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孽罪


    回春醫館的後院,是處十分雜亂,無人會經過的老巷。


    從這裏翻過去,就是她交代段青山安置趙銀蓮的廢棄宅院。


    原本,段青山是打算把趙銀蓮挪回自家去的。


    實在也是不巧了,誰都沒想到會生了盛越聞這麽一樁事兒。


    以至於之後,段青山始終也沒什麽機會將人挪走。


    薑安寧一直沒什麽機會過來看。


    這宅子原本也是戶富貴人家,後來舉家搬遷的途中遇了土匪,滿門慘絕。


    江安縣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事兒,有錢的人家嫌忌諱,沒錢的也買不起,日子久了,這宅子漸漸也就荒廢了。


    前不久,薑安寧讓晚娘把這宅子給買了下來。


    想到晚娘,薑安寧又是一陣頭疼。


    也不知道好端端的,畫舫怎麽就成了趙海那相好名下的生意。


    還有王尚也混跡其中,偽裝了麵目示人……


    驟然離去,惹得村裏人驚恐憤怒,沾染上大麻煩的江巍,更是不知是何身份。


    種種奇怪之處混合在一起,便是沒有聽到安夫人與縣令那些人的話,她也要懷疑阿娘與爹爹的死,不是歸家途中遇見無惡不作、以殺人為樂的土匪那麽簡單了。


    想到段青山的話……


    “那些人說,八年前,他們也曾做過同樣的事情,挖了薑安寧爹娘的墳。”


    薑安寧嘴角微抿,踩在荒院雜草上的腳步越發沉重。


    她深吸了一口氣,將心頭翻湧而起的怒氣狠狠的壓了下去。


    還不行……


    現在還不是時機。


    隻是她的腦海中還是忍不住想起,當年爹娘下葬後,她未免引人懷疑,還是傷心欲絕的過去祭拜,多次在墳前哭到暈厥,更常常靠坐在爹娘的墓碑前,縮成一團,昏睡過去。


    當時,那些人約摸是以為,她真的睡著了,擔心她會醒不過來,或是醒過來以後有所察覺,便沒有下太重的藥。


    可迷迷糊糊中,她還是看到了。


    那些人,手持著鐵鍬,將她親手為阿娘與爹爹立的墓碑鏟倒。


    他們挖開墳土,將底下掩埋的棺槨起了出來。


    當年她沒有錢,阿娘與爹爹留下來的家產,也大多被那些闖進她家中,自稱是族親的人,給盡數卷走瓜分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人是誰,明明是些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口音也很不對勁,完全不是他阿爹老家那邊的口音。


    可是那些人卻十分精準的,找到了她家中,存放銀錢的所在。


    連爹爹背著阿娘,偷偷藏起來的私房錢,都被他們給翻找到了。


    那些人猶如蝗蟲過境一般,將她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都洗劫幹淨,以至於她根本就沒有錢去買好的棺材。


    被起上來的棺木,又經過一段時間在地下的浸泡,早已有些破爛。


    他們撬開了阿娘與爹爹的棺材。


    卻又因為沒能找到想要找到的屍體,狠狠發泄了一通。


    薑安寧咬緊了牙。


    她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


    從始至終,她都知道的。


    隻不過是那些人以為,她當時昏睡了過去,又被喂了藥,肯定是無所察覺罷了。


    那天,她就那樣在山林裏“沉睡”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太陽都已經晃眼睛了,這才裝作脖子疼痛難忍,落枕了似的,一瘸一拐的“醒來”,之後自然也就少不了再次頻繁前來祭拜。


    她不知道那些人有沒有走,更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藏在暗中,繼續監視著她。


    可她不能露了怯,更不能有絲毫其他的破綻馬腳。


    此後,她便也裝作是沒有過這件事情,渾然忘了一樣。


    到後來或許是真的忘了吧……


    薑安寧苦笑了一下,忽地覺得自己很是不孝。


    前世那麽多年,如陷泥沼而難自救,更是連為爹娘報仇雪恨、讓那些掘墳,意圖毀屍褻瀆的人,付出代價都做不到。


    不過她也想了想,或許,不是沒有那麽恨,更多的是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按著阿娘的遺言,提前將處理後的屍珠,存放到了其他的地方。


    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薑安寧有些頹然的想著,或許阿娘早就知曉她的不成事兒,所以早早做了安排?


    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荒宅後院的枯井附近。


    井底。


    雙眼渾濁無神的趙銀蓮,十分敏銳的聽見了腳步聲。


    “誰?是誰?”


    她聲音裏難以掩飾興奮,掙紮著佝僂著身子,從地上爬了起來,弓著背,拖著被打斷後,並沒有及時得到醫治的雙腿,雙眼像是不會尋找焦點般,沒頭沒腦的朝著井壁邊緣爬了過去。


    “救命、救命……”


    趙銀蓮嗓子沙啞,早已聽不出從前的聲音。


    薑安寧站在井邊,沉默了片刻。


    “有人嗎?救我,求求你,救我……我,我給你錢,救我。”


    她病急亂投醫,根本顧不得此時,究竟會是什麽人,出現在這個地方。


    甚至她想著,就算是盛越聞找了過來,也沒有關係的。


    隻要能夠帶她離開這裏……


    她已經被困在這裏好幾日了。


    沒有吃的,她就隻能翻找那些枯敗的草枝爛葉。


    沒有水喝,她就隻能每天張大了嘴巴,盼天降甘霖,盼有些許露珠掉落下來。


    可是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她隻能不停地吞咽唾沫來解渴。


    趙銀蓮感覺她好像就快要死掉了,像是枯敗的花,失去水分的滋養,又被白天裏的烈日暴曬著,仿佛要被烤成人幹兒了。


    她隻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救我,救救我吧,我給你錢,給你報酬,救我,我什麽都可以給你。”


    趙銀蓮沙啞著嗓子,一聲比一聲虛弱地哀求。


    “救你?”


    “給我報酬?”


    “還什麽都可以給我?”


    薑安寧倚靠在井邊,輕嘲著笑了一聲:“你拿什麽來給我?”


    趙銀蓮明顯的愣了一下。


    這聲音…好熟悉。


    她麻木的腦子,漸漸轉動了起來:“薑安寧?”


    趙銀蓮帶著幾分不大確定問出聲。


    隨後,她就像是確定了一般,很是激動瘋狂的嘶吼:“薑安寧!薑安寧,你這個賤人!”


    “薑安寧!”


    “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啊!”


    趙銀蓮將她此時所遭受的一切,盡數歸咎到薑安寧的頭上。


    她嘶吼著發泄心中怨氣,仿佛這樣子就能夠將人給千刀萬剮了一樣。


    薑安寧冷戾著眉眼,盯著井下,對趙銀蓮的謾罵詛咒,幾乎無動於衷。


    這樣子的話,她上輩子早就不知道聽了多少次。


    早就已經麻木了。


    她神色無比地平靜:“是誰指使你們來算計我、折磨我,想讓我不好過,受盡磋磨而死的?”


    想到前世種種,薑安寧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


    “是……”


    趙銀蓮發瘋的聲音忽地頓住,露出幾分心虛,渾濁的目光裏,漸漸生了躲閃,不過還是在嘴硬罷了:“誰、誰算計你、折磨你了,薑安寧你不要自己過得不順心順意,就來怪別人想害你,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了你一樣!”


    “你那麽會想,怎麽不去當個說書先生啊!”


    趙銀蓮大聲怒罵了幾句,遮掩發慌的內心。


    “你以為你是誰啊,什麽金貴的東西不成,人人都想要來害你!”


    “整日裏裝腔作勢,沒有那個金貴的身子,倒是沾染了一身嬌小姐的病,活該我哥會看不上你!像你這樣的人,誰娶回家都要倒黴三代,你就是個喪門星!”


    “腦殼有病就是看看大夫,多抓上幾副藥來好好的治一治……”


    趙銀蓮越罵越順口,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對薑安寧動輒打罵、頤指氣使的日子。


    心也沒有那麽慌了。


    薑安寧很是意外。


    原本不過隨口一問,壓根沒指望能夠問出來什麽東西。


    沒想到趙銀蓮竟然真的露了怯,還險些脫口而出什麽來。


    此時的歇斯底裏,嘶吼怒罵,倒更像是用無能狂怒來掩飾心虛與慌亂。


    她微蹙起眉頭。


    難道……趙家所為,並非是偶然,不是純粹的利欲熏心、下作惡毒,而是有人在背後指使,趙家這才順水推舟,放逐了心頭的惡?


    會是什麽人呢?


    江巍?


    還是桂嬸?


    又或者……其他的什麽人?


    薑安寧細細地回想起前世,她不知為何,明明就已經死了,屍身被掩埋在厚厚的積雪之下,無人在意、無人理會,連個為她殮屍掩埋的人都沒有。


    仿佛她就是個無足輕重的東西,碎了壞了在那裏,等著時間久了,自然會腐敗入泥,再無痕跡。


    可並不是真的無人在意。


    她很清楚的記得,當時她死了,死在漫天大雪裏,無人為她收屍,但卻一直有人走過來,不停地走過來,似乎是要確定,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又似乎是怨懟,惱恨她死了,她竟然就這樣死了……


    甚至那人,還有好幾次氣不住,揚起手中的馬鞭,狠狠抽打她的屍身,以圖泄憤。


    她不清楚那個人是誰。


    剛剛死去的時候,她隻能模模糊糊的感覺到有人來,有人走,有人對她的屍體做了什麽。


    可她不知道是誰。


    一直到了後來,很久很久,她感覺自己好像有一大半的身子,都腐爛掉了。


    混在冰雪消融的泥水裏,不停地腐爛、發臭,像是要與大地混合到一起似的。


    她心底的怨氣,日積月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她恨!


    她想要殺了他們!


    所有人!


    全部都殺了!


    一個不留!


    後來不知道怎麽了,她突然就能看見屍身附近,更多的視野了。


    接著,她就看到了桂嬸……


    之前隋然與她介紹桂嬸時,她便將人認出來了,也回憶起了前世。


    最開始,她還活著的時候,的的確確沒怎麽見過這位桂嬸,頂多也就是偶爾,能夠從村裏人口中,聽到那麽三言兩語。


    她印象裏的桂嬸,是那種木訥少言,也很少會在村子裏出沒的印象。


    是那種即便人就站在她麵前,她也要花些時間,重新細想想,才能夠將人對上號的。


    真正對人熟悉起來,還是死後的事兒了。


    在能夠看清楚屍身四周環境之前,她隻能勉勉強強感受到,哪些人經常來,來了之後又走,這中間又晃悠到她附近,暗暗打量又裝作無事發生了多久。


    並不能夠明確對方是誰。


    唯獨知曉的是,用馬鞭抽打她屍身的,是個男人。


    這人似乎很是憎恨她。


    憎恨她竟然不爭氣的死去……


    當時,薑安寧覺得這個人簡直是莫名其妙。


    她死了,被趙海、被趙家人家暴而死,難道是她願意死的嗎?


    結果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竟然怨怪她死了。


    恨她不爭氣,沒有在趙海、趙家人的磋磨下,繼續如野草般,堅韌地活著。


    還為此折辱、抽打她的屍身!


    簡直是不可理喻!


    薑安寧當時氣的很想活過來,哪怕是頂著可能已經腐爛的半張臉、露出白骨的暴露身子,活過來,啪啪地給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幾個大耳刮子,問問他是不是腦殼壞掉了,才會如此歹毒,惡意滿滿。


    難道是她想死的嗎!


    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薑安寧回想起這事兒,很是氣了一陣子,心情才勉強的平靜下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對那男人的怨氣太盛,反正她是忽然就能感受到,或者說看清楚?


    明明她都死了,可周圍的一草一木,還是十分清晰的刻進了她的腦海裏。


    就仿佛,她還活著,她還能夠看到一樣。


    她最一開始看到的人就是桂嬸。


    桂嬸在之前的時候,就已經來過很多次了,隻不過那個時候,她還不能夠看清楚四周的環境。


    她隻知道,有一個人,時不時地就會過來趙家,跟張氏借上一些東西。


    都是一些很小的東西。


    甚至是在人看來,都是些完全沒有必要借的東西。


    偶爾會是鋤頭,又偶爾會是一把剪刀。


    也或許是一把繡線,再或者借個頂針。


    尋常鄰裏鄰居的,過來借上一些東西,這倒是也沒有什麽。


    可偏偏呢,桂嬸跟趙海家,隔了差不多一整個村子。


    一個在大東頭,一個在大西頭。


    這其中,隔了不知道多少戶人家,她找誰借東西不行,非要過來找張氏借?


    但凡要是借一些其他人家裏沒有的東西,那也就罷了。


    誰也不會覺得奇怪。


    可是偏偏呢,桂嬸借的就是一些普通不能夠再普通,家家戶戶都有的東西。


    連糊窗戶紙的漿糊,桂嬸都來借了兩次。


    就是張氏,都止不住的因此犯嘀咕。


    不止一次的跟趙元山嘀咕這桂嬸是不是有什麽毛病,甚至都已經開始懷疑,這人是不是藏著什麽事兒,想要算計他們呢!


    可即便是這樣,趙元山一家子也沒有覺得,她就死在那裏,有什麽不好的。


    渾然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絲毫不覺得殺了人,是什麽罪過的樣子。


    根本不擔心桂嬸會看見她的屍體,知道她就死在那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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