曲峰笑得格外陽光燦爛,一口白牙比謝開花的還亮:“不如叫我韓大哥?” 謝開花登時惡寒。 幸好荊山大概也看不下去韓曲峰對謝開花的特別熱情,開口打斷道:“不是要鬥茶?” 韓曲峰才撫掌笑道:“是,是,鬥茶。也好。也讓我看看你們年青一代的技藝。” 說得好像他多老了似的。剛才還讓叫他大哥呢。謝開花將韓曲峰和佟言私下裏一比較,頓時覺得佟言還要比較可愛一點。最起碼不像韓曲峰笑得這樣惡心。 要是韓曲峰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一定要叫起撞天屈。什麽惡心?他笑得哪裏惡心?多少懷春少女被他笑得神魂顛倒好嗎? 嶽泓就引著幾人走進布置好的茶室。正是方才連著陽台的那一間,推開移門,裏邊的少年少女就一起回過身來。 “嶽泓,你來啦。”為首的女孩子臉圓圓的,模樣也端莊。她偷偷打量了荊山三個一會兒,臉蛋兒就有些微微發紅,但還是大方地和他們打招呼:“你們好……”又向韓曲峰笑:“韓老師。” 韓曲峰倒不讓她叫他大哥了。隻風度翩然地點點頭。 嶽泓把房間裏的這幾個人都介紹給謝開花他們認識。那圓臉少女就是國學社的社長,另外幾個也都是理事、幹事什麽的,總之一堆官銜。 又特別介紹男生:“這個是沈平,這個是李敏,這個是張放……”都是要和謝開花鬥茶的。謝開花很有耐性地一個個點頭過去,但基本上是聽過就忘;這些人還不值得他記在心裏。 那沈平倒是最傲慢。看著謝開花長得可愛,房間裏的女孩子都圍著他說話,心裏就又嫉妒。當下高聲道:“現在就開始吧?大家時間也都寶貴。早點比出來,可以早點安排節目、好好排練。” 說完用眼白看了謝開花一眼。 謝開花也不在意。現在這個年紀的小男生,哪個不是看著旁邊有姑娘就火氣直衝腦袋?他以前也是……恩……還真沒經曆過。 誰知道他的沉默,卻被沈平以為是退縮。小男生更得意了,自以為很瀟灑地道:“你叫謝開花是吧?今年的新生,那我還要托大叫你一聲學弟。不過謝學弟,茶藝可不是隨便就能玩的。這中間的講究可太多了……你確定你要和我們比?” 他和另外兩個男生互看一眼,都翹起嘴角微笑。 另外一個叫張放的,也是開口道:“學弟,你知道咱們沈平是誰?他家裏可是真真正正的書香門第,打小兒茶道練出來的。別為了逞一時意氣,把麵子裏子都輸光了。” 這麽說就有些過了。但張放也是有恃無恐。之前嶽泓給他們打電話說要鬥茶,口氣也是蠻狠的,聽著是想要教訓教訓這個叫謝開花的小子。為了博美人一笑,他什麽話說不出來呢? 韓曲峰卻皺皺眉毛。 “好了,不要多說,老師等著看呢。” 教授發話了,幾個男生也不好再說。沈平撇撇嘴,又看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荊山。他知道這個高大得迫人的男生正是當初嶽泓欽點的合作對象,心裏愈發嫉恨,但荊山長得實在太有威赫力了,他也不敢出聲挑釁。 那邊嶽泓已讓開了位置,露出房間中央的矮桌,還有矮桌上的紅泥小火爐、一圓胖秀麗的紫砂茶壺、和一套五隻的黑瓷兔毫盞。 鬥茶看的一個標準在湯色,純白為上,青白黃白次之,因此用的茶杯往往都是黑瓷,到時黑白對比分明,看得最清楚明白。 這一套黑瓷兔毫盞還是實打實的宋朝古董,嶽泓喜歡茶道,來念大學時候特地把家裏的茶具帶上,在國學社裏也用過兩回。隻當然社裏麵誰都不知道這小小的五個樸素杯子能值好幾百萬。 但謝荊韓三人自然都看得出來,見到這一套杯子,都不由高看嶽泓一眼。這小姑娘不說別的,氣量是大的,萬一不小心杯子被人失手打碎了,幾百萬可就這麽沒了啊。 那圓臉社長去房間後邊把陽台門拉上。這裏的陽台門做的是落地大飄窗,玻璃擦拭得幹幹淨淨,能清楚瞧見外麵初秋爽朗的景色,又隔絕了噪音。並不算寬大的房間裏頓時安靜下來,隻能聽見幾人輕微的呼吸聲。 嶽泓先在矮桌前跪坐下來。這房間布置古雅,刷得雪白的牆麵上掛一幅龍飛鳳舞的懷素草書,房間角落則立著一台削肩瓷白的妝花梅瓶,裏麵插了兩支暗黃桂花,濃香浮動,沁人心脾。趁著嶽泓古典美的小臉蛋,看得人更加心曠神怡。 她從矮桌邊上的一個草編簍筐裏取出茶葉。都是按照宋時古製團成的茶餅,細細密密,香潤膩人。韓曲峰看到茶餅,倒是吃了一驚。他原本以為這個什麽國學社隻是掛著羊頭地玩一玩鬥茶,來個韓信點兵關公巡城就差不多了;沒想到看著還蠻正規。 現在的小朋友挺不錯的呀!他又覷一眼謝開花。 卻沒看見那邊的沈平幾個臉色都變了。這沈平家裏確實是書香門第,也自恃有一番國學底子,平時沒少拿詩詞章句釣釣文藝小姑娘,嶽泓問起,也說自己茶藝了得。但真要論起,也是隻會清朝時候的功夫茶,泡個茶、溫個茶杯,他是懂的;但這茶餅,他卻是看都沒看過! “等、等等!” 沈平已經後悔了。他剛才為什麽把話說得這麽滿! 嶽泓不解地抬頭看他:“怎麽了?” 少女相貌溫柔動人,在背光裏看著,著實叫人意亂神迷。沈平又把方才生出來的一點慌張忘記了,喃喃道:“沒什麽……” 嶽泓撲哧一笑:“你這人,怎麽傻傻的。” 被美女學妹叫傻,沈平快活地一顆心都要飛了。 可他轉念一想:這茶餅什麽的鬥茶,他是真不會。要不然讓那個謝開花先來;若是謝開花也不會,那自然可以大肆嘲笑一番,之後的比試也不用了。不過若是那姓謝的小子僥幸回了,他也能好好看著怎麽做,到時候依葫蘆畫瓢,他還不會麽! 於是道:“學妹,我看這地方也小,要是咱們幾個一起比起來,恐怕地方不夠;也擾了清淨。不如一個一個來?” 嶽泓想了想,道:“是這個道理。”美目流盼著道:“那誰先來?” 沈平向謝開花一笑:“不如學弟先?” 謝開花當然是無所謂的,攤手道:“行啊,那我先來。” 第31章 他算是看出來了。什麽鬥茶?這幾個小家夥恐怕是根本不懂。隻不過是為了在美人麵前搏一搏歡心,就這樣大言不慚。 年輕氣盛的壞處。 那邊廂嶽泓把座位讓了開來。謝開花卻不去坐她的墊子,繞到另一邊,從矮桌底下隨手再抽一個烏青團墨的墊子出來,莊重平緩地慢慢跪下。 隻這一跪,就已顯出他的不同:通體風流的清貴之氣火山爆發一般驟然從他的動作裏湧出,讓人瞧著,仿佛他已不再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學生,而是盛世繁華裏一個濁世公子。 嶽泓吃了一驚。 韓曲峰偷偷望一眼荊山,卻發現荊山並沒什麽特別驚訝的表情。荊山當然不驚訝。謝開花種種奇異之處,他早就看在眼裏。三百萬買一盆花,可不是平常人的做派。 他隻是從沒往修仙問道那方麵想過。在他看來,謝開花應該就是一個豪富之家裏出來的小孩——這年頭玩低調的還少嗎。 謝開花卻忽然抬頭,衝著荊山笑了一笑。 荊山心裏愈發柔軟。 “那我開始了。” 謝開花不緊不慢地生起了火。室內無風,因此火苗細細,在他靈力的探引下,在空中仿佛靈蛇舞動。他又拿起爐子邊上的小竹夾——這是炙茶用的工具,造得也很細致,竹節前端開了口,讓謝開花將茶餅堪堪夾住,放到火苗上烘烤起來。 他的動作十分小心翼翼。卻又行雲流水,自然通透。茶餅在他手腕快速翻動之下不時地炙烤出一個個的小疙瘩,但碧綠碧綠的,也委實可愛。他又將火埋住一些,看火勢下去,再將茶餅輕輕翻烤,不多時就見茶餅表麵再不發出白煙熱氣,隻有淡淡茶香,在房間裏微微氤氳。 韓曲峰聳了聳鼻子。歎道:“好茶。” “當然是好茶。”嶽泓嘟了嘟嘴:“是上好的鐵觀音呢。” 他們兩個說話,謝開花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隻見他取一紙袋,將炙茶完畢的茶餅放將進去,等片刻涼透,就拿一個小小的銀錘子把裏邊的茶餅團團地捶碎,又拿了一個紅銅的茶碾,仔細地把捶散的茶葉碾成粉末。 嶽泓是越看越心驚。茶餅鬥茶這種技藝,在宋明以後可說是基本絕跡了。因沒有人再用茶餅飲茶,都改成蒸炒的散青葉。她今天拿來這一套茶具,其實完全可說是為難人來的——反正沈平那幾個她根本沒有指望。 但誰知道謝開花竟動作如此熟稔! 而且他這時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勢,也居然讓嶽泓心下暗跳。 難道這謝開花是什麽了不得的世家裏出來的嗎? 謝開花自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世家出來的。天上也沒有世家一說。但他一身的仙氣,即使是全數被壓製,又豈是凡間的這幾個小娃娃能夠抗衡。 而謝開花心裏已越來越安靜。他拿起一個絹紗造的茶羅,把茶餅碾成的粉末輕輕地篩了一遍,落下的茶末一點點地掉進早放好的黑瓷兔毫盞。這杯盞之前已經被沸水燙過,十分溫熱。 他忽然又想起了在天上的時候。他跟著師父去青廚家裏做客,幾個人在湖中央的亭子裏飲茶。青廚最喜歡這種茶餅的技藝,每次都要在師父麵前現上那麽一現,好像他泡茶的樣子是多麽舉世無雙英俊瀟灑一般。 他垂首輕輕笑了。 那邊小火爐上的茶壺裏已經在沸水。謝開花沒有壓上茶壺蓋子,這樣能見到裏邊水沸的程度。一開始水麵波動,點點水泡魚目似的浮起,發出一點點噗噗的響聲。片刻後水麵邊緣如湧泉,一顆顆珍珠一樣連成一線。再過一會兒,水麵終於完全沸騰,波濤鼓動起來。 謝開花忙拿起茶壺。先往杯盞裏衝了少許沸水,又拿茶勺攪合,使細散的茶粉凝和調融,變作了密密的膏狀。 眼看著一旁擺放的茶壺裏邊的水波緩緩安靜,他才又持壺柄,將細長的壺嘴對準了杯盞。 韓曲峰道:“戲肉來了。” 嶽泓還是有些不服氣。縱使之前一係列準備工作謝開花都熟悉,但關鍵還在於現在正式的點茶。若是點茶不好,之前你做得再好看,有什麽用? 她眼珠子一轉,忽然高聲道:“小謝,你點茶行嘛?”她學荊山叫謝開花小謝了。 荊山眉頭一蹙。 謝開花卻也沒生氣——在鬥茶時被人這樣喊話分心,本來是近乎作弊一樣的行為了。他仰起臉,看著嶽泓那張漂亮的小臉蛋兒,笑道:“我說過了,試試嘛。” 他卻是半分勝負之心都沒有。 韓曲峰撫掌道:“好,好,這樣子才是茶道的本分。廉、美、和、敬,小謝同學深得韻味啊。” 謝開花抿嘴微笑:“韓老師把我說得太好了。” 他重又垂下頭,手高高揚起,手腕一彎,一道沸水就瀑布一般嘩啦啦地直湧而下。 水聲潺潺,但謝開花心裏卻幽靜之極。 他神色不動,心也仿佛空了,隻手上還在微微的動作。他另一隻手拿著一柄銀質小勺子,一邊添水,一邊拿茶匙在杯盞中回環攪動。方才凝成膏狀的茶葉被沸水衝得直浮上來,團團重重的,像是一片片雪白的乳花。 他嘴角還含著笑。很淡很淡的笑,卻讓人看一眼就移不開眼睛。這一刻誰都記不起要往茶上看去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看著謝開花,看著他的笑,他空靈清澈的眼睛,他的那種仿佛要乘風飛去的姿態。 甚至連沈平都不由在想:如果謝開花穿上了那種寬袍大袖的衣衫,他真的就好像一個仙人了。風吹來時的飄動的衣袖,是不是和波動的海麵一般的美? 他們不可能敵過這個人的…… “好了!” 最後卻是謝開花出聲驚醒了他們。每個人仿佛都做了一場夢似的,再看向謝開花時,臉上朦朦朧朧的,隻覺得這個少年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光,讓人不敢直視。 嶽泓怔怔地道:“好……好了?” 謝開花笑著站起身:“你們來看!” 其實換做嶽泓,她決計不敢浪費時間,還要叫他們走過來再看。鬥茶茶麵上的那一層浮花,實則是一瞬間的事兒,都是一晃眼就要分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