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他帶我去了酒吧玩,全程都是他在喝,後來醉倒了,我就扶他去打車,結果他一開始給司機報的那個地址是錯的,那邊是座橋,他就站在橋梁那發呆,莫名其妙的。” 橋? 這一點倒是附和張家延的描述,段灼趕忙問:“那他身上的衣服為什麽都濕了?是掉水裏了嗎?” “他跳河了啊。”青年聊到這個話題時有些激動,站了起來,“哎,可能是喝了酒太熱吧,他說要跳下去遊泳,我當時挺害怕的,就想拉住他,但他力氣實在太大了,都把我推地上了。” 說著,他還撩起袖子展示了一下手臂上破了皮的傷口。 “我就隻能眼睜睜地看他跳了下去,當時天太黑,我都看不見他人了,趕緊打電話報了警,不過警察到那邊的時候,他自己已經遊到岸邊了,人也挺清醒的。” 段灼心說昨晚的氣溫也就七八度,跳進去遊一圈,能不清醒嗎? 就在他們聊著天的時候,樓上又傳來“咚”的一聲響,三個人都拔腿朝著一個方向奔過去,段灼第一個衝進王野的臥室,看見他又跪在馬桶前嘔吐,但胃裏的東西大概都已經被他吐幹淨了,這時隻是不停幹嘔,吐出一點難聞的酸水來。 他的額頭青筋暴起,整張臉漲得通紅,段灼沒忍直視,真怕他吐著吐著就暴斃而亡了。 他很是搞不懂這些成年人,即使是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喝酒又能解決得了什麽問題呢?難道不是借酒消愁愁更愁嗎? 王野吐完,像條鹹魚似的晾在浴缸邊緣,漱了漱口,而後捂著肚子坐在地上。他的臉色很不對勁,嘴唇也不見一點血色。 “胃裏不舒服嗎?”段灼伸手摸了摸他腦門,很燙,“你發燒了,我們打車去醫院看看,這樣下去算怎麽回事。” 王野撥開了他的手,眼神呆滯地望著一處,段灼又問他到底怎麽了,家裏有沒有藥,王野始終沒有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被誰給毒啞了。 “哥。”青年走到王野的身旁蹲下,撫摸他光溜的後背,“你還好嗎?” 這一聲“哥”,像是把人的魂魄給喊了回來,王野終於站起身來,茫然地看著他說:“你把他們放進來的?” 這反射弧也夠長的。 “不是,”段灼說,“是賀教練給了我你的地址和密碼,我在電話裏聽到有東西摔了,我就來看看。” 王野眉心突然一皺,又恢複到剛才那副頹喪的模樣,一隻手支著牆麵,慢吞吞地往裏走,鞋底在地上拖著,像個走不動路的重症病人。 他的腰上裹了條浴巾,這麽來回折騰,已經變得鬆垮。 眼看著就要掉下去的時候,青年走到他跟前,一把揪住浴巾的邊往上抬了抬,在王野目不轉睛地注視下,他幫他重新圍好,手掌在他腹肌上輕輕拍了兩下。 王野看著他的時候,他抬了抬眉,眼神頗為曖昧,又隱隱地透出點興奮,段灼甚至覺得這時候旁邊要是沒有人,他很可能直接勾著王野的脖子親上去了。 而王野的眼睛雖睜著,卻是空洞一片,讓人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一腳踩過濕漉漉的衣服,王野坐到床沿,又立刻把屁股抬了起來,他從被子裏摸出一塊表,舉到眼前看了看。 它的表帶已經斷裂了,表盤看著也挺舊。 “你的嗎?”他問。 青年應了一聲,接過,在確認沒辦法修複後,依然揣進了褲兜。 “多少錢?”王野的聲音啞得不行,卻還是說,“我轉你微信上。” “沒關係,不值錢,你要實在過意不去下回可以請我吃飯。” 王野在床上摸了個遍,又回頭看了眼床頭,段灼立刻了然於心,出去幫他找到了手機和充電線。 在等待開機的那幾秒,王野一直低著頭,大家也都保持著詭異的沉默。 段灼看著他戳進微信,才知道原來那個小青年叫陶執。 段灼以為王野就是發個兩百塊的紅包意思一下的,卻沒想到輸入的是個令人大吃一驚的數字。 站在對麵的陶執沒有掏手機,也沒有看到那個數,隻是問:“藥箱在哪?我去幫你拿退燒藥。” 王野手指指樓下:“客廳,電視旁邊的抽屜裏,看下日期,有的可能已經過期了。” “嗯。” 此時已經過了吃飯的點,窗簾一拉,陽光照亮整間屋子,蔣隨的肚子明目張膽地叫囂,段灼想幫他叫個外賣的,但蔣隨很快阻止說下午還有一門要補考,得先回學校去了。 “那你肚子怎麽辦?”大概是目睹了教練吐得昏天暗地的樣子,段灼憂心忡忡地說,“好歹先吃點啊,別一會兒胃疼了。” “來的路上我看到有麵包房,我一會兒過去隨便買點墊墊肚子就是了,”蔣隨倒退著走,“你留在這邊照顧教練,我先走了,晚點再來找你。” 就在蔣隨離開後沒幾分鍾,陶執重新回到了樓上。他把一整個藥箱都拎了起來,右手握著杯冒著熱氣的水。杯子是玻璃材質的,他似乎是被燙到了,步伐越走越快,齜牙咧嘴的,一進門就把水杯放在了櫃子上,瘋狂地甩了兩下手,靠到嘴邊吹氣。 “我不知道哪個是發燒吃的,就都給你拿上來了。” 王野拍了拍床沿,陶執便乖乖坐了過去,他們兩個不論是身高、年齡、體型還是膚色差得都不是一星半點,陶執如果再小個五歲,段灼有可能會以為他們是父子倆。 陶執把箱子放在大腿上,打開說:“裏邊好多藥怎麽都沒有說明書也沒包裝盒,我也看不出哪個過期哪個沒過期。” 陶執一直在認真地翻找藥箱裏的東西,王野靜靜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握著陶執手腕翻轉半圈,大拇指輕輕撫過他手掌的紋路。 陶執低著頭,任由他將卷曲著的幾根手指一點點推開。 被熱水燙到的地方泛了紅,在王野問他燙沒燙疼的時候,他搖搖頭,笑著說:“有點麻。” 王野鬆開了他的手,翻出一板退燒藥和胃藥,往杯子裏倒了的隔了夜的涼水,晃了晃。 四顆藥片就著一口溫水一起吞了下去,隨後便躺倒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瞪著天花板。 “我去幫你買點粥,”段灼說完,又看向陶執,“你想吃點什麽嗎?” “不用不用,我得回去了,我明天還要加班的。”陶執拽過王野手腕看了眼,從床上彈了起來,“壞了,我定的一點的票,快來不及了。” “來不及就改簽啊,慌什麽。”王野說。 陶執握著他腕骨的手一點點往下,滑到手掌,再到指尖,又在他骨節處捏了兩下:“你想我留下來再陪你一天嗎?” 段灼就站在門口,沉默地望著這一幕,或許陶執本人並不知道,當他看著王野時,眼底有光在流淌,還有滿溢的傾慕與眷戀。 “回去吧。”王野說,“我不太舒服,想一個人待會兒。” “那好吧。”陶執起身時又在他小腹處輕輕拍了一下,然後幫他蓋好被子。 段灼在小區旁找到了家還未關門的早點店,打包了碗菜粥,給自己要了份小餛飩,再次回到王野家時,剛巧聽見王野在跟人通電話。 他一邊講,一邊清了好幾下嗓子說:“真沒事,就是有點感冒了。” 段灼還以為打電話過來的是王野的家人,一直到聽見那句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的:“恭喜你啊,訂婚快樂。” 電話掛斷,段灼提著東西進屋,王野又恢複成麵無表情的樣子,臉上沒什麽可疑的痕跡,隻是眼眶的紅沒能及時褪去,漏了餡。 段灼仿佛剛看完了一部充滿了悲劇色彩的電影,有血有肉的主角不停掙紮,可最終還是屈服於現實。 他把東西放到床頭的櫃子上,揭開蓋子說:“這個已經是溫的了,你得盡快喝,要不然就涼了。” 王野應了一聲,卻隻喝了兩口便皺著眉頭放下了。 “不好喝嗎?”段灼問。 “嘴裏太苦了,現在吃什麽都是苦的。”說完,又低下頭,盯著屏幕上的通話記錄。 上邊的所有人都是全名,唯獨剛才那一通,備注的是個昵稱。 段灼連續吃了三個小餛飩,還是沒吃出什麽味道來,轉過頭問:“為什麽不告訴他呢?”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王野卻在瞬間聽懂了,一直蓄在眼眶的水跡又洶湧地往外冒,堪堪沒落下,他仰頭,將手機攥得更緊,幾近哽咽地說了句:“因為我很害怕,怕了十九年。” 段灼的心髒猛地往下沉,渾身盡是寒意,這種痛苦前所未有,也難以言說,好像走在一片荊棘地,又像墜入了無底深淵。 明明身處在陽光下,他卻感覺不到一點暖意。 他看著王野,就好像看見了平行時空裏另一個怯懦的自己,也看見了十多年後,他同樣無能為力地掛斷電話,望著蔣隨走進另一個人的世界。第52章 我想去你從小生活的小島上看看 段灼曾與蔣隨一起看過很多部經典電影,在看的時候,他總以很理性客觀的態度去分析某個角色的設定,然後在蔣隨義憤填膺地痛罵某個角色時,告訴他,這都是編劇的小伎倆,主角當初不那樣選,就沒有故事可看了,隻要我們在生活中避免做出和主角一樣的錯誤選擇就可以了。 而眼下,他卻無法用同樣理性的態度去分析王野的現狀,無法告訴他,你的選擇是好是壞,對未來有怎樣的影響,也無法告訴他,你應該怎樣做,結局才能朝著你所希望的那樣改變。 就像他沒辦法告訴自己,你應該怎樣走,那個人才能永遠屬於你。 現實不會有電影那般縝密的邏輯,沒有編劇埋下的種種伏筆,沒有精妙絕倫的反轉,有的隻是角色的自我矛盾。 誰能想到呢,一貫桀驁囂張的王野,能把一句喜歡藏在心裏整整十九年。 如此瘋狂,又如此平靜。 坐在床上的人忽然低下頭,把臉頰埋進臂彎,段灼識趣地起身走到窗邊,將厚重的窗簾拉上,房間頓時陷入回一片昏暗。 無法克製的悲傷終於還是轉化成了聲聲抽泣,一開始很低弱,再之後又是讓人揪心的咳嗽和幹嘔,像是要把心肝都要吐出來了。 段灼趕忙走過去扶住他,也不顧上把人弄進衛生間,挪了個垃圾桶過去說:“別起來了,就吐這裏。” 黑暗之中,看不見王野的表情,隻是抓著段灼手臂的那隻手徒然收緊,再收緊,以這種無聲的方式,宣泄著這長達十九年的委屈和絕望。 沒由來的,段灼想起去年夏天,王野在向自己介紹賀恂這個名字時,臉上泛濫的笑意。 他說:“他是我的對手,也是我最好的搭檔。” 如果那個時候,王野能夠早一點告訴賀恂自己的心意,這個故事會不會以另外一種結局作為收尾? 再後來,藥物起了作用,在一點多的時候,王野終於睡著了,安安靜靜的,隻是身體以一個很沒安全感的姿勢蜷著,段灼替他將被子掖好,手機調至靜音。 趕在太陽落山前,段灼把樓上樓下收拾幹淨,順便研究了一下廚房燃氣灶的使用方法,勉強搗鼓出了一頓晚餐。 還是稀粥,不過裏邊添了點帶味兒的香菇和肉絲,王野家的那隻貓好像把他當成了朋友,繞著他的腳脖子轉圈,毛絨的尾巴掃過段灼的小腿,仰頭叫喚。 之前來到這個家裏的人,大概對它太好了,以至於它對所有外人都沒有戒備。 段灼把熬好的粥倒入電飯煲保溫,寫了張便簽條,留在王野的床頭。 不過在他臨走前,王野還是醒了,拉著他的衣擺,沙啞地說了聲:“今天麻煩你了。” “這說的什麽話。” 王野按亮了床頭的燈,幹澀的嘴唇動了動:“這件事情幫我保密,別告訴他,也別告訴任何人,我自己消化得了。” 段灼的心髒一抽,王野說出這句話,便是做出了最後的抉擇,放棄了那萬分之一的,可以改變這個故事結尾的可能性。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如果今天他沒有碰巧聽到那些流言,沒有撥出那一通電話,那這個秘密是不是將會被王野永遠地埋藏起來。 那這段感情,真就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 段灼點了個頭說:“我明白的。” 充滿電的手機突然亮了亮,段灼不由地往那瞧了一眼,是陶執發來的新消息。 【我平安到家啦,你好點了嗎?】 王野沒什麽表情地戳了個表情包過去,然後把手機放下了,並沒有說什麽多餘的話。