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段回川撈出水麵回到岸邊的時候,方俊不知嗆了多少酒水,胃裏火燒火燎,一個勁兒幹嘔,整個人渾渾噩噩暈頭轉向不知所措。  “喂,醒醒。”眼看這小子又要暈過去,段回川使勁拍打著方俊的臉,幾乎把人臉蛋都拍腫了,“你暈過去我可不會給你做人工呼吸的!”  方俊使勁張開昏沉的雙眼,迷離地眨了眨,模模糊糊看見眼前的人影,陡然一個激靈,不由分說死死抱住了段回川,激動得涕淚橫流:“神仙啊!神仙來救我了!”  段仙君:“……”  段回川嫌惡地掰開方俊的腦袋,然而鼻涕眼淚已經蹭濕了胸口:“方少爺,你清醒一點,這裏沒有什麽神仙!”  方俊唯恐被甩開,又墮入恐怖的妖口,非但沒有起身,反而把“神仙”抱得更緊了些,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死活不撒手:  “求求你別丟下我!我回去以後一定會報答你的!給你修一座法壇供奉香火!隻要你救我出去,要什麽我都給你!”  他渾身被酒水浸透,淩亂的發絲狼狽地貼在額頭上,袒露的軀體凍得發顫,由於常年健身和保養,身材勁瘦,寬肩窄腰,赤裸的皮膚緊緊貼在段回川身上,在黑衣的襯托下顯得白皙更勝女子,冰涼的水珠順著脊背往下滾落,一呼一吸都散發著濃鬱醇厚的酒香。  “哦?”段回川發現撕不掉這塊人形牛皮糖,於是換了個思路惡劣地笑起來,像個欺男霸女的惡霸似的,捏起方俊的下巴左看右看,“什麽都給我?也罷,我看你尚有幾分姿色,那就以身相許吧!”  眼下方俊一絲不掛地抱住段回川,被他這麽一調戲,看上去還真像即將被欺辱的良家婦女似的。  “……啥?”方俊語無倫次之下,思維還停留在逃離狐妖的魔爪上,他茫然地重複著段回川的要求,大腦陷入了短暫的停擺。  段回川趁著他發愣的當口,使勁掙脫了出去。  遭逢大難的方少爺從平日裏頤指氣使、目中無人的高傲姿態跌落,成了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落湯雞,甚至險些被狐妖霸王硬上弓,意識到這一點的段回川頗覺好笑。  他嘴角剛裂開一條縫,正想嘲笑兩句,忽然想起言亦君一直在旁邊瞧著,他扭頭就撞上這位大院長意味深長的眼神,言亦君黑沉沉的眸子沉默地凝視著他,眼底仿佛盡是教人讀不懂的迷霧。  這幽幽的眼神教段回川心底直發毛,他突然無端感覺自己開了一個罪大惡極的玩笑,以致於產生了強烈的負罪感。  “原來段老板好這一口?”言亦君的聲音不疾不徐,平靜無波,像一顆小石子墜落幹涸的枯井,回蕩出一聲沉悶的聲響,“你的口味倒是別致得叫人意外。”  “……”我不是我沒有!  那一刻段回川恨不得把方俊重新塞回酒池子裏。  言亦君脫下自己的外套,體貼地披在方少爺身上,將人扶起來,溫言細語:“方先生,我們是來救你出去的,你已經安全了,現在還能走得動嗎?”  “啊?哦……你、你們……我真的安全了?”  方俊混亂的思緒被言亦君三言兩語撫平,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於是深切的疲勞和寒冷立刻取而代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處於風吹屁屁涼的狀況,臉色紅白交替,麵子裏子都丟盡,恨不得暈死過去算了!  “別高興的太早。”段回川一聲咳嗽,把適才的尷尬盡數衝走,他再次來到池邊,垂眼望著深黑的水麵,淡淡道,“那狐妖還沒死透呢。”  話音剛落,本已漸漸平靜下來的酒池忽然再生波瀾!  整座大殿緊跟著劇烈搖晃起來,圍在酒池周遭的立柱一根接一根轟然傾頹倒下,段回川返身拉著二人迅速後撤,這才堪堪避開了洶湧撲來的池水和飛濺跌落的碎屑。  “小心,這裏要塌了。”段回川的目光自穹頂上破開的大洞收回,一臉嚴肅地望向方俊,“你還有別的同伴沒有?”  方俊緊張地點點頭:“可是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裏。”  “跟我走。”正是爭分奪秒的時候,段回川也不廢話,一腳踹開進來的大門。  偌大的酒樓已經在劇烈的震動下搖搖欲墜,沿路不斷有剝落的牆壁和搖曳的宮燈砸下來,小妖精們正跟沒頭蒼蠅似的,嚇得四散奔逃。  段回川帶著兩人一路風馳電掣,所過之處,雷霆開道,身後留下長長的焦痕,沒有哪怕一隻不長眼的小妖敢於靠近。  “在那裏!”路過一間大門破敗的廂房時,方俊大聲叫了起來,隨他一道來的兩個哥們正東倒西歪地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睡得真夠死的。”段回川捏著鼻子扇了扇滿屋酒氣,方俊趁機扒了一人的褲子給自己遮醜。  “差不多到時候了。”段回川感受到腳下越來越強烈的震動,心算著時間,“白簡那小子,怎麽也該看見廟裏異動了吧。”  狐仙廟外,妖風陣陣,草木被大風吹得影影綽綽。  原本淩老板並不看好段回川這個嘴邊無毛的青年後生真能幫他解決問題,心想大概隻是進去走個過場擺出個陣勢,頂多貼兩道符紙,灑幾滴淨水就算完事。  他早前請來的一些江湖術士也是這麽幹的,更有甚者還會把這狐仙廟吹得天花亂墜,嚇唬他說此間的妖怪多麽厲害,很快就會有血光之災雲雲,無非就是企圖多討些錢財。  可段回川這一去,就是兩個多小時。  淩老板和白簡在外麵百無聊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他第三次忍不住想,這兩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莫非是出了什麽意外,被狐妖勾了魂去?  “轟隆”一聲巨大的爆響突兀地傳來,掀起的氣浪直接把廟頂爆出一個大洞,狐仙廟腳下的的土地都被震得發顫,兩人登時被嚇了一大跳。  淩老板心驚膽戰地往廟裏張望,等了一會也沒看見段回川二人出來,心裏七上八下生怕危險波及己身,轉頭就要跑,好在沒忘拉著尚在發愣的白簡一起逃命。  “你這小子,嚇傻了嗎?快跟我下山報警去!”淩老板拽不動白簡,急得直跺腳。  “老板說過,若是出事,就燒了符紙!”  白簡的臉色因害怕蒼白如紙,仍是壯著膽子摸出打火機,手臂抖了兩下才點燃。  舊黃的符紙“茲拉”一下燒著一角,迅速被火光吞噬,焦黑的餘燼隨著彌散的火星,化成點點閃爍的微光,一道小臂粗的紫色雷霆破符而出,瞬息之間向著狐仙廟的破洞激射而去!  雷霆作為世間妖物第一克星,光是凜然的罡風就把狐仙廟散逸出來的妖氣吹得風雲流散。  淩老板和白簡猝不及防之下,差點被吹個倒仰,好容易站穩腳跟,那廂段回川已經帶著幾人出現在狐仙廟門口,除了幾位客人衣衫不整看上去比較狼狽之外,一眼看去幾乎是毫發無損。  淩老板眼睛都直了,張大嘴巴驚得說不出話來還真叫這小子把人給救出來了?!  “老板!你可出來了!”白簡長舒一口氣,提上嗓子眼兒的心落回實處,他吸了吸通紅的鼻頭,水汪汪的大眼睛真情流露,“我還以為那符是叫我替你燒紙的呢!”  “……你的狗嘴裏能吐點象牙出來嗎?”  段回川隨手抹去身上沾濕的酒漬,眯著眼睛斜睨他,涼涼地開口。  方俊堅持意識清醒到現在,全憑一口求生的本能吊著。  如今逃出狐仙廟徹底安全了,神經緊張的弦鬆弛下來,疲勞和後怕終於壓垮了他,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倒了下去,隻是昏睡裏也抱著段回川的一條腿,救命稻草似的不肯鬆手。  言亦君垂眼淡淡掃一眼,旋即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段……大師,你們沒受傷吧?剛剛廟裏發生了什麽?那狐妖還會來嗎?”  淩老板急切詢問,眼皮跳個不停,明明危機已經解除,他卻總覺得馬上有更大的陰影籠罩過來,沒有絲毫撥雲見日的舒心。  段回川囑咐白簡找來車,載著方俊幾人下山安置。對於這個收入和付出不成正比的委托,是越發沒好臉色,不過麵上還是對主顧掛起職業化的微笑:“放心吧,這狐妖是竊了觀音廟鳩占鵲巢,已經被我打殘了,翻不起風浪。”  說著,他將腋下夾著的一副卷軸打開,赫然正是掛在廟裏那張美人九尾狐畫像。  “你是委托人,你說怎麽處置這廝吧。”  隨著畫像徹底展開,段回川手腕微微一動,從畫裏抖落出一隻形容淒慘的小白狐狸,渾身一半的白毛被雷劈得蜷曲焦黑,狼狽地趴在地上。  重見天日的狐妖弓起腰,向段回川這個仇人齜牙咧嘴地亮了爪子,一副隨時要暴起攻擊的模樣。  淩老板大驚失色地退後了好幾步:“這這就是狐妖?”  若非它生了九條尾巴,還是從畫像裏滾出來的,他幾乎要以為是段回川捉了隻狐狸來充數。  聽到熟悉的聲音,狐妖僵直了虛弱的身體,費力地回過頭,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在它此生最不堪、奄奄一息的時候,看見了那個它最不想看見的男人。  淩老板沒有注意狐妖眼中的哀戚,隻一味想遠離妖精的威脅,遠遠地朝段回川嚷道:“大師你快些作法收了這妖怪吧!”  聽到這句話,狐妖的身子晃了一晃,拚死一搏的念頭也淡了,反而蜷縮起尾巴嗚嗚垂淚。  段回川注意到它的哭泣著實一驚,想起淩老板曾言,自己從來不曾受到狐妖騷擾,在山上的時候也未見客人失蹤,他眉尖微動:“你這狐狸精莫非……”  淩老板見段回川遲遲不動手,焦急地繞到狐妖另一頭,稍微挪近了兩步,見他遲疑的神色以為段回川在坐地起價。  “大師,我跟你保證!隻要你替我除了這妖怪,酬金……”他一咬牙,大聲道,“酬金翻倍給你!”  段回川沒有理會他,隻是皺著眉望向狐妖,後者聽了淩老板的話,身子一抖,再也忍不住,九條長尾把腰身裹住,朦朧的白光裏,於眾目睽睽之下化作一位白衣少婦。  兩道深刻的淚痕滑過她蒼白的臉頰,淩亂的長發和滿身狼狽也遮掩不住清理絕倫的姿容,一雙含情目脈脈望著遠處不願靠近的男人,眼中盈滿了泫然欲泣的哀怨和絕望:“你真的要殺了我嗎?”  “你!”看見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幕,淩老板震驚失聲,不過一個音節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他麵上的肌肉不可抑製地抽搐著,一顆心狠狠地揪起來,又沉到穀底,瘋狂地質疑爬滿了他的臉,“不可能的!我的媳婦在鄉下……她、她明明是個人!她絕對不是妖怪!絕對不是!”  男人瘋狂的否認刺痛了她,心上的傷口比身體的傷勢還要來的可怕,狐妖失了渾身力氣委頓在地,眼淚奪目而出:  “我是狐妖,可是我真的是你的妻子,這麽多年,一直陪伴你,愛著你,都是我呀……”  “你你為什麽要變成我媳婦的樣子?你以為這樣我會放過你嗎?”短暫的驚駭過後,淩老板慌亂地搖著頭,急切地否認,語速越來越快,他下意識找了一個合理的緣由解釋眼前的荒謬,然後不假思索地堅信,“對,就是這樣!大師!你千萬不要被這妖怪騙了!我媳婦是個溫婉賢淑的女人,絕不可能是這個到處勾引男人的妖精!”  段回川和言亦君對視一眼,相顧無言,這峰回路轉的發展委實出乎二人意料,而且看狐妖悲慟的模樣,十有八九是真的。  “對不起……”  狐妖嘴唇囁嚅一下,終究閉口不言,絕望徹底籠罩了她。  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無論從前的日子多麽幸福安寧,他們的結合始終是建立在偽裝和欺騙上,更何況人妖殊途,今日的苦果,合該她承受!  淩老板無法忍受多看她一眼,似乎十分害怕狐妖的話就是真相,他躲閃了眼神,不管不顧扭頭就往山下跑,什麽狐仙什麽除妖,都見鬼去吧!  現在他隻要找到他的媳婦,他的家庭一切還跟從前一樣,幸福美滿!  段回川按了按額角,驅鬼除妖殺伐果決倒是容易,可處理這等癡男怨女恩怨情仇,實在不是他的強項。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小狐狸精,你還有什麽話,一並說了吧,以後可就沒機會了。”  狐妖凝望著男人逃命似的背影,顫巍巍地眨了眨眼睫,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嘴角牽起一抹涼薄的笑。  手指慢悠悠地梳理著卷曲打結的發絲,也不去管傷口浸出的鮮血和衣擺沾染的塵土,既然已經失去了世上最在意的東西,那麽其餘一切也都不再重要了。  “如你所見,我本是山中修出人形的狐妖,就像千百個俗套的故事一樣,我遇見了命中注定的那個人,然後我們相愛了,我嫁給我男人已經十多年了。”  男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青石小徑的盡頭,狐妖眸中最後的光彩也隨之而去了,她垂著眼,低低地訴說著,臨死前最後追悼這場可悲可笑的愛情。  “他年輕時很英俊,對我很好,人又老實,什麽都聽我的,處處為我著想,家務都不舍得讓我做,對其他女人更是不假辭色,甚至我告訴他我不能生育,他雖失望但卻對我更加體貼。”  “可是我是個妖啊,人類吃飯喝水就能活下去,我不能,沒有元陽精氣,別說是功力壽命,便是這容貌也保不住,為了不把過多的妖氣渡給他,我甚至隻能與他一月相見一次。”狐妖絮絮喃喃,聲音越說越低,悲從中來,“這些年我已經很克製了,從未傷人性命,可是附近能采補的,漸漸都沒有了,眼看天劫將至,我若不多進補,唯有死路一條,我並不怕死,可是我舍不得他嗚……”  狐妖說到傷心處,終於抑製不住地伏地哭泣起來:“我早該知道的,人妖殊途,如何相戀!一切不過都是我的癡心妄想罷了,如今他知道了我是靠采補為生的妖,就巴不得我去死!難道以前的種種恩愛都是假的嗎?因我們不同族,就活該有如此下場!”  言亦君沉默地站在一旁,靜靜聽完這對怨偶愛恨糾纏的戲碼,麵上除了一如往常的沉靜,別無其他情緒。  他眼神空茫地落在無人問津的牆根處,不知在想些什麽,仿佛那雜草叢生的地方開出了什麽稀罕的花兒來。  段回川沒有注意到他的失神,隻是同情地望著眼前毫無生氣的女子。  誠如她所言,這具妖軀得不到元陽進補,已在多年的虛耗裏虧了底子,加之先前又被自己劈得重傷瀕死,全靠一口氣吊著苟延殘喘,如今大悲之下徹底斷了生念,便是沒有天劫,也熬不過去了。  他搖了搖頭,決意不再動手,無論與人相戀結合也好,還是引誘無知青年供她采補也罷,都是自找的,昔日的因今日的果,除了唏噓之外,實在沒什麽好說的。  “我不會動手取你性命,但你也沒救了,可還有什麽遺願未了?”  狐妖失焦的雙瞳放空了一會,才回過神,替自己細致地整理了衣裙,冷淡地道:  “遺願?若有來生,我隻願生而為人。你雖厲害,卻也無法替我實現。別假惺惺的施舍你的同情了,你是人,怎能體會我這妖怪的苦楚?你若是好意,就送我一程吧。”  段回川聞言,沉默以對,隻是無聲地露出苦笑,等到來日,自己當真也變作了什麽妖怪,不知又有誰能送他一程?  作者有話要說:  白:老板我會給你送終的!  段:……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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