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片刻,他以一種微妙的語氣說:“會有人從生到死都待在遊戲艙裏嗎?”謝爾菲斯想了想,還是回答:“我不確定……這種情況,至少也會出現在他‘產生這種想法’之後吧,這就需要一定的成長時間了。”“嗯……討厭現實的人造人?”虞時想了想,又說,“不想遵循程序設定的仿生人?”謝爾菲斯:“……”他有點驚歎於虞時的奇思妙想了。虞時也笑了起來:“我那個時代的科幻小說很喜歡討論這種話題。可能是因為我們那個時代還沒能讓這兩項技術成真。”“現在人們也喜歡討論這種事情。”謝爾菲斯倒是說,“人造人的問題更加複雜一點。不過,人工智能基本隻會在出錯的時候,才發生違背程序設定的情況。“也的確有因為人工智能出錯而發生的意外事故,甚至於災難,甚至在戰爭期間也發生過幾次。當然,這種事情有點類似於交通事故,就算我們做好了各種預案,真正發生的時候也很難阻止。“正是因為這樣,到最後,機甲和星艦還是會由人類來操控。”“沒有完美的技術。”虞時總結了一下,“……因為人就是不完美的生物嘛。不完美的人類怎麽可能創造出完美的科技。”謝爾菲斯莞爾。他發現虞時總有一種“將嚴肅話題轉向輕快風格”的能力。但虞時的說法並沒有問題。虞時又說:“話說回來,我覺得你好像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謝爾菲斯略微困惑地望著他。“我是想問這個時代的人們都會幻想什麽,但是你說的‘第二人生’,已經可以用虛擬現實技術實現了。”虞時撐著下巴,若有所思,“有什麽東西是人們想要得到,但又得不到的?那才是幻想。”謝爾菲斯微怔,然後低聲輕柔地說:“那麽我想,現在這個時代的人類的幻想,和古地球時候的人類的幻想,也不會差很多。因為我們終究是人類。”而人類總是受限於自己的客觀情況。他們會幻想長生不死、他們會幻想掌控命運、他們會幻想一夜暴富……還有……墜入愛河。謝爾菲斯望著虞時,的確感到自己正在墜落。每時每刻,每與虞時多說一句話,他便感到自己更深地跌落了些許。但是,那會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想嗎?第33章 談話遠辰號飛船上的燈光逐漸暗淡下來。作為一艘可以稱得上是“長途客運”的飛船, 遠辰號上有著內部固定的一套時間。有時候,這套時間會與附近的某顆可居住行星同步, 尤其是當這顆行星是他們的目的地的時候。但大部分時候, 遠辰號隻是在茫茫宇宙之中孤獨地航行著,因此也總是以內部時間為準。不過,飛船也會盡可能幫忙調整旅客的生物鍾,讓旅客在抵達的時候就適應當地時間。這是如今這個時代星際航行的常態。這樣一來, 前往不同星球的旅客, 就很有可能處於不同時間之中, 即便他們身處同一艘飛船。遠辰號龐大的體積使這一點能夠實現。人類就像是生活在不同的社區群, 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有時一部分人在睡覺,一部分人卻正十分活躍。這幅畫麵, 讓一艘飛船就像是一顆小星星一樣。在更遙遠的東南星域,的確有著一顆“星星”, 是由損毀的飛船們構成的。那是漂浮在宇宙之中的鋼鐵城堡。原本人類帝國是想要將這些飛船退役, 但是積攢下來的數量又有點太多了。於是,有人提議打造這樣一個奇觀,使其成為了人類帝國中少有的人造星球。那裏也同樣生活著不少人類,不過大部分時候, 人們隻是將這顆星星當做是旅行目的地。真正生活在那裏, 多少還是有點不方便的。不過, 那的確很有趣。一艘退役的飛船就像是一個小房子,前往那裏遊玩的旅客都可以預定這樣的“小房子”, 作為自己旅行時候的住所。每一艘飛船都有著屬於自己的傳奇故事和幕後英雄, 如今它們靜靜地漂浮著, 成為裝點漆黑宇宙的奪目風景。人們會好奇地聆聽它們的故事, 然後在偶然想起的時候, 心生觸動。……現實世界有現實世界的魅力,幻想世界有幻想世界的魅力。虞時靜靜地盯著終端麵板上的那張圖片。他剛剛是在完成了精神力課程的學習之後,隨便在星際網上搜了搜一些知名旅遊目的地,然後就看到了這璀璨奪目的鋼鐵之星。這讓他感到了一絲驚歎。在他還沒生病的時候那是更遙遠一些的記憶了他還記得,自己正和同學規劃著要去畢業旅行。高考之前的生活是略微壓抑的,所以他們都期盼著考完之後的放鬆。現如今,他幾乎已經忘記了他的同學們的麵孔,那是他需要從記憶中努力挖掘的東西。那些瑣碎的談話、安靜的課堂、傳閱的試卷、地麵潮濕的食堂、早早熄燈的宿舍……在一點一點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虞時驚訝於自己居然還這麽清晰地記得。那是他短暫貧瘠的生命之中,最後的亮色。在醫院的時候,虞時除了養花還養得不好也沒什麽別的可以做的。他無法離開醫院,無法離開那些複雜精密的儀器的監控。有時候,他知道自己的病正在拖垮家庭。有一段時間,他正在思考,是不是應該離開醫院,放棄治療,用最後的時光去完成他那個小小的願望畢業旅行。不過,這一次的畢業,可能就是從他的“人生”畢業了。但他的父母並不願意。最後,他們孤注一擲。如果他們知道了這個決定最終讓虞時活了下來,那麽他們會感到十分高興吧。但是……虞時垂下眼睛,輕輕歎了一口氣。他好像沒有那麽高興。不……也是很高興的。能活著當然是高興的。隻不過,在偶爾,比如這個寂靜的夜晚,他感到些許的為難,不想坦誠回答這個問題。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在星際網上搜索“地球”。跳躍出來了無數的畫麵與鏈接。他點開圖片,望見那顆他更加熟悉的藍色的星球。他的母星。他永遠回不去的家鄉。在這一刻,虞時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不太高興。他定定地注視著這張圖片。隔了片刻,他沮喪地歎了一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低聲說:“虞時啊虞時,你要振作起來啊。”謝爾菲斯讓他放鬆,他倒是挺放鬆的這麽一放鬆,就把心裏積壓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都釋放了出來。他沒有……並沒有,表麵上那麽樂觀和積極。當然這也不是說他有多麽悲觀和消極。他隻是……虞時認為,他自己其實和謝爾菲斯一樣,也總是把真實的自己藏起來。他有時候對這個時代很感興趣,但有時候,又一點兒也不感興趣。虞時煩惱地在床上滾來滾去,把被子卷成一長條,自己則幼稚地縮在裏麵。這個時候,他很想和謝爾菲斯聊聊天。但是現在已經深夜了,謝爾菲斯恐怕已經睡覺了。……真是很老年人作息。虞時暗自吐槽著他的謝爾。他從“被卷”裏伸出一隻手,打開終端麵板,然後給謝爾菲斯發去了一條消息:一個句號。謝爾菲斯居然秒回了:“還沒睡覺?”虞時歪了歪頭,回複:“睡不著。而且,你也沒睡。”“有點事情……本來打算明天跟你說的。”謝爾菲斯回複,“你想現在聽嗎,還是明天?”……真巧。在這個虞時不想睡覺的夜晚,他碰上了一些事情讓他分心。虞時立刻眼前一亮,振作起來:“我現在就來找你!”半分鍾之後,他去到了謝爾菲斯的房間。實際上,距離他們上一次聊天,也才過去了不到三個小時。虞時隱約感到,他們之間好像有點太黏糊了。但是當他坐到沙發上,看到身穿睡衣的謝爾菲斯坐到他的對麵,目光仍舊沉靜溫和的模樣,他就一瞬間感覺,那些顧慮都是無關緊要的。……自己很幸運。虞時想。在他來到這個時代之後,他並不是孤獨的。那是漫長漫長的孤獨,間隔了兩千五百年的時光,是他自己在沉睡之前都不可能想到的事情。他竟然還能在這麽久遠的時光之後醒來。他竟然在一片黑暗之中,孤獨地沉睡了那麽久。無數人路過他的生命,無數時光拂過他的夢鄉,卻從未有人打擾他。世界放任著他的沉睡。然後他在某一刻,猝不及防地醒來了,望見那雙如今已經相當熟悉的、暖棕色的眼睛。現在,那些難過的、深沉的、疲倦的情緒,被一種更加溫柔的、妥帖的、溫暖的情緒所覆蓋、所撫平。虞時有點走神,想到自己既存在、又不在的那些時光裏,謝爾菲斯的故事。“……小魚?”謝爾菲斯呼喚著他,察覺到他的狀態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啊……我走神了。”虞時有點不好意思。“怎麽了?有什麽不開心的嗎?”“……在睡前,我看到了一張地球的照片。”虞時歎了一口氣,低落地說,“所以有點難過。”謝爾菲斯有些許的無措,這好像是虞時第一次表露出這麽沮喪的情緒。但是……但是,他能夠理解。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坐到了虞時的身邊,輕柔地擁抱了虞時。虞時有點意外,身體下意識緊繃了一下,然後就放鬆下來。虞時也伸手抱了抱謝爾菲斯,然後說:“我沒事。”“……我能理解。”謝爾菲斯說,“但因為我想要這麽做,我想要安慰你,所以我才擁抱你。小魚,難過是正常的,那是我們的母星。但是……別太難過,好嗎?”虞時微怔。有那麽片刻功夫,他感覺謝爾菲斯的話有點耳熟。下一秒,他才想起來,他不是對謝爾菲斯說過類似的話嗎?謝爾菲斯自己好像都沒察覺到。這讓虞時一瞬間感到某種由衷的愉快。這種愉快和他心中殘留的難過攪和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他沉默了片刻,隻是擁抱著謝爾菲斯,然後慢慢收拾著自己的情緒。他喃喃說:“謝謝你……謝爾。你真是太好了。”這可能是他說過的,最真誠的話了。再也沒有比此刻更加真誠的時刻了。大多數時候他都傾向於表現得像是個活潑積極、討人喜歡的年輕人。那的確是他的性格的一部分,甚至是絕大部分。他也樂意這麽表現。但是,有時候,他也希望自己不那麽樂觀的一麵,能夠得到理解與接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