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深夜,女孩在二十四小時漫畫店裏重遇男孩。


    “你在看哪一本漫畫?”女孩問。


    男孩說:“《神的刻印》。”


    “畫功很精采呢。”


    “嗯。你呢?你看的是哪一本?”


    女孩揚揚手上的書,說:“是《夏子的酒》。”


    “好看嗎?”


    “還沒開始看呢。”


    “嗯。你常來的嗎?”男孩問。


    “這家店才開了幾天,怎會常來呢?我是頭一次來。你呢?”


    “我也是。”男孩說。


    “我有看過你畫的漫畫,很好呢。”女孩說。


    “主筆不是我,我隻是個助理。”


    “也很難得啊。前些時候看報紙,你的漫畫社給人放,是嗎?”


    “嗯。”男孩點點買,“那枚就放在我旁邊,幸好發現得早,否則,你現在遇到的,可能是一個鬼魂,假如我們還會相遇的話。”


    “你的眼袋好像更大了。”


    “是的,像泡眼金魚。”


    男孩靦腆地站著。終於,女孩說:


    “我走了。”


    “喔。”男孩落寞地點了點頭。


    臨走的時候,女孩回頭說:


    “如果你想找我的話,我的電話號碼還是跟從前一樣,是二五二八○三六四。”然後,她又重複一遍:“二五二八○三六四。”


    徐雲欣錯愕地坐在床邊,重逢的那天,並不是這樣的。她家裏的電話號碼已經改了。四天前的一個晚上,徐雲欣擰開收音機,無意中聽到夏心桔的節目正在播放這個短劇。她聽著聽著,這個故事跟她的故事何其相似?起初,她以為隻是巧合,可是,聽了五天,兩個故事的細節容或有點不同,結局也修改了,大綱卻是一樣的。


    徐雲欣拿起話筒,撥出劇中女孩所說的電話號碼。鈴聲響了很久,接電話的,是個女孩子。她聽到那邊的電話聲此起彼落,接電話的女孩正忙著接其他電話,徐雲欣把電話掛斷了。


    有那麽一刻,她以為接電話的會是何祖康。


    那一年,徐雲欣參加一個漫畫比賽,拿了第五名。頒獎禮在尖沙holly—wood舉行。拿到第一名的是鍾永棋,第二名是何祖康,他們三個年紀差不多。錘永棋架著一副近視眼鏡,穿得很整齊。何祖康穿一條破爛的牛仔褲和一對肮髒的球鞋,神情有點落寞。他有一雙很大的眼袋,蒼白而帶點孩子氣。


    頒獎禮之後有自助餐,她一個人在那裏挑食物,鍾永祺走到她身邊跟她搭訕。


    “你的畫很漂亮。”鍾永祺說。


    “哪裏是呢。根本不能跟你比。”


    “你有學過畫畫嗎?”


    “小時候學過素描。你呢?”


    “我四歲開始跟老師學西洋畫。”


    “很厲害耶!”


    “畫漫畫隻是玩玩的。”鍾永棋說。


    跟鍾永棋聊天的時候,徐雲欣的眼睛卻是盯著何祖康的。何祖康在她身邊挑食物。他好奇怪,他隻是挑人家用來伴碟的東西吃。譬如龍蝦旁邊的番茄和芒果、烤雞旁邊的青椒,還有烤鴨旁邊那朵用紅蘿卜雕成的玫瑰花。


    何祖康獨個兒坐下來,吃那朵玫瑰花吃得滋滋有味。徐雲欣忍不住偷偷笑了。


    何祖康朝這邊望過來,徐雲欣裝著很熱情的跟鍾永棋聊天,她是故意引他注意。


    “不如我們交換電話,改天約出來見麵。”鍾永祺說。


    “好的,我寫給你。”


    她把電話號碼寫在鍾永祺的記事簿上。


    徐雲欣偷偷瞄了瞄何祖康,他還是滿不在乎地啃他的玫瑰花。


    不知什麽時候,何祖康走過來了。


    “我想要你的電話號碼。”他的臉紅通通。


    “寫在哪裏?”她問。


    他身上什麽也沒有,隻得伸出一隻手。


    “寫在這裏?”徐雲欣問。


    何祖康點了點頭。


    徐雲欣把電話號碼寫在他手心裏。


    “你喜歡打羽毛球嗎?”旁邊的鍾永祺問徐雲欣。


    “喜歡。”徐雲欣說。


    “那我們改天去打羽毛球。”鍾永棋說。


    何祖康站在旁邊,雙手插著褲袋,眼睛望著自己雙腳,有點寥落的樣子。


    “你最喜歡哪個漫畫家?”徐雲欣問鍾永棋,其實,她是想問何祖康。


    “池上遼一。”鍾水祺說。


    “安達充。”何祖康說。


    “我也是喜歡安達充。”徐雲欣說。


    何祖康笑了笑,很得意的樣子。


    徐雲欣離ihollywood的時候,外麵正下著大雷雨。


    “我們一起坐車好嗎?”鍾永棋提議。


    他們上了一輛巴士,徐雲欣擠在下層。巴士離開車站的時候,她看到沒帶雨傘的何祖康站在街上,他也看到了她和鍾永棋。她想,雨這麽大,會不會洗去她寫在他手心裏的電話號碼?


    也許真的被雨洗去了。何祖康——直沒有打電話給她。她和鍾永祺出去過幾次。鍾永祺讀書的成績很好,畫的畫漂亮,同時也是學校的羽毛球代表隊、銀樂隊和領袖生。


    他永遠是自信滿滿的樣子,徐雲欣有什麽功課上的難題,都可以請教他。他總是那麽熱心的幫助朋友。他很健談,跟他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題。


    一天,鍾永祺送了一張油畫給她。


    “是我四歲的時候畫的第一張畫。”鍾永祺說。


    畫中是一片美麗的星空。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四歲小孩子畫的。四歲那一年,她還在家裏的牆壁上塗鴉。


    “這麽珍貴的東西,為什麽要送給我?”


    鍾永棋靦腆地說:“因為珍貴,所以才送給你。”


    徐雲欣把那張油畫放在床頭。漸漸地,她有點喜歡鍾永祺了。


    一天晚上,她接到一通電話,是何祖康打來的。


    “想約你去打羽毛球,去不去?”他的語氣,聽起來像下一道命令。


    “去。”她好像也沒法拒絕。


    打羽毛球的那天,她才知道他的球技那麽糟糕。他發球幾乎都失手,接球也總是接不住。


    離開體育館的時候,已經天黑了。她問:“既然你不會打羽毛球,為什麽約我打羽毛球?”


    他窘困地說:“因為他也約你打羽毛球。”


    那一刻,徐雲欣心都軟了。他們兩個人,一直低著頭走路,誰也沒說話。來到一個圍了木板的建築地盤,何祖康從背包拿出一罐噴漆來。


    他問徐雲欣:“想不想畫圖畫?”


    “給警察看到,會把我們抓上警察局的。”徐雲欣說。


    何祖康沒有理會她,拿看噴漆在木板上塗鴉。


    “不要!”徐雲欣在旁邊焦急地說。


    何祖康笑笑從背包裏掏出另一罐噴漆,塞在徐雲欣手裏,說:“我隻是美化環境。”


    何祖康在木板上噴出了一張抽象畫,他望望徐雲欣,說:“你不敢嗎?”


    “誰說的?”徐雲欣也學著何祖康用噴漆在木板上畫畫。


    “為什麽頒獎禮那天,你隻吃伴碟的菜?”徐雲欣問。


    “我是吃素的。”何祖康說。


    “為什麽會吃素?”徐雲欣感到詫異。


    “因為家裏是吃素的,所以我從小已吃素。”


    “怪不得你那麽瘦。”


    何祖康舉起手臂說:“雖然吃素,我也是很強壯的。我們是雞蛋牛奶素食者。”


    “即是可以吃雞蛋和喝牛奶?”


    “所以,我最愛吃蛋糕。”他用噴漆在木板上噴了一個圓形的蛋糕。


    當他們忘形地塗鴉的時候,徐雲欣瞥見一個警員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他們身後。地連忙拍拍何祖康的肩膀。何祖康轉過頭來,嚇了一跳。


    那個男警卻微笑說:


    “你們兩個畫得不錯,說不定將來會成為畫家。”


    然後,他轉身離開了。


    “多麽奇怪的一位警察。”徐雲欣嘀咕。


    “他可能是一位藝術家。”何祖康說。


    “對不起,這張畫還是還給你吧。”在公園裏,徐雲欣把鍾永祺送的畫還給他。


    “為什麽?”震顫的聲音。


    “你應該把它送給別的女孩子。”


    “為什麽?”


    “我不適合你。”


    “為什麽?”鍾永祺強裝著鎮定。


    “我和他一起比較開心。”


    “是何祖康嗎?”


    徐雲欣點了點頭,說:“我和他是同類。”


    “他隻是要逞強。”鍾永棋恨恨的說。


    徐雲欣替何祖康辯護:“他不是這種人。”


    她知道何祖康不是這種人。會考落敗的那天,他們在公園裏相擁著痛哭。她知道,他們才是同類。何祖康進了漫畫社當助理,徐雲欣被家人迫著重讀中五,那是一所位於清水灣的寄宿學校,隻有在假期可以出去。她不肯去,寧願到蛋糕店工作。在那裏上班,她每天可以帶蛋糕給何祖康吃。


    可是,他最喜歡吃的是日本“文明堂”的蜂蜜蛋糕,那得要去銅鑼灣的三越百貨才買到。每次發了薪水,她會去買給他。


    “將來你想做什麽?”秋天的公園裏,她依偎著他。


    “成為漫畫家。”他說。


    “你的第一本漫畫書,會送給我嗎?人家的書都是這樣的,第一頁上麵寫著:獻給某某某。”


    “嗯,好的,獻給我親愛的徐雲欣。”何祖康說。


    她倒在他懷裏,有片刻幸福的神往。


    她以為這個男孩子將要引渡她到永恒的幸福。後來,他卻開始嫌棄她,總是在她身上找碴子。那天,外麵下著大雷雨,她在他家裏看漫畫。他說:“我要趕稿,你回去吧。”


    “我在這裏陪你好嗎?”她可憐兮兮地說。


    “你還是回家吧。”


    “我不會礙著你的。對了,我去買蜂蜜蛋糕回來一起吃好嗎?”


    “隨便你吧。”


    她撐著傘出去買蛋糕。當她帶著蛋糕回來的時候,全身都濕透了,卻不見了他。


    等到午夜,何祖康叼著一根牙簽回來。


    “你去了哪裏?”她問。


    “有朋友找我出去吃飯。”他避開她的目光。


    “是女孩子吧?”她恨恨的問。


    他沒有回答。


    “最近常常有女孩子找你!”


    他沒有說話。


    她把那個蜂蜜蛋糕狠狠地扔在地上,哭著說:“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他沉默。


    “你和我一起,是為了逞強的吧?”


    他蹲下來,想要鬆開腳上球鞋的鞋帶。


    “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麽又要跟別人搶!”她坐在地上,扯著他的鞋帶不放。


    他隻好去鬆開另一隻鞋的鞋帶,可是,她又用空出來的一隻手扯著那隻鞋的鞋帶不放。


    她雙手扯著他的鞋帶啜泣,他的鞋帶被她扯著,被迫坐在地上陪她。


    “你根本不愛我!”她嗚咽。


    “你會找到一個比我好的人。”他說。


    “但我不會再買蜂蜜蛋糕給他吃。”她說。


    多少年了,她沒有再買過蜂蜜蛋糕給她身邊的男孩子吃。


    後來有一天早上,她在starbucks裏遇到鍾永祺。他正在買外賣咖啡,她啜飲著一杯芒果味的frappino。


    她主動上前叫他。


    “很久不見了。”


    鍾永祺有點兒詫異。


    “你好嗎?”她問。


    “你呢?”


    “我在美專念書。”


    “是嗎?我考上大學了。念建築。”他的頭微微向上抬了一下,好像是向她炫耀。然後,他問:“你男朋友呢?那個大眼袋——”


    “我們分手了。”她說。


    他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說:


    “是嗎?真可惜。”


    她站在那裏,很是難堪。是的,他有權侮辱她,誰叫她那麽笨,在他和何祖康之間選擇了何祖康?


    “我要走了。”鍾永棋說,“我女朋友在外麵等我。”


    她看著鍾永棋拿著兩杯外賣咖啡走出去。一個短發、穿牛仔褲,手裏拿著幾本書的女孩子在外麵等他。他們是大學同學吧?才不過幾年光景,鍾永棋過的是另一種生活。


    當天晚上,她在家裏接到一通電話,是鍾永祺打來的。


    “你的電話號碼還是跟從前一樣嗎?我打的時候,還擔心已經改了。”鍾永棋說。


    “不,沒有改。你找我有什麽事?”


    “可以出來見個麵嗎?”


    “我家附近有一家拉麵店,我們在那裏見麵吧。”


    “今天很對不起,我不該用那種態度跟你說話。”吃麵的時候,鍾永祺說。


    “你是不是仍然恨我?”


    “隻是當天輸了給他很不甘心。但是,我沒權怪你。”


    “男人是不是都愛逞強的?”


    “男人是沒有遊戲的,隻有比賽。”


    “你們不覺得這樣很殘忍嗎?”


    他抱歉地點點頭.“可是,這是天性。”


    “喱,我明白了。”


    “希望你不要怪我。”


    “是有一點的啊。今天早上讓你占了上風;我是準備出來把你痛罵一頓的。不過,既然你道歉,那便算了。你跟你女朋友是同學嗎?”


    “不是同一所大學的。”


    “看起來很匹配的樣子啊。”


    他靦腆地笑笑。


    望著鍾永棋,她想,假如當天選擇了他,她的際遇是否會不一樣呢?


    後來有一天,她放學的時候看到那天和鍾永祺一起的女孩子跟一個男孩子手拖手散步,兩個人很親昵的,像一對情侶。那個男孩子不就是隔壁班的王日宇嗎?


    鍾永祺的女朋友,是不止一個男朋友吧?


    原來,鍾永棋也不見得比她幸福。


    可是,她並沒有幸災樂禍。讓她再選擇一次,她還是會選擇何祖康。人做了一個決定之後,總是會懷疑另一個決定會不會更好。可是,誰又知道呢?


    那天下課後,在美專的走廊上,同學們都在討論她的故事;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那是她的故事。徐雲欣聽說,劇本是餘寶正寫的。那天晚上,最後一集播完之後,很多人打去女孩說的那個電話號碼,那其實是漫畫社的電話。


    誰又會想到這個城市裏有那麽多寂寞的人?


    她走到餘寶正跟前,告訴她:


    “在漫畫店裏再見到他的時候,我的電話號碼已經改了。”


    餘寶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徐雲欣瞄了瞄站在餘寶正旁邊的王日宇,朝他笑了笑。王日宇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根本不需要他明白。


    那天在二十四小時漫畫店裏,徐雲欣低下頭,無意中發現何祖康腳上的球鞋是沒有鞋帶的,是用魔術貼那種。


    “你不穿有鞋帶的球鞋了嗎?”她問。


    他聳聳肩膀,說:“穿這種球鞋,不會給扯著鞋帶。”


    一陣沉默之後,她終於說:


    “我走了。”


    她轉身的時候,他忽然在後麵喊:


    “你——”


    她回過頭來,等他說話。


    “沒什麽了。”他靦腆地說。


    她的電話號碼是上星期才改的。四年來,她搬家三次了,一直留住舊的電話號碼,剛剛改了,卻跟四年沒見的他重逢。


    假如他今天晚上問她:“你的電話號碼還是跟從前一樣嗎?”她會微笑把新的號碼寫在他的手心裏。隻是,他終究沒有問。


    他可有像戲裏那樣,期待她開口,甚至修改了原本的結局?在他猶豫的目光裏,可會有過思念和悔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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