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時有點好奇了,又有點隱晦的不安,他問:“那還有什麽做法?”“呃……你真不愧是古地球人,完全沒聽說過嗎?”寧悉居然也有點猶豫了,過了一會兒他才給虞時發消息說,“就是像仿生人那樣,直接‘製造’人造人啊。“直接製造一個血肉軀體,就像仿生人一樣,用各種材料形成一個軀體,然後灌輸觀念、人格、記憶……這樣就可以憑空製造一個人類了。“現在人造人也是分自然和人造的了,雖然人造人造人聽起來怪怪的……其實,絕大部分的人造人都是自然發育而成的。“但也有少數人造人是‘人造’的,有人把這種人造人叫做罐頭人,因為他們就像是在罐頭裏製造出來的那種……‘沒什麽營養的爛肉’。”寧悉小朋友顯然是用了很多網上的說法,他的措辭殘酷而直白,一瞬間甚至都讓虞時震驚了。他終於明白,為什麽人造人在這個時代不會有什麽倫理問題了。因為,倫理問題出現在一個更加殘酷的領域。也就是,罐頭人和仿生人,有什麽區別?不再需要自然發育過程,可以直接變成成年人的罐頭人,他們真的算是人類嗎?這個時候,虞時才想到此前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一些被他忽略的細節。那位雅克星的戰時通訊人員,弗蘭克斯,曾經說他從一開始就被“灌輸”了許多知識,隻等著上戰場就可以了。這種“灌輸知識”的做法,在戰爭時期還可以說是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選擇,但是,在如今這個時代,就真的沒有人這麽做嗎?這是多麽可靠的、廉價的勞動力,就像寧悉剛剛說的那樣,這是像生產罐頭一樣,“毫無營養的爛肉”罷了。虞時稍微屏息,察覺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這個時候,謝爾菲斯望向了他,低聲溫和地詢問:“想到了什麽嗎?”虞時一言不發,將自己的終端屏幕轉向謝爾菲斯。謝爾菲斯瞧見了虞時和寧悉的對話,這才明白虞時為什麽會不開心。此時,寧悉又發來了一些話。“我家生產仿生軀體都是正規的哦,都是正常的材料加上智能程序。不過,我聽我爸媽偶然提到過,有一些仿生軀體廠家不是這麽做的。“他們可能會利用一些不太好的材料……具體是什麽材料我也不知道,我爸媽不告訴我。然後,他們還不讓仿生人知道自己是仿生人,讓仿生人以為自己就是普通的人類,生活在人類社會之中。“好像是有一些客戶就是要這種類型的仿生人。但他們也會拋棄這樣的仿生人。還有人甚至不買仿生人,直接去買那種罐頭人。“因為罐頭人好像比仿生人更加廉價一點,當然也更加容易壞……怎麽說呢,就是罐頭人的這種軀體,也可以當做是仿生軀體。“但是仿生人不會生病、不會死,隻要有能源就能一直活下去;罐頭人的壽命很短,也很容易製造,隻需要特定的化學和組合……”謝爾菲斯按了按虞時的終端,終端屏幕一瞬間消失。這一瞬間,謝爾菲斯甚至有些惱火。一直以來,謝爾菲斯雖然會跟虞時提及仿生人、人造人,但是他刻意避開了其中許多殘酷的事情,罐頭人的存在就更不必說了。他知道虞時早晚會了解,但他恨不得將那些黑暗的、殘酷的東西,與虞時的世界永久隔開。他寧願虞時的世界永遠是燦爛的、光明的。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虞時愣了一會兒,然後抬眸對上謝爾菲斯擔憂的目光。“……我沒事。就是有點……震驚。”虞時笑了笑,他輕輕拍了拍謝爾菲斯的手,“好啦,別這麽擔心我,我不是小孩子了。”他覺得謝爾菲斯就像是護著一個幼崽一樣。雖然罐頭人的存在確實很令人驚訝,甚至讓他覺得有點反胃,但是……人類從來不是完美的生物。他不讚同這樣的事情,但他知道這樣的事情以及其他更多的黑暗麵幾乎不可能消失。天堂真的存在嗎?或許那漫長的病痛,永久地摧毀了虞時心中的某份希望。在虞時的靈魂深處,他是不相信天堂的存在的。不過,哪怕虞時這麽說,謝爾菲斯的心中也仍舊湧現出了些許擔憂。他想,他對於虞時的保護欲,或許已經過於偏激了。不過此時,那五位曆史學家已經來到了他們的飛船上。這五名曆史學家,有三個年輕人、一個中年人,還有一位老者。以這個時代的平均年齡來說,真正顯示出老態的人類,實際年齡可能已經有一百五十歲朝上了,算得上是真正的老年人。因此,這位年長的曆史學家,毫無疑問是這個團隊的核心。一進到會客室,他就用相當好奇的、坦誠的目光,掃視了整個房間,然後一眼就看到了虞時,他就十分激動地大聲說:“你就是來自地球的人類!虞時先生,我真是太榮幸了!”他走過來,大概是瞧出來虞時有點不知所措,所以隻是用力地和虞時握了手。“老師他對古地球一直十分感興趣。”一個年輕人低聲圓場。隨後,這名老者才進行了自我介紹。他的名字是何宣閣。“我並不是一個出名的曆史學家。”何宣閣坦誠說,“我活了一輩子,一直在研究古地球。準確來說,是研究人類踏入宇宙之前的那段時期。“其他人都喜歡研究宇宙時代,研究戰亂時代,研究擴張時代。他們喜歡這種東西,混亂、戰爭、血腥、英雄哦,無意冒犯,元帥閣下但是,我喜歡那些平穩的發展期。“您能想象嗎?在幾百年的時間裏,人類從地球混亂的局麵中,找出了一條生機。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我難以想象,居然還有人將這段時間拋之腦後!”他侃侃而談,盡管上了年紀,但仍舊精神矍鑠,甚至有一種老年人罕見的活潑生機。虞時很感興趣地聽著。當他在這個時代醒來,當他得知這個時代的地球已經不複存在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的心裏像是空了一塊。那當然是所有人類的母星。但是母星戰爭摧毀了這顆母星。在這個時代的日常生活中,人們很少會談及地球。此外,也正如何宣閣所說,人們也很少關注宇宙時代之前的人類世界。以人類第一次發射飛船踏入太空為起點,自那之後五百年,人類踏出了宇宙。但是,就是這五百年(虞時沉睡至人類步入宇宙時代,也是將近五百年的時間),在許多人眼中都像是幾乎不存在一樣,好像人類從一開始就是一種宇宙生物,而非地球生物。在很多曆史資料、科普書籍中,這五百年隻是被簡單概括為“國家之間的矛盾越發激烈,人類麵臨著一次生存危機,但外星球上嶄新能源的發現,為人類文明拉開了新的篇章”。現在,虞時終於見到了一位真正研究那五百年的學者。何宣閣望著虞時,顯然也感慨萬千。他們之後交流了一些關於虞時那個時代的具體細節。虞時確診病情的時候,他是個高三學生。在某種意義上,高三學生博聞強識、學貫中西。雖然虞時已經忘掉了許多知識,但是他的所知所聞,也已經極大地反應出那個時代的特色風貌。何宣閣顯然準備了很多問題。他的學生將這些問題一一提出,然後又仔細地記錄著虞時的回答。有些問題虞時不確定答案,但是這也沒什麽問題。他的回答並不需要確保正確,隻需要沒有受到如今這個時代影響,就已經足夠了。中途他們休息了一陣,一起去吃了頓飯。隨後何宣閣就催著他們繼續問答。虞時一直十分配合,這讓何宣閣的那幾個學生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趁著何宣閣在那兒激動地自言自語的時候,最年輕的那個學生低聲跟虞時解釋說:“老師的實驗一直沒什麽進展,格蘭星已經打算斷掉我們的實驗資金,所以……”虞時微微一怔,問:“格蘭星?”“呃……你知道我們是曆史探秘者,是吧?”這個學生說,“我們的實驗室是有一些大型儀器的,但是這些儀器造價不菲,需要的能源也很多。我們隻是用過兩次,就已經完全耗空了資金。“給我們提供資助的,是格蘭星就是那個霸主星球。格蘭星想要我們提供實驗成果,比如說,究竟在曆史中看到了什麽,有什麽震驚世界的成果……但我們沒能得到這樣的成果。“……其實那兩次實驗,真正得到了什麽結果,隻有老師知道。他一直不願意告訴我們,實驗結果究竟是什麽……我們都覺得那失敗了。“不過,既然您出現了,那情況就不一樣了。很多人類對古地球都很感興趣的,隻是現在地球不在了……”“地球一直都在。”何宣閣突然望向他們,打斷了他的學生的話。他的目光和表情都十分嚴肅,帶著某種捉摸不定的意味。他重複了一遍:“地球一直都在一直與我們同在,隻是很多人感知不到這一點。”房間內短暫地安靜了片刻。何宣閣用一種嚴厲的目光看了看他們,然後繼續整理虞時的回答內容了。他的學生苦笑了兩聲,然後更放輕了聲音,低聲跟虞時解釋說:“自從那兩次實驗之後,老師的精神狀態就有點……我說不好,要麽十分亢奮,要麽神神叨叨。“他還一直說,地球始終都在,隻是我們感知不到。但如果問他怎麽感知,他也不願意說。“……實話實說,虞時先生,我們都不讚成老師跑這麽一趟……我不是說您無法給我們帶來幫助,而是……老師年紀已經大了。”說著,他歎了一口氣,流露出相當憂慮的表情。在問答過程中,虞時已經對這五個人有所了解。這三個年輕人,是何宣閣近些年收的學生,同時也是經過中央研究院體係參與到他的實驗中的年輕學者。換言之,這三個人原本可能並不是曆史探秘者,隻是不巧加入了何宣閣的實驗。而那個一直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則是何宣閣一直以來的助手。他其實是個物理學家,是真正幫助何宣閣進行實驗的人。在物理學界,這位物理學家的名字,或許比曆史學界中的“何宣閣”反而要更為知名一些。或許是因為向導的本能,虞時能感知到,存在於這個房間的某種不耐煩的情緒。他意識到,這三個年輕人可能並不願意陪何宣閣跑這一趟,他們已經厭煩了何宣閣的實驗。虞時隻好尷尬地笑了一下,沒有做出什麽回複。問答繼續。不過,在心中,虞時突然對何宣閣進行過的那兩次實驗十分感興趣。從何宣閣的反應來看,他恐怕是真的是從曆史的長河之中,打撈出了什麽奇奇怪怪的信息。問答進行了大半個白天,到最後,虞時都不記得自己回答過多少問題了。謝爾菲斯過來看過好幾次,他認為這樣的問答實在是太多、太繁瑣了,甚至通過紐帶詢問虞時,是否要中止這次會麵。但虞時還是堅持了下來。謝爾菲斯拿他沒辦法,就隻好時常帶著茶水、點心過來看看他,順便提醒他們注意休息。在這個過程中,虞時覺得,那三名學生反而是最不耐煩的。在何宣閣準備的那些問題終於問完之後,這三名學生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其中一人玩笑一般地跟何宣閣抱怨說:“老師,您準備了太多問題,虞時先生也會覺得煩的。”“是嗎?”何宣閣瞧了瞧他,又瞧了瞧虞時,“我看你更不耐煩吧。”那人就聳了聳肩。“……好了,你們回去休息吧。我再跟虞時聊聊。”何宣閣說。那三個人就趕緊告別離開了。不過,那個中年男人反而留了下來。在他們離開之後,何宣閣用一種不怎麽在意的語氣說:“他們都不喜歡我的實驗……不過,這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