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回川和言亦君被眾人擁簇著下樓,被白簡家人樸實的熱情淹沒,段回川不知所措地拉著言亦君,直到連吃了幾碗香噴噴的白米飯,肚子快撐到走不動路才消停。 白簡更慘,整晚都在應付親戚們的喂投、父母嚴厲的批判和數落,還有來自三姑六婆的說媒,一群不到膝蓋的小朋友圍著他,嘰嘰喳喳詢問外麵的世界長得怎麽樣。 熱鬧,喧囂,人聲鼎沸,跟白天沉寂的村子恍如兩個世界。 “天呐,小白就是從小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的。”兩人崩潰地逃出大屋,來到街上,段回川還對白家人的好客和熱心心有餘悸,唏噓又同情,“難怪養成了一副天真單純的性子。” 不過短短幾個小時,整條街道都變了樣,大紅的燈籠挨家挨戶地懸掛在屋簷下,四處張燈結彩,路邊的小販兜售著月兔和嫦娥的糖人,仿佛在迎接中秋節的到來。 三三兩兩的孩童,在街上飛奔而過,手裏攢著大人做的月餅,還有小情侶點著孔明燈,一盞一盞,往天上放。 一輪圓盤似的銀月掛在夜幕之中,銀亮而溫柔的光芒在邊緣處膨脹,一視同仁地投向每一寸土地,投在每個人臉上。 段回川和言亦君麵麵相覷,心裏越發古怪了。言亦君抬頭望著那輪月色,微微抿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還有兩天才到中秋節的。” “……你的意思是?”段回川的視線穿梭在來往的人群裏,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並沒有妖魔鬼怪作祟。他皺了皺眉,“這裏的時間不對?” 言亦君沉吟著搖了搖頭:“如果時間不對,白簡的記憶會出現破綻,可是他沒有察覺。我感覺,像是某種,空間錯位。” “白天和晚上,是兩個時空?”段回川揣摩著他的話,若有所思,“這些人,包括小白的家人都是真實存在的,或者至少是存在過的,但是,他們隻有在夜晚,才能與我們所處的時空重疊,所以白天村子沒人,晚上就變得十分熱鬧?” 言亦君微微頷首,他的目光不由又飄向那棵過分醒目的大榕樹,倘若時空重疊的巧合是真的,那麽如白簡所言,樹洞裏或許能看見一些記憶裏的片段,多半所言不虛。 正當他神思不屬的時候,段回川驟然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向那對擁抱的千年古榕他的脖子上的紫色戒指,再度發出了震顫和微弱的光亮! 那預示著,第三枚鑽石,就在附近!就在這個重疊的神秘時空裏! 運氣這麽好?隨便出來玩一圈都能碰到新鑽石? 段回川努力壓抑著激動的心情,難道這就是龍脈裏挖出來那顆氣運石的威力? “走,我們過去看看那棵榕樹!” 他不由分說,拉了言亦君就往人群裏鑽,後者無可奈何地跟著他的腳步,眼睜睜看著兩人離古樹越來越近,言亦君垂著眼,若無其事地按捺下一絲微弱的緊張和惶然。 夜幕裏的榕樹與白天初見時一模一樣,數不清的紅色絲絛在月下隨風起舞,宛如月老的紅繩,是曾經來過這裏的情侶們,一根根親手係上去的。 “你不是不相信這個傳說嗎?”言亦君側過臉,望著段回川興致勃勃的臉,作最後的掙紮,“要不,我們還是別……” 段回川不意對方竟對一個傳說如此在意,若是別的什麽,或許他也就不勉強了,但是事關鑽石和戒指,他必須要一探究竟。 “一個傳說而已,不用緊張。”四下人來人往,段回川不便過分親昵,隻好悄悄牽住他的手,撓了撓言亦君掌心,笑眯眯地道,“我白天隻是開玩笑的,就算什麽也沒看見,我也不會跟你分手的,放心好了。” “我不是說這個……”言亦君欲言又止,低垂著眼簾,任由夜風拂亂了額發,眼神疲倦地落在虛無的某處,仿佛對路邊花壇雕刻的紋路燃起了興致,“倘若,當真看見了某些幻影,那未必就是真實發生過的……” 段回川微微一怔,原本對傳說不屑一顧,不由產生了些許動搖,這裏的空間這麽古怪,還有遺落的鑽石藏著附近,萬一真的豈不是會讓言亦君發現自己不是人的秘密? 於是各懷心思的兩個人,在人來人往的巨大榕樹下,同時陷入掙紮和沉默。 “那個,要不然……”段回川率先出聲,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我自己去看看,你就在這裏等我。” 白簡說要手牽手兩個人一起走進去,如果獨自一人,應該就無所謂吧? 言亦君神情微微一鬆,像是卸下某種難以言表的防備,微笑地望著他:“也好。” 那廂,好不容易從一大家子魔音摧殘下掙脫而出的白簡,裏外都找不著老板和醫生,黑皮小弟從電視節目裏抬頭,指了指門外:“我看見他們出去逛街了。” “哦,肯定去走榕樹洞去了,唉,老板嘴上說著不相信,實際上心裏肯定暗搓搓地期待著呢。”白簡咧著嘴偷笑。 黑皮小弟睜大眼睛:“那不是兩個大男人嗎?他們是情侶?那姻緣洞可非得兩個有情人一起走才能安全出來,看見都是美好的姻緣,一個人不行的,上次隔壁的阿豆不信邪,跑進去,結果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一直在做噩夢。” “放心吧,我就是知道他倆是情侶,才告訴他們榕樹洞的事,他們肯定會一起走的!” 段回川站在洞口,伸手撫摸著粗糲的樹幹,在無數年歲的風雨侵蝕裏,樹皮不知剝蝕多少,又從枯枝裏生出新芽。 樹洞極高,寬度恰好能容兩人經過,他一隻手握住不斷顫動的戒指,心中騰起一股明晰的念頭,新的鑽石就在樹洞裏。 不料,一隻腳剛踏入洞中,眼前驟然一陣天旋地轉! 他的意識像是瞬間被吸入某個不知名的黑洞,黑暗漫湧如潮,吞噬了他…… 再次蘇醒時,睜開眼是一片湛藍的天幕,段回川揉著嗡鳴的腦袋,艱難地支起身,茫然四顧,榕樹不見了,言亦君也不見了。 段回川心裏咯噔一下,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被白簡那小子坑了! 他飛快地爬起身,周圍貌似某個不知名的小村子,沒有吊腳樓,隻是一排普通的民居。他順著人聲走去,見一大群村民圍在一棟小木屋前,手裏拿著棍棒鐵鍬,大聲咒罵些什麽。 可是他聽不見,段回川疑惑地撥開人群,來到木屋門口,眾人似乎壓根看不見他,空氣般,一道眼神也欠奉。 緊跟著,那木屋打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言:出來挨打!第49章 言亦君的往事 從木屋裏走出一個三十歲許的女子,穿著黑色的布衣長裙,烏黑的長發綢緞一般披在肩頭。木屋沒有開窗,光線暗淡,熾熱的陽光從門外刺進去,照出一張蒼白憔悴的臉,仿佛許久未見陽光,過於強烈的光線令她不適地抬手擋住眼。 毫無疑問,她很美,艱難的歲月並未在這張臉上留下過多痕跡,即便不施半點脂粉、素衣布鞋,也難掩清麗絕倫的姿容,衣袖間露出的一截皓腕,纖細白皙,宛如象牙雕琢而成。 她目光平靜,逐一在村民們臉上環視而過,幹枯的紅唇緊抿著,眉眼豔極也冷極,欺霜賽雪。 眾人在這樣無聲的質問下,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眼神心虛地錯開,不敢與之對視,不少男人低這頭,卻拿眼角餘光偷偷瞄她。 段回川也望著這個陌生女子,注意她裙擺間微微晃動一下,露出一個男孩的腦袋,六七歲的模樣,長得粉雕玉琢,繼承了其母七分美貌。 男孩身量瘦弱,靜靜地呆在母親身後,拉著她的裙擺,神情也是一樣的安靜端和,絲毫沒有這個年紀的孩童應有的頑皮和天真。 段回川細細打量這個男孩,隱約覺得五官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為首的村長見大夥竟被孤兒寡母的氣勢震住,一下子啞火,心頭大怒,率先舉起燒火棍揚了揚,喝罵一聲:“就是這個巫族妖婦!隱瞞身份,藏在我們村子裏害人!大家夥兒不要被她的外表騙了!巫女最擅長的就是蠱惑人心的把戲!” “沒錯!”人群裏走出一個矮胖的村婦,壯著膽子擠到人前,朝女子啐了一口,橫眉倒豎,極是怨恨,“自從這個女人來了之後,村裏年年旱災,你們不覺得奇怪嘛?聽說巫族餘孽都是不詳的罪人,會給他人帶來詛咒和不幸!他們表麵上長得好看,實則心狠手辣,都是妖魔鬼怪,專門勾引男人,觸怒了上天,才會遭滅族之禍!” 這時,人群裏傳來一聲小聲嘀咕:“她沒來之前,村子裏也經常大旱啊……” 村婦勃然大怒,衝到那人旁邊揪住了男人耳朵,狠狠地擰:“我就知道你這個死鬼跟這個巫族寡婦有一腿,被她灌了迷魂湯了,替這個妖女說話!你們看呐!還說這個妖女是好人嗎?看看我的丈夫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了!今天如果不把她趕走,你們的男人和兒子說不定也會被她迷了魂!” “村頭老張家的兒子前幾天不明不白的死了,死的前一晚我還在她家門口見過,聽說巫族人都是會巫術的,能神不知鬼不覺弄死人!老張家的兒子死的可慘了……” 村民們頓時七嘴八張地議論起來,村長高聲道:“各位,你們別忘了,巫族得罪了龍族,背了大罪,萬一叫外人知道我們村裏窩藏了巫族餘孽,傳揚出去,龍族派人報複,我們如何承擔得起?” “就是!不如把他們綁起來,交給龍族發落!”周圍群情激奮,紛紛嚷嚷著要趕走這對孤兒寡母。 男孩抓著母親裙擺的手緊了緊,抬頭望向母親冷然的側臉,烏黑透亮的眼中流露出一絲茫然。 雖然年幼,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的惡意,從四麵八方逼迫而來,露骨的惡毒和畏懼,幾乎排山倒海,他不明白,明明他母子二人什麽也沒做,為什麽這些人都一個個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隻覺得惶然無措。 村長得意地將握著燒火棍的手放下,眯著眼,貪婪地望著女子姣好的臉容,暗暗地咽了口唾沫。 這個女人,太不識趣,自己好心收留了他們,竟不思報恩,瞧得上她這個寡婦,被自己納入房中明明是她的福氣,竟然死活不肯答應!想到這個,村長的心頭就是一陣火氣,對方是巫女,說不定真的會使巫術,他也不敢來硬的,隻好暗中攛掇其他人比其就範,這麽多人,還怕拿不下一個弱女子嗎? 哼,等人綁起來,還不是任由自己捏扁搓圓?巫女又怎樣?曾經那麽高高在上,是他們這等邊陲小鎮小民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可如今巫族都滅族了,還指望有人替這餘孽出頭不成? 村長一想到巫女妙曼的身姿,小腹頓時火燒火燎,看著她的眼神愈發不加掩飾了。 段回川在一旁默默旁觀這出充滿了愚昧偏見和刻毒的悲劇,雖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但神情動作流露的惡意卻是昭然若揭,他不認識這對母子,但年幼時同樣遭受厄難的經曆,讓他心有戚戚,情不自禁生出一股同病相憐的憐憫。 然而他依然如同一縷孤魂般漂浮著,一個徹底的局外人,就連想要推開那些不斷逼近的村民也做不到。 “小心!她會巫術!”村長大喊一聲,不知何時,他從領頭者,躲入了人群中,“大家一起上,我們人多!” 於是剪子改錐、鋤頭木棍,還有糞水爛菜劈頭蓋臉擲了進去,他們越逼越近,棍棒鐵鍬一擁而上! 女子緊緊護著自己的孩子,身上傷痕累累,昏暗的屋子裏,兩道冰冷的眼神狠狠剜在村民們身上,怨恨的,絕望的,凍得他們一哆嗦。 “把他們綁起來,拉出去!”不知誰說了一句,接著一隻隻惡鬼似的手向他們伸去 “別碰我兒子!”女子猛然爆發出一聲嘶啞的喊聲,墨綠色的狂風憑空而生,在她周身呼嘯來去,將眾人一個個掀翻在地,屁滾尿流。 “殺人了!巫女要殺人了!”村民們驚駭得臉色狂變,紛紛跌跌撞撞逃出門去。 他們將木屋的門堵上,堆上柴火和油,一把大火瞬間鋪天蓋地地燒起來,濃煙滾滾,幾裏外都能看見。 眼看著二人即將被惡火吞噬,段回川心急如焚地在母子二人身邊團團轉,拳頭攥得青筋暴起,可他對此毫無辦法,隻能眼睜睜看著火舌啃噬著梁柱桌椅,視野裏的一切被高溫灼燒扭曲變形,濃稠的焦糊味夾雜著熏煙侵蝕而來,就要無情地吞噬這裏的一切,帶走兩個柔弱而無辜的生命。 男孩安靜順從地窩在母親懷抱裏,仿佛對即將直麵的死亡並不如何在意,他伸出小手輕輕擦去母親眼角的淚,輕輕叫了一聲媽媽。 段回川看清了這個簡單的口型,微微睜大眼,眼眶一片酸澀,幾乎要落下淚。 那個瞬間,仿佛被某種錐心刺骨的疼痛貫胸而過,於是一顆心在猝不及防的疼痛中痙攣起來,巨大的悲傷和無望洶湧而至,淹沒過無窮歲月,即將沒過頭頂。 眼前盡是斑駁的赤紅色,沉甸甸的往事山嶽般朝他壓來,時空在此刻重疊,他不知道這些猙獰的情緒究竟來自哪裏,或許是來自眼前這個懵懂又無助的孩子,又或許是來自他自己。 恍惚間,段回川看見女子朝男孩笑了一笑,那笑容是如此慘淡,像是被苦難稀薄過的哀戚。 “好孩子,將來的路,媽媽不能陪你了……你要一個人,好好活下去……” 她看著周圍墨綠色的氣流越來越稀薄,知道時間不多了。她其實隻是巫族一個普通的雜巫,並沒有強大的天賦,更不會厲害的巫術,隻是靠著燃燒最後的生命,透支為數不多的血脈力量。 很快,她的力量抽空了,女子最後溫柔地摸了摸兒子的發頂,看著綠色的氣流溫柔的包裹著男孩,送出這棟即將傾塌的木屋,任由焦黑的殘柱當頭砸落,在火光中慢慢閉上眼…… 村民們遠遠在木屋外踟躇徘徊,任憑屋子在猩紅的火光裏燒出劈啪的聲響,最後變作一片斷壁殘垣,他們的臉在衝天火光裏被照得陰晴不定,有人心有餘悸地說了一句:“幸好我們動作快,要不,那巫女就要用巫術殺死我們了!” 眾人清醒過來,紛紛附和,仿佛自我安慰充滿正義性的說辭,就能掩蓋犯下的滔天罪行。 村長暗暗藏在人群裏,心下一陣後怕,幸好巫女已經死了,否則……他眯著眼遙望燒成廢墟的屋子,不甘地咂摸著嘴,慶幸之餘又有幾分遺憾,可惜了那麽貌美的女子,他一輩子也沒見過的絕色,到底也沒嚐到嘴裏。 不過,他得不到,其他那些個暗地裏垂涎三尺的家夥,也甭想! 就在這時,變故橫生! 隻見一團碧綠色的霧包裹著一個人影,突兀地從廢墟裏飛了出來,輕飄飄落在地上! 在場的村民大驚失色,以為巫女沒有死,有的甚至當場嚇出屎尿來! 火焰裏,一個充滿憎恨和絕望的聲音,遠遠地傳出來 “我,用巫族血脈起誓,詛咒這個村莊,詛咒你們所有人!誰敢傷害我的孩子,永世不入輪回,不得好死!” 那淒厲嘶啞的叫聲,歇斯底裏地在每個人耳邊炸響,宛如雷霆破開黑夜,砸得村民眼前昏黑發蒙! “咒巫!那巫女是咒巫!”一個村民驚慌失措地大聲嚎叫著,“她竟然對我們下咒!” “惡毒的巫女!幸好我們燒死了她!” “那是她的兒子,這個孽種竟然沒有死!” 村民們害怕了,他們畏懼又憎恨地望著那個七歲的男孩,他黑亮的雙瞳倒映著一張張惡毒的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