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nn節目裏,正播放著愛情短劇的最後一回。


    男孩靦腆地站著,終於,女孩說:“我走了。”


    “喔。”男孩的聲音是那麽落寞。


    臨走的時候,女孩忽然回頭說:


    “如果你想找我的話,我的電話號碼還是跟從前一樣,是二五二八○三六四。”然後,她又重複一遍:“是二五二八○三六四。”


    徐潔圓坐在計程車裏,抱著自己兩條胳膊。所有的重逢,都是這樣美麗的嗎?所有的離別,卻總是教人唏噓。這天晚上,她剛剛從謝師宴回來。幾年來,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學生們與老師最後一次歡聚,明年,又有一批新的學生要離開。這些學生都跟她相處了好幾年,像朋友一樣,然而,無論多麽投契的朋友,多麽要好的師生,也要奔赴前程。起初的時候,大家偶爾還會相聚,後來,便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忘記了舊的。


    車子停下,她走出車廂,進去公寓。


    走出電梯的時候,她聽到響亮的音樂,不是已經跟他說過很多遍,不要把音樂聲調得太大的嗎?他總是不聽。


    她把鑰匙插進匙孔,門開了,眼前的一切卻叫她啞然吃驚。符傑豪和一個女孩親昵地坐在客廳那張寬沙發上聽音樂,那個女孩子把一條腿擱在他的大腿上。他們看到她,慌亂地分開了。


    她難以置信地望著符傑豪,他窘迫地問:


    “你為什麽會來?”


    她淚眼模糊,整個人在顫抖。那個女孩難堪地垂下頭。


    “對不起,打擾了你們。”徐潔圓恨恨的把門關上,逃離那座公寓。


    “潔圓!”符傑豪追了出來,拉著她:“你聽我解釋。”


    “還有什麽好解釋的?”她悲傷地飲泣。


    她認得那個女孩子。她是他店裏的職員。早陣子,王亮怡告訴她,在街上碰到符傑豪跟一個女孩子態度很親昵,她還一口咬定王亮怡看錯子。


    “你和她開始了多久?”她淒然問。


    他無辜地望著她,仿佛他是無辜的。


    “你說呀!”


    他還是那樣的望著她,而他明明不是無辜的。


    她哭著說:“我為你犧牲了那麽多,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


    他的臉一瞬間由無辜變成憤怒,回嘴說:


    “你就是這樣!你一直也覺得在為我犧牲,你一直也覺得委屈!”


    “我不是!”她為自己辯護。


    他冷冷地說:“你覺得我配不起你,你是這樣想的!”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哭著說。


    他還沒有說過一句道歉,為甚麽反而是她道歉呢?


    “算了吧!我根本配不起你。”他丟下她走


    了。


    今天晚上,學生們送給每位老師一盒baci巧克力,小小的一個圓形盒子,包裝很漂亮。他們說,每一顆巧克力裏麵也藏著一張簽語紙,能夠占卜命運。這種巧克力在外麵很難找到,隻可以在機場買得到,是其中一位女生托她在機場工作的哥哥買的。


    她本來是打算一個人回家的,忽然很掛念符傑豪,很想和他分享這盒巧克力,所以來到他的公寓,準備給他一個驚喜。沒想過她看到的,卻是她的愛情遭到殘忍的背叛。


    昨天,他們才一起去看房子呢。


    這是他們多年來的夢想。她大學畢業的那天,他說:“我將來要買一間房子給你。”


    她說:“我們一起儲錢。”


    “不,不要用你的錢。”他堅決地說。


    她以為那個夢想快要實現了,卻原來比從前更遙遠。


    她和符傑豪是中三的時候同班的,他人很聰明,就是比較愛玩,跟愛靜的她很不一樣。


    後來,她考上大學,他考不上。他們身邊的朋友都不看好這段感情。新生選科的那天,王亮怡就跟她說:


    “你和符傑豪以後要走的路也不一樣了。”


    那個時候,她堅定地相信這段感情能夠經得起一切的考驗。用學曆去評價一對男女,未免太膚淺了。


    他們那所中學附近有一家日本拉麵店。讀書的時候,她和符傑豪常常去。大學開學的前一天晚上,符傑豪和她在那家拉麵店裏,各自叫了一碗叉燒麵。她把碗裏的叉燒夾到他的碗裏,隻留一片給自己。


    符傑豪一直低著頭吃麵。


    “怎麽啦?”她逗他。


    “進了大學之後,你會認識很多男孩子的。”他幽幽地說。


    她笑了:“你吃醋嗎?”


    他訥訥地不說話。


    “你的工作也會讓你遇到很多女孩子。”她說。


    “我不會喜歡別的女孩子。”他的語氣是那麽肯定。


    “我也不會愛上其他男孩子。”她用同樣的許諾回報他的深情。


    符傑豪進了一家時裝連鎖店當店員,雖然每天的工作時間很長,他晚上還是自修,準備再考大學。


    大學裏,不是沒有男生追求她,可是都一一給她拒絕了。漸漸地,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個很要好的男朋友,不會再來碰釘。


    第二年的大學入學試,符傑豪落敗了。


    “我決定放棄。”他在那家拉麵店裏跟她說。


    “為什麽不再試一次?”她問。


    “其實,不上大學也沒關係。”他聳聳肩膀說,“很多名人也沒上過大學,他們不也一樣很成功嗎?隻要你不嫌棄便好了。”


    “你瘋了嗎?說這種話。”


    他笑笑:“我說笑罷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下個月會升主管。”


    “真的嗎?”


    “嗯。我好像是有史以來升職最快的一個,店長很賞識我。”


    “那麽,你要努力啊。”


    “你也要努力讀書。”


    “知道了。”


    “下學年開始,你不要再替人補習了。”他說。


    “為什麽?”


    “我幫你交學費好了。”


    “你的負擔太重了,我補習並不辛苦。”她憐惜地說。


    “不,這才是我的奮鬥目標。”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說:“麵涼了,快點吃吧。”


    這種日子,若能夠一直過下去,那該有多好?


    她守住一個盟誓度過她的大學生活,他也守住一個盟誓等她畢業。


    到她畢業的那天,他已經是兩家店的店長了。


    這一刻,她在舉行畢業禮的禮堂外麵等他。一輛日本跑車在她跟前停下,那刺眼的紅色在烈日下使人目眩。符傑豪從車上走下來。


    “這車子是誰的?”她問。


    “我剛剛買的。雖然是二手車,但有八成新。”他興奮地說,然後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衣袖揩去引擎罩上麵的一點塵埃,回頭去問她:


    “你喜歡嗎?”


    “為什麽是紅色的?”她問。


    “紅色才搶眼!”


    她的同學都圍了上來看這輛新車,其中還包括王亮怡。符傑豪像個威風的主人,站在他的車子旁邊,接受別人羨慕的目光。


    “這車子是新的嗎?”王亮怡問。


    “對啊!剛剛出廠的。”符傑豪說。


    畢業禮之後,她在車上問他:“剛才你為什麽告訴王亮怡這車子是新的?”


    “王亮怡這種人,眼睛長在額頭上,如果我說這車子是二手的,誰知道她會怎麽說?”


    “她不是那種人。”


    “當天她不是說我們以後走的路不一樣嗎?”


    “那句說話,你一直記到現在嗎?早知道我就不告訴你。”


    “她常常以為大學生高高在上,她能夠考上大學,不過因為幸運罷了。”


    “你別這樣說她。”


    “你為什麽老是站在她那邊?我才是你男朋友呢。”


    她氣得低著頭不說話。良久的沉默過去之後,他伸手去搖她的膝頭,逗她說:


    “今天是你大學畢業,你想去哪裏慶祝?”


    “我什麽地方也不去。”她撅著嘴巴說。


    “你看你,都快要當老師了,還像個小孩子似的,你的學生不欺負你才怪。”


    “他們要是欺負我,我便告訴你,由你幫我出頭。”她說。


    “這個當然了,除了我,誰可以欺負你?”


    她噗哧一笑,說:“你賺錢很辛苦的,不要亂花錢了,這輛車子也不便宜。”


    “你說話的語氣已經像老師了。”他朝她微笑。


    她在一所男校教英文,王亮怡在雜誌社當編輯,幾年裏換了幾家雜誌社,工作不算如意。


    符傑豪現在已經是時裝店的分區經理,他的工作愈來愈忙,應酬也愈來愈多。


    那個星期天的下午,徐潔圓來到他的公寓,他還在床上睡覺。她溜進他的被窩裏搔他的胳肢窩,說:


    “還不起床?”


    他一邊笑一邊說:“昨天晚上打麻將打到三點鍾,很累呢。”


    她把鼻子湊到他頭發上,嗅到一股難聞的


    煙味,咕噥著:“又是跟那些分區經理一起嗎?”


    “我摸了一鋪雙辣!”他興奮地說。


    她一頭霧水:“什麽是雙辣?”


    “總之是贏!”他抱著她,說:“我要送一份禮物給你。”


    她摟住他的脖子,說:“你就是我的禮物,我什麽也不要。”


    “你畢業的那天,我不是說過要買房子給你的嗎?”他從抽屜裏拿出一份銀行戶口的結單給她看,說:“我已經儲夠首期了,明天開始,我們去找房子。”


    那一刻,她以為人生的幸福也不過如此。


    可是,在夢想快要實現的時刻,她才驚覺眼前人已經改變了許多,仿佛是她不認識的。


    從找房子那天開始,他們已經不知吵過多少遍了。她希望房子不要太貴,寧願地方小一點,負擔沒那麽沉重。然而,符傑豪卻總想買半山區的房子,雖然他口裏不說,她知道他想住到半山,因為他有些同行也住半山,而她和符傑豪的同學之中,雖然也有人買了房子,卻還沒一個買得起半山的房子。


    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們中學同學會聚餐,符傑豪喝了幾杯紅酒之後,開始高談闊論:


    “我手下有好幾個大學生,連英文都不行呢!香港教育製度不知怎麽搞的,花了納稅人那麽多錢,卻為社會製造出一批三流人才。我老板隻讀過幾年書,拍他馬屁的,全是大學生。那些所謂大學畢業的女生,還不是要跟男人上床來向上爬?我在這一行看得太多了。”


    王亮怡首先沉不住氣,說:“不是所有大學生都是這樣的。”


    他指著王亮怡,問:“亮怡,你一個月賺多少錢?”


    王亮怡板著臉,沒有回答。


    符傑豪說:“還不到一萬五吧。”


    王亮怡瞅了徐潔圓一眼,她知道是徐潔圓說的。徐潔圓難堪地低著頭。


    符傑豪繼續說:“我店裏的店員,隻要勤力一點,每個月也不止賺這個數目呢!”


    “符傑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樣東西叫理想的。”王亮怡說。


    符傑豪咯咯地笑了:“難道賣衣服的人就沒有理想嗎?我不是批評你,我隻是覺得香港的教育製度太失敗了。”


    王亮怡白他一眼:“你別忘了你女朋友也是教師,你批評香港的教育製度,不就是批評她嗎?”


    “所以我常常叫她不要教書,開補習社不是更好嗎?沒那麽辛苦,錢又賺得多。”


    符傑豪拖著徐潔圓的手離開酒店的時候,她一直低著頭,眼裏溢滿淚水,她覺得太羞恥了。


    “你為什麽哭?你是不是不舒服?”他緊張地問。


    “你為什麽跟自己的同學說這種話?”她埋怨。


    “我難道沒權發表意見嗎?”


    “你這樣太傷害別人的自尊心了。”


    “這種聚會,根本就是暗地裏大家互相比較。”


    “你用不著什麽也跟人比較。”她望著他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你以為我自卑嗎?”


    她沒說話。


    他的自尊受傷了,大聲說:“嗬嗬!我為什麽要自卑,就因為我設你讀那麽多書嗎?”


    “我不想跟你說!你蠻不講理!”她甩開他的手。


    他捉住她的手:“我們現在就說清楚!”


    “你弄痛我了!”她哭著掙紮。


    “喔,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喝得太多了。”他攬著她,像個孩子似的,在她耳邊說:“我怕你離開我。”


    “我不會,我從來沒有改變。”她流著淚搖頭。


    隔天,在意大利餐廳裏,她問王亮怡: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不生氣才怪。”王亮怡一邊吃著肉醬意大利麵一邊說。


    “這一頓飯,我請你,你喜歡吃多少都可以,算是賠罪好嗎?”


    “隻吃意大利麵,你未免太各嗇了吧?”


    “我在儲錢嘛!”


    “儲錢幹什麽?”


    “買房子需要錢。”


    “不是說他買的嗎?”


    “他喜歡的房子都超出預算,我怕他不夠錢。”


    “潔圓,我不是說他壞話,但是,我覺得你們真的很不一樣了。你隻是用過去的感情來維係這段關係。”


    “我們是初戀情人。”她說。


    “那又怎樣?”。


    “最艱難的日子,我們都熬過了。”她啜飲著一杯bellini,說。


    “更艱難的,也許在後頭呢。”


    她默然,然後,王亮怡說:


    “那天,我在街上碰見一個很像符傑豪的男人跟一個女孩子一起,態度很親昵的。”


    “你會不會看錯?”


    “但那個人的確很像他。”


    “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她說。


    那一刻,她甚至以為王亮怡不喜歡符傑豪,所以說他壞話。


    可是,這一刻,她親眼看見他們在一起。


    她不敢找王亮怡哭訴,她不會同情她的。她想起了她以前的學生王日宇。


    那天晚上,她跟王日宇在starbucks見麵。王日宇告訴她,他失戀了。她從口袋裏掏出幾顆baci,跟他說:


    “你揀一顆,看看說些什麽?”


    王日宇隨便揀了一顆。


    “簽語上寫些什麽?”她問。


    王日宇遞給她看,那張簽語上寫著:“愛是把對方的快樂置於自己的快樂之上。”


    “這是很難做到的吧?”王日宇皺著眉頭說。


    “老師,你也揀一顆。”他說。


    她揀了一顆。


    “寫些什麽?”王日宇間。


    “這是老師的秘密。”她把那顆巧克力放在口袋裏。


    “女人為什麽可以同時愛幾個男人?”王日宇忽然問。


    “因為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她回答。


    “老師,假如你愛的那個人也同時愛著其他人,你不傷心嗎?”


    她的眼睛忽然紅了。為了不要在自己的學生麵前流淚,她跑了出去。


    王日宇追上來,關心地問:“老師,你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他是不是欺負你?”


    她傷心地哭了。


    “不要這樣。”王日宇慌亂地抱著她,身體貼住她的胸膛。她融化在他懷裏,想起他曾經畫給她的一張圖畫:一個女孩躺在地上,心中開出了一棵長著翅膀的樹。那時候,她就有點喜歡這個學生了,他像她以前認識的符傑豪,那些日子卻已經遠遠一去不可回了。她意識到自己被從前的學生抱著,那是多麽的不道德?


    她把他推開了。


    後來有一天,她來到她和符傑豪讀書時常常去的那家拉麵店。


    下午兩點鍾,店裏的人很少,她一個人坐在他們從前常坐的角落裏,點了一碗叉燒麵。旁邊坐著一對中學生。瘦小的女生把碗裏的叉燒夾到男生的碗裏,自己隻留下一片。


    許多年前的一天,他不是答應過絕對不會喜歡其他女孩子的嗎?她也答應不會愛上其他男孩子。那些盟誓曾經多麽美好,卻已經多麽遙遠了?


    她知道他愛得多麽努力,她何嚐不是?隻是,無論多麽投契的朋友,多麽要好的師生,多麽親愛的情人,也要奔赴前程,她怎麽不理解呢?


    那天晚上,她在王日字麵前揀的一顆巧克力,她後來拆開了。看到那張簽語時,她的眼淚滔滔地湧出來。那張紙上麵寫著:


    “初戀的美麗在於我們從沒想過它或許會有消逝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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