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星期天的下午,李維揚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蕩,最後來到了還沒開門的胖天使。


    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來?顧安平問他。李維揚從沒有試過在星期天的下午來。


    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他笑了笑。


    他把一個硬幣投進那台點唱機。一曲抒情的調子在寂寞的空氣裏飄蕩。他挨著點唱機,分分秒秒的過去,原來,他已習慣了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和於曼之一起度過。今天她不能來,他覺得生活的調子好像忽然停頓了。他不能自已地整天想著她。


    她現在正在做些什麽事情呢?


    那天在小花園的燒烤會上,她說她明天不能去打球,他失望得好像忽然從天上掉到地上。她看來滿懷心事,那一段彼此之間長久的沉默,使他忽然害怕起來。他害怕她不再理他。


    他平生從沒嚐過這種滋味。


    他不知道他有沒有不小心讓她看到他臉上戰戰兢兢的失望。他不是說過要把對她的感情藏得深些不至於讓她發現的嗎?


    他從沒試過為一個女人而變得毫無把握。他一向自命瀟灑。一切一切,是因為她身邊已經有另外一個人嗎?


    他毫無方寸地思念著她。


    他要把這份感情藏得深些使自己不至於太難受。


    我請你去吃飯。他跟顧安平說。


    你是不是在談戀愛?顧安平忽然問他。


    他吃吃的笑了起來:


    為什麽這樣說?


    你近來快樂了許多,常常一個人無緣無故在笑。


    因為近來工作很順利。他說。


    原來她在他身上造的工程已經有人看出來了。


    那天下午,他懷著盛放的雛菊,本來是要送給她的。看到了她,他忽然缺乏了勇氣,把花轉送給羅貝利。


    他自問已經努力把愛藏得很深很深的了。


    他自以為可以。


    過了幾天,他打了一通電話給她,語調輕鬆的問她:


    這個星期天還去打棒球嗎?


    當然了!她愉快的說。


    他快樂得難以形容。


    那個星期天,他在海邊的公園裏等她。他本來擔心她出現時大家會有一點兒隔膜。然而,當她來到,他隻覺得心頭溫暖。


    那天,她擊中了他發出的一球。那一球,橫過蔚藍的天空,飛過他的頭頂,很久之後,才優美地降落在遠處的草地上。


    她從來沒有打過這麽漂亮的一球。她興奮地在草地上跑了一圈,最後,停在他跟前喘著大氣。


    他凝視著她那漂亮而傻氣的臉蛋,深深地著迷。他伸出雙手,想把她抱入懷裏。可是,半途之中,他忽然缺乏了勇氣。雙手已經伸了出來,縮回去會顯得太突兀,他隻好臨時改變動作。他一隻手捉住自己另一隻手,十指緊扣,在空中停頓了二分一秒之後,他情急智生,跟她說:


    恭喜!恭喜!


    為了證明自己本來就是想做這個恭賀的動作,他重複了一遍:


    恭喜!恭喜!這一球實在打得好!


    謝謝!她的笑容僵住了,她從沒見過他這麽古怪。


    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現在一定滿臉通紅,表情極其詼諧。太糟糕了!他竟然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在公園裏,向她拜年。


    他這一輩子,從沒試過如此的怯懦。


    他很快又原諒了自己。他並不是怯懦,他隻是不想破壞她的幸福。


    他不想要她做任何痛苦的抉擇。


    他和她做一輩子的朋友就好了。唯有這樣,他才不會失去她。


    暗戀是神聖的,要以對方的幸福為依歸。如果有痛楚,也該留給自己。


    4


    於曼之雙手托著頭,眼望前方。她覺得李維揚那天在公園裏的行為實在太古怪了。他滿臉通紅,硬生生地一隻手握著另一隻手,向她說了四次恭喜。那並不像平時的他。


    曼之,你在想什麽?羅貝利站在她跟前。


    她抬起頭,笑笑說:喔,沒什麽。


    我要出去一下,今天大概不回來了。羅貝利說。


    外麵下著微雨,她發現羅貝利忘記帶雨傘。她連忙拿起雨傘跑出去,想把雨傘交給她。她看見斜路下麵有一個男人撐著雨傘在等羅貝利。羅貝利走到他的雨傘下麵,他們一邊走一邊說笑。


    她見過那個男人,他叫林約民,來過店裏幾次。羅貝利給他們介紹過。林約民是在廣告公司工作的,年紀和羅貝利差不多。他們看來像老朋友,他好幾次來接她出去吃午飯和接她下班,然而,總是在韓格立出了門的時候他才會來。後來有一天,朱瑪雅也跟於曼之提起林約民。


    有一個男人陪羅貝利來過古董店兩次,但不是她丈夫。


    朱瑪雅說的那個男人,正是林約民。


    他們不像隻是好朋友那麽簡單。朱瑪雅說。


    不是好朋友又是什麽。


    像是情人。


    情人?不可能的,她和韓格立很恩愛,而且,她現在挺著八個月的大肚子呢!


    在感情的世界裏,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呢?朱瑪雅笑笑說,也許他們是一對舊情人吧!雖然她已經結婚了,而且快要生孩子,但他對她仍然很好。這樣的故事也很美麗啊!


    那是你跟馮致行的故事。


    不一樣的。我並沒有懷著丈夫的孩子。假如我也有丈夫,也許還比較公平一點。


    你打算一直偷情下去嗎?


    這也不錯啊!男人最疼情婦了。因為他無法給她名分。我知道他最愛的是我。


    你怎麽這麽肯定?


    他一定愛我比那個女人多很多,如果他也有愛過她的話。我要這樣相信,才可以繼續愛下去,否則,你以為我瘋了嗎?朱瑪雅哈哈的笑了起來。


    於曼之看著她,她就半躺在一張古董床上。她這天塗了鮮豔的口紅和蔻丹,笑起來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在抖,真像有點瘋。她是一個從曆史裏走出來,為一段無可救藥的愛情而發瘋的女人。她也許願意發瘋一輩子瘋,隻要她愛的那個男人今生今世最愛是她。


    愛情裏的障礙,偏偏使愛情更吸引。


    在那個世界裏,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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